第十三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7,039

  1

  雨后天空阴沉沉的,板着脸。黑云逞能够了,压着四山,不飘动,不翻滚,静静地停在空中,像犟驴,就是一丝不动,能在原地四蹄扎地,几天也不挪一下。成灾的暴雨把泥峪川以及相邻的上进川、韩峪川、麻街川祸害得不轻。好在泥峪川没死人,是因为王汉景、麻养高带着人,上下放枪,把人叫醒。人们躲了、逃了。至于房倒了、地冲了、堤垮了,那叫天灾。而其它遭雨的几条川这几天哭天号地,人们瞅着浊浪滔天的七盘河、州河,扛着捞杆儿,在回水区和有树倒下去的斜横的水湾、挂着一堆草、不时被水浪打着的像草垛或小岛的地方找尸首。找尸首的人,一拨又一拨,鹰爪一样的捞杆每次下水,谁也没有抱希望捞到什么,只是为乡邻或亲友尽一尽心而已。七盘河、泥峪河、入州河、州河在龙驹寨下的月儿滩水势才能缓下来。往年发洪也死人,月儿滩准能把人捞着。而这一场暴雨发的洪水不知把人带到老河口下面的啥地方。

  王汉景从黄沟口黄庄子出来,本来要顺着沟出来的,他是丫丫的干伯,多少还牵着心,这么大的天灾淋雨不算什么,竹园是上百年的老竹园了,他心里踏实,走沟边心里不踏实。伸手不见五指,他走到沟下的地里,没走多远,一截堤被水冲垮了,从堤豁口奔涌的洪水夹着石头柴草冲到他走的地里,不顺水,也在湾子里漫无目标地淌。顿时他没法儿穿过。雨凶得好像与谁作对,当从地里爬出去的时候,一双鞋子已不见了。手下人脱鞋子给他,缓过一口气,对手下人下令:“再放几枪。

  天终于放亮,如注的雨线也渐渐由粗变细,天明时分,雨线变成雨珠。他和手下人心里豁亮了许多。好像在黑暗中度过几年的窘迫,被光明驱散了。雨小了,继而成了零零星星的雨点。

  他在一棵泡在水中的大杨树下清点人数,一个也没少,但一个个都是落汤泥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王汉景自己蓬松的头发被泥浆蘸了。他能觉着脸上结了泥痂。这些对他都不是啥大事,他瞅着滚滚咆哮的泥峪河,心里也和河水一样在翻滚。他总算为泥峪川人做了一点儿事。前半天如果听不到有人被水拖,就不会有人死。

  此刻,他最担心军师麻养高带的人咋样。往东去的枪声他是听到了,由近而远,暮沉沉回荡在山山岭岭、沟沟岔岔。他对这个军师这几年的出谋定计不满意,自己却又没主意。昨夜是他自己决定鸣枪叫醒乡邻的,他认为,麻军师虽然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但不一定就能万事皆通。

  去年麻军师的儿子麻二,为烟葫芦害死了姣娃一事,是麻二亲自来叫他回去,搭手了结。而他开口给儿子麻二说,三十个光洋买安宁,说财去人安。有老爷子搭话,儿子麻二就认了。以他看,军师是个窝囊包。

  回到营房,手下人散去清洗,王汉景在等麻养高。饭时,麻养高没少一人回来了,并带来了一个令他高兴不已的消息,蔡世珍死在暴雨的雷电中,叫龙抓了。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多行不义必自毙”。

  王汉景激动,谢天谢地,由不得幸灾乐祸,给手下人放话,要细细打探蔡世珍被龙抓的过节。

  龙抓人,在泥峪川没有发生过,而在其他地方确有其事。当然,关于龙的故事另当别论。凡被龙抓过的人,一定是造过孽,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人间谁拿他也没办法,遭天谴,才被龙抓。遭龙抓就是在电闪雷鸣中,被天火烧成了黑焦炭,有时成为一个火球。被龙抓的人进不得老坟,被认为和下九流一样是忤逆之人。

  就王汉景看,蔡世珍早该被龙抓,抓十回也不为过。有了这样令他高兴的事,他来了精神。

  王汉景早饭就让后厨备了碟子,在厅堂和麻养高捩了几盅,麻养高因一夜奔走,对此刻没听说有人死,加上蔡世珍遭雷击一起码他不相信有龙抓人一的事,他没有太多的高兴,反而因蔡世珍的消失多了一重心事。

  2

  那天,半夜雨来,超出人们预料的几十倍。泥峪河没多久便涨水起洪了,本来清凌凌的一泓秋水,潺潺涓涓,被夜色笼罩着,水鸟在水边草窝里安详地挤在一块,泥峪河黑鲤偶尔跃出水面。当洪水来临的那一刻,这种安详与恬静被彻底摧毁。至于暴风,只有在冬春天会扬起河湾的沙尘。像秋天的河湾,沙滩已是水蒿的天堂。风给河湾捎了个信,雨就来了。

  哪一年不下暴雨,不发洪?可这一夜的洪何其突然,汹涌澎湃。

  水清的时候,天再黑也能映出幽光。涨了洪的河水裹泥带沙,卷着树枝,由上而下,那浪头多么不可一世。

  应该说,涨水之初,是河道上的水沟先涨。堰渠的水漫过往年最高水位留下的水痕时,河就快满了。幸亏没风,要不然浪借风势,不等人们被枪声惊醒,浪头轻轻一摆,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河堤冲垮,河水涨得猛而快,说明雨落得广,上游康河、油磨河流域也未逃脱暴雨袭击。

  在王汉景和麻养高枪声没有响起的时候,一河两岸就有人去河边看水。泥峪川人说的发“洪财”,就指的是涨洪时在水中捞财物、财宝,至少也能捞一堆渣渣柴。没想到夜雨之大,汹涌的河水打老远就能听见水吼声,一片黑暗,想发“洪财”的吓破了胆,于是只能远离河岸。有人就在这时看到了可怕的闪电瞬间,以至于在后来说起此事的时候和王汉景麻养高他们的电光灯扯在一起。

  事情是这样的。岩底村人石柏树自幼喜水,称不上“浪里白条”,倒也有“水鸭子”之称。此人平日庄稼侍弄得不咋样好,不知哪一年和“毛老道”,人称“长毛子”的一个啥会道门搭上了,三教九流说不清名堂的朋友很多,有人见过扣草帽儿的人从他家出出入入的,都蓄着半鞭儿长发,不过都盘在头上,只有祭坛时才放下来。这个“毛老道”有规矩,一色儿男人,曾在民国初年“起事”时,设定三更祭坛,五更“省事”,脸用锅底灰抹黑,腰系红布,“刀枪不入”。他们从蒲峪出来直奔州城,“起事”之日凡路遇的人、猪、牛、羊一个也不放过,见啥杀啥,“刀不见红,起事不成”。确有冤大头死于刀下的。事隔许多年,有考证证实这是一个大清帝国丧钟之后的复辟组织,由一群宦官发起,是用后宫的银子,唱的一出闹剧,因而信众不要女人。当然起事“不成”,“毛老道”不了了之。

  石柏树大概是泥峪川仅有的一个“毛老道”,偶有祭坛动作,据说还有清规戒律的,外人多有不知。那天,石柏树又去蒲峪铁沟参拜“毛老道”坛主归来,正值暴雨。他从蒲峪走的时候那里也狂风大作,明知天色近晚,自觉有“刀枪不入”之功,急急赶回,坐定不久,料定河水必涨,不定夜有“洪财”。

  出得门来蓑衣裹身,雨帽盖顶,手提捞杆,他一个寒噤,心里就松了三分。村道儿上满是泥水,漆黑中只能用脚探道前行,溢满了水的稻地田埂、水渠,通着泥峪河,水涨的时候,黑鲤、黄鲶顺道从水渠口子进来。此刻,当他小心翼翼探着,摸黑走向河边,这些鱼滑溜地在他脚面乱窜,肥大的黑鲶不吃亏,一旦撞上了,就用身子拍打他的腿肚,他料定河水涨得很高。他不敢走了,万一河堤已溃,一脚不慎,自己会被水卷走的;可又不忍心离去,就来到距堤边不远的一个乱石堆上。水边长大的他,闭上眼都知道哪里低,哪里高,乱石堆上长的那个水柳,是捞河时人们系绳子拴在腰间的保命树。

  他靠着水柳树低下头,侧着眼,向水面瞟去,黑暗中看水就是这么看的。水再浊、再浑,水面总是有亮光的,黑夜中的黑光也是光。这一看他惊呆了,水面快要贴着堤一般齐了。若一扫风,非决口不可。

  他心里怕了,“洪财”没发成。他把雨帽抻了一下,正转身要走的时候,远处的河面上有两盏灯越来越近了。他赶紧搂着水柳。

  “毛老道”也有怕的事情。当然他给人叙说的时候,把这一细节没有描绘。

  两盏绿黄色的灯,令他惊恐不已。他确信自己遇上了怪事。那么明亮的灯却没看见水面,几乎是擦着水柳,从他身边而过。河水这时向岸边河堤上撩拨了一下。两盏灯消失在滔滔东去的泥峪河上。

  “长毛子”石柏树被吓破了胆。

  天明雨住了。水灾的祸害超出人们的预料,每个湾子里倒了的土房占一半,而坡坝、地坎人家有几十处的滑坡。蝎子沟、桑树沟、漆树洼,洪水绝棱绝茬儿地把沟岸给冲了。这一冲,自然将房子、物品给冲走,经几辈人在沟岸沙滩上刨出来、用石头挡出来的叫做“沟畔畔地”的地被冲没了,露出被沙土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沟床,嶙峋参差,晬石也罢,巨石也罢,一色的青白色。不经意可见挂在沟边石头上带索的犁,带绳的耙,沙地上有倒扣的锅,被水冲死的牛、羊、猪。没有漂走的就被留在了乱沙窝中,没被沙埋完全的,几天后开始腐烂,招来一大群一大群绿头苍蝿。王汉景的枪声带动了无数的锣声,生命的本能驱使着人们在暴雨中找到立足之地,平时过日子,一把麸皮、一口面汤都舍不得,在那一刻竟然能丟舍下柜里的麦子、椽上的苞谷。

  “水冲火烧当日穷。”这话不假,旱灾、涝灾,逼死人还有过程,水灾则不给人们喘息的过程。黑暗中逃出去的人们看不见房屋倒塌的瞬间,却能听到房屋倒下去时的呻吟、呐喊和呼叫。也有逃出的牲口,比如夜宿树枝上的鸡。“猪过江,狗过海,老牛水中摆三摆”,但没有见猪逃过来的。

  好在山坡塬坝的苞谷还有,雨打过的荞麦没几天会趴着,把头扬起来,开完最后一朵白花,结的绿籽要不了几个太阳晒就黑籽儿了,就是小秋的收获。再有乡邻帮衬着。多少年一遇的灾年,不定谁遭殃。泥峪川人多少代遭匪遭旱遭水遭瘟疫,不是没有过。

  3

  这次水灾过了许多年后,人们还在谈论回忆,说着这次水灾的可怕,恐惧和祸害。

  人们看着河水拍岸中漂浮的大杨树、柳树,不是能做檩就是能做柱子。偌大一棵不知长了几年、几十年,在水中像飘着枯叶一样轻。浪头上飞翻,浪谷里回旋着混杂的白色泡沫团,刚转身,被一个浪打晬,白沫儿飞上浪头慌忙地流走。

  也有胆大的,用长绳把自己的腰拴着,绳的另一头绑在树上,站在河沿石崖嘴儿上,伸出捞杆,打捞漂过来的诸如红桐木箱子、用生漆染得发亮的杨木柜,十之八九捞杆钩不准,浪高水急,只是眨眼工夫就被冲走了。发洪财是要运气的。

  房子泡倒的人家,在泥里、水里刨东西。瓦砾、泥浆不上算,塌下的檩、橡、担子、过梁,站立时经不住风雨,倒下去了,死沉老重地压着。家具木料在房上干透了,泡在水中吸饱了水,橡比檀重。盛面的瓦瓮子灌够了,把水滗了借邻家锅烧面糊糊,盛在碗里一股腥臭,只能硬着头皮一家人喝了。衣服、被子从泥水中拖出,晾在树杈和倒了的篱色上,五颜六色,像万国会的旗子。差不多每个村庄都是这样。

  咆哮的河水,在慢慢回落,拿眼看浪峰滚过,一个比一个矮去。到第三天大田里的积水就开始往河里泄。不论苞谷地还是豆子地、稻地,大田里的水一直呈白浆色,仅一天多时间,庄稼叶子就泡烂了,露出水面的也蔫巴巴低着头。退了水的稻子,平整整趴在地里、不等水退完就有人进到水中,把稻子扶起,撅几支稻草把稻穗拢一大撮,用稻草绑。稻子又站起来了,十几窝一个拢,或七八窝一个拢,过了水的大田又有了生机,庄稼和人一样,靠互相信赖就能重新生活。地是宝,不假,水淹的时候一片泽国,那份恐慌是来自于失去土地。水刚退去,撒进去的秋菜要不了几天菜面儿泛绿。有菜就能度日,被逗留在堰渠、稻地、沙坑中的泥峪河里的黑鲤、黑鲶,则为孩子们带来了不尽的乐趣。

  天,终于放晴。经历了一场暴雨水灾的泥峪川人,望着好几天不见的太阳,像阔别了很久的亲人似的亲切。

  四野里青翠欲滴,蔚蓝色的天空,没有散尽的雨后之云,白中泛黄,絮絮缕缕漫不经心地挂在那里,悠悠然。高耸的岱北伢山,远远望去似黛呈黑亮,把干净遥远的天空映衬成一幅天高云淡的山水画卷。洪水过后的黄泥、淤泥味还没有散尽,四野里荒草秋禾的香气,禁不住在空气中弥漫。

  仰头看着太阳的泥峪川人,像野草、像大田里泡不死的庄稼一样活过来了。水灾的忧伤尚在,在秋阳里,却有一时难得有的好心情。不论是村头村巷扎堆儿,还是大干活隔着地垄相望而语,都是回忆着那一夜暴雨的可怕。

  “妈妈呀,风起的时候,就不对。

  “妈妈呀,那一阵把人能热死,雨来,唰一下就凉了,睡着了。要不是枪响,啧啧啧,不知有多大的灾祸。”

  “妈妈呀,我一家是跑出来没有一哨烟功夫,房就倒了……”

  “妈妈呀”,这一句是泥峪川人对某种事物,或某一件事感慨时的口语。

  “妈妈呀,那枪响比炸雷不一样,后音里‘嘎’一下,怪吓人。”

  再往下议论的话,转到了大小没死一个人,就是川里的福,地冲了堤垮了溃了都是“牛胯骨子上扎了刺,那就不是事”。

  “王汉景,啧啧。”

  麻养高听到的时候和王汉景同样受用。受用的同时,一直在悄悄探究蔡世珍之死。

  王汉景百思不得其解,想得头疼,如果像军师这样的人为蔡世珍谋事,又是啥结果呢?

  多日以后,就有关于蔡世珍之死的消息,到底哪一种可靠可信,莫衷一是。

  兴兵已快十年了,只是自己不东坡日头西坡雨地干苦力,有枪不杀人,徒有个营长之名。乡邻帮种那些地,当然官府收地亩,生漆、油坊、染房、烧锅上厘金,给自己也抽些头,名正言顺。至于像六娃一伙,假他之名作恶也就难免。他不止一次埋怨麻养高军师,兵营只是操练,却没动作,比如几次要过去打蔡世珍的后营盘,那是很容易的事,麻军师不同意。六娃反水,自己要去上进川输赢打一回仗,显示一下兵营之威。他强行阻挠,说六娃气数没到,尽管他去。他几乎多次要和军师吵起来。麻养高比自己声还高地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二龙争霸必有一亡,你能做多少是多少,泥峪川人护着,袒着,这几年你还活着。”这些话他回味了,就心里憋屈。虽然他知道蔡世珍一直没走明路。

  “积福行善儿女多,修桥补路瞎眼窝。”他说。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麻军师说。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说。

  “能风能折断成檩的树,却只能吹弯毛毛草。”麻军师说。

  他知道,论嘴皮子他一百个王汉景也说不过,再一想也是那个理儿。

  4

  这回蔡世珍死了,应了军师的话。有人探明,说是六娃去了蔡世珍麾下,没几日,暗中恋上了蔡世珍的六姨太。六娃暗恋上六姨太,六六大顺啊可偏偏就不顺,六娃等人住在东川,六姨太被蔡世珍视为掌上明珠。那日雨前,正好六娃随蔡世珍从一家烟馆返回,正遇上电闪雷鸣,六娃把蔡世珍打死,推到万丈崖下。六娃好色,王汉景认为这个打探可能是真的。

  还有一说,说蔡世珍生来奸诈,对六娃一直有戒备之心,怀疑是泥峪川人暗使的卧底探子,给六娃十多个人,驻守东川,是为了防备蓝田人走铜子沟、葛牌镇过来袭击上进川。暴雨前,六娃带上他的人就在西川大营议事,返回途中,六娃心生邪念,让人先走,自己重新返回想瞅机会溜进六姨太小楼。六娃有本事在暗夜溜进小楼下,猫在墙角,却不见六姨太房里有动静。许久从前厅走廊传来蔡世珍和六姨太说话声,六娃屏气吞声。灯笼下,蔡世珍提着一个小口袋,叮叮当当的光洋珠宝,一下把六娃的心撩拨得黑血上涌。这口袋里的财宝,就有他六娃把脑袋提在手上打劫、搜刮而来的。对这花儿一样的女人,只那么一次机会。他看空中一个一个盘龙腾空的闪电,顿时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一枪混在霹雳的雷声之中。蔡世珍当下毙命。六姨太大惊失色,以为被龙抓了,正要大喊,被从墙角冒出的六娃“呼”地上前,捂住嘴……正好暴雨倾盆而下,正是黑夜,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六姨太的后院发生了啥事情。

  再说蔡世珍比六姨太大了近二十岁,一树梨花压海棠,哪有六娃血气方刚。既然六娃杀了蔡世珍,六姨太就依了六娃的吩咐。

  六娃从后门临走,手上提着刚才还是蔡世珍的财宝。六姨太扔过一个黄雨布,在黑暗下,深情地看着六娃消失在青幕的滂沱大雨中。

  不论打探蔡世珍的哪种消息,孰真孰假,军师麻养高都收集起来,进行逐一过滤。首先排除龙抓一说,他虽然不是“汗牛充栋”,倒也读书不少。说是“雷劈电击”的可能都没有。而当和营长王汉景在谈及此事的时候,他一口咬定“多行不义必自毙”,讲蔡世珍死的必然与必定性,只不过是以何种方式而已,近百十号子的人马,辖几条川地盘,起事多年,与人结仇结恨不说,光是内部的兵卒家院、官家、勤杂就够忙,从大婆子到六姨太争宠,再加上对几房儿女的偏待溺爱,凭蔡世珍的本事,哪一壶都会把他呛个半死。当他说这些话给王汉景听的时候,王汉景先是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再就是闭上双眼,边听边品嚼,不时地点着头。反正他对军师的唠叨或出谋不服,没理由,服了又憋屈。蔡世珍之事证明了麻养高军师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识世事,达事理。暴雨洪灾后相继传说,哪里死了多少人,哪个川大水冲走了几家子……泥峪川人,没有。泥峪川人托上苍的福,给他王汉景落个好名声。

  没人的时候王汉景独自一人踅到山林子里,把头枕在草地上,望着静静落下来的秋叶,在想着兴兵起事这多年来的事情,回忆着恶何在、善何在。“致和昌”免了地租,乡邻们的拥戴是慑于那些枪的威力。但今次的暴雨洪灾,真的是自己的功劳,偌大一条川随便滑一个坡、垮一段堰,塌几间房,发生死人的事太容易了。麻军师的“不因恶小而为之,不因善小而不为”听起来多顺口,做了就有好结果。

  不管蔡世珍是怎么死的,蔡世珍气数已尽,该他王汉景发达的时候到了。当他把这话说给麻养高时,麻养高只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他找出许多理由说服麻养高。就从六娃反水说起。六娃就是三国时的魏延,脑后有反骨,早反早安然。

  麻养高只是在打盹,偶尔动一下,以示他在听。河里发洪,三更半夜有两只灯从上而下,那是一条龙啊一条龙现身泥峪川,多好的兆头。蔡世珍不死压着龙头,龙头一抬,蔡世珍死了。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应验。

  麻军师并不吭声,尽他去说,他的心思远比王汉景复杂。且不说令人吊诡的两只河灯,就一个六娃对泥峪川的威胁只是旦夕间的事情。王汉景抄六娃家他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会拦的。六娃不是等闲之辈,兵营给了六娃一个条件和机会。报复王汉景是六娃的第一件事,听说蔡世珍大营又给六娃升了一格,细节就不得而知。

  半夜河灯的事,他早弄明白了。许多年前,他曾听人说过川脑儿长虫缠死人的事,后来又传有人见过林子一条蟒蛇,粗如小桶,长有数丈,双目如炬,盘踞于半崖洞中。这次川脑多处滑坡与土崖垮塌,蟒蛇所藏的崖洞小半石峁已不存在了。早年就有“起蛟”一说,渐渐人们不说的时候,那一夜蟒蛇被水带走,才有了水中的两盏灯一说,倒被王汉景当做吉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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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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