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二成了土匪,令人不可思议。
麻二是留户人家。
那年闹年馑,颗粒无收,方圆几个村子的人却活了下来,靠麻二的谷仓。住在对面山上庙里的和尚下山化缘,也径直走到麻二堂屋,禅杖佛袍尘土,念一声“阿弥陀佛”,麻二的谷仓便打开了。和尚在前,后边就有人挑着麦面大米,颤颤悠悠上了山。
日本本人的大炮在河南西峡炸响,就有难民从东而来。沿路搭棚支锅,日子一久,不是继续西逃,就是找个山脚搭间茅草庵子住下来。那段日子长坪公路十分热闹。麻二槽上的骡马驭脚的差事十分看好,单匹单趟到秦岭脚下是两个大洋,到口镇一个大洋。喜得麻二半夜起来给骡子加豆饼、豌豆。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村民们还在酣酣的梦乡中,麻二被土匪绑上了山。
巉岩古柏的岱北伢山,就在麻二村子对面,十多间破庙后面是万丈悬崖,崖下怪石林立,暗流潺潺,看一眼都觉得眩晕。
麻二被绑在庙后殿的柱子上。土匪说只要拿出五百大洋、一挑子烟土就放了他。麻二被人敬畏惯了,哪能受得了这般屈辱,张口唾过去:“赊一粥一饭,麻某就是被脱裤子当祅子也答应,想要敲老子竹杠,除非从你娘胎里重走一遭。”土匪恼了,就在黑夜里扭着麻二到庙后面的悬崖上。从崖下窜上来的夜风透骨的冷。麻二望着山下村子的灯火,心里万般酸楚。那片坟茔上的鬼火就是列祖列宗的灵魂。他在心里祈祷着,你们的麻二不会给你们丟人,今夜就随你们来了。土匪再三逼问,如不答应就把他从崖上推下去。麻二依旧骂不绝口:“有种的把老子扔下去。”黑暗中他闭上眼睛。土匪无奈,又扭他回到大殿,烧红的火钳烫得他皮肉嗞嗞作响,焦煳味道弥漫着大殿。麻二疼得晕死过去,又被凉水泼醒。他浑身都被烙了个遍。
住庙的和尚受过麻二的恩惠,每次趁土匪打盹儿,便偷偷送来粥食,喂上几口。整整四天三夜,土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奈何不了麻二,搞不到半点油水,也就跑得不知去向。
自麻二被绑,四邻乡亲无不操心。村上老者出面,准备筹钱赎人,等日后麻二回来了再说。那时的麻二成了土匪才叫麻二爷。麻二在乡邻中是有威望的,他不吸大烟,不玩女人,四季劳作,连年三十都要拾掇一筐子粪土。这下被绑,都说那份家当怕是保不住了,没想到山上的和尚带口信说,千万别花钱赎人,麻二说了,土匪是惯成的,给一次就还想要下一次,多少能够?死了就死了。村上老者拐杖磕着地说:“能熬过土匪的人比土匪还厉害,一个麻二恁能熬”
确实,没有拿钱赎,麻二被人抬下山,而且还活着。在村头,父老乡亲见遍体鳞伤的他笑吟吟对乡邻说话,都住了眼泪,在心里说麻二了得。
麻二在家养伤,足不出户有半年之久,“硬汉子”的名声传得很远,而且越传越神,说是土匪把麻二从山崖上扔下去,一只硕大无比的山鹞子从空中接住了麻二稳稳地驮下山。又说,土匪把麻二在油锅里煮了半晌子……这些都一一传进麻二的耳朵,他只是苦笑一下了之。总之麻二是方圆几百里之内的人物了。
兵荒马乱的年月啥事都有。从队伍逃回来的两个兵卒子,找到了麻二的炕前,五百个光洋“哗啦啦”就占了半个炕,他俩要拜在麻二足下,立他为首,买枪买炮拉杆子,被麻二骂了个狗血喷头。兵卒子无奈,包着光洋遗憾地离去。民国政府保甲制的保长,本来就没把麻二看在眼里,日子一久,便耳闻些消息,怕日后他这片辖区不得安宁,提着四色礼坐到麻二的炕沿儿上。麻二十分感激,并说自己祖上就耕读为本好行善事,遭土匪乃不测风云,待康复定为梓里造福积德,绝不做对不住乡邻之事。保长喜煞,当下允诺他将向镇公所举荐,要麻二为他辖区的保长助手,并将配给德国制造的单响毛瑟盒子枪,麻二一口一个使不得,使不得。
又过了些日子,麻二在乡邻跟前露了脸,只见脚踝手腕脖颈额头到处都有新伤旧痕,不得其解,只说是土匪手重害他不轻。其实,乡邻哪里知道,麻二自遭土匪绑架折磨本是受尽苦头的,谁知却像是给他注入魔法,过几天不用火在身上烧烫,骨子里就痒痒难耐。老婆见他时不时用烧红的烙铁在身上烙,吓得死过去几回,却无法阻止自家男人。麻二想克制自己,然而越是克制越是发作得厉害。日子久了就像有了瘾,新伤旧痕不断,这些,外人自是不知的。镇公所接受了保长的推荐,给麻二配了盒子枪。打那一日起,他在心里早就萌生的念头得以复活,就是要把那几个绑他的土匪捉住报仇,盒子枪再也没离开过身。
麻二再也无心思到他的田间地头看伙计们干活了。他要复仇,就到处转悠寻找土匪的踪迹。秋麦两季农活儿大忙,本是要雇零工的,麻二从谁家地头或门口路过,就有人忙不迭地答话:“明儿个我地里活路干完了就过去给你家帮忙”他不用雇零工了。挨他的畔子有几亩肥田,老祖上就想花银子买过来,总是买不成,多少年了,他也忘了祖上的夙愿,更不能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一日闲着无事,不经意走到邻家地主家门口,被邀进屋。庄户人家的冬天大多围着火盆,火盆边上就给他温酒烫茶,递过水烟袋,摁上一锅子,正要点上火,麻二却用手攥起来一枚红彤彤的火炭儿,点着了烟,只听嗞嗞作响,他的掌中蹿起一股子青烟,地主人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若无其事,抽完一锅子再摁一锅子,每当他摁烟叶时,不是把通红的火炭儿放回火盆,而是将裤子挽起,将火炭儿放在自己的光腿上,不等烟抽完,那家人就说:“我那几亩地早都不想种了,你想要你就种明儿就把界石挪了。”麻二一口一个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来串门子的,不是来买地的。那家人又说:“啥买不买的,你尽管种去”
麻二要捉绑他的土匪下油锅的话,有头没尾地传到了土匪耳朵里,土匪们知道麻二的厉害,麻二羽翼未丰,不除掉日后就是大患。几经谋划,土匪这一夜袭击麻二的庄院。其实,麻二早和土匪伙中的小卒子拜了把子。这一夜行动,麻二自是做了准备,没等土匪入庄,从院墙内射出的子弹就打伤了一个土匪。瞬间大院内灯火通明,锣鼓震天,四门洞开,拥出几十名手拿家伙的长工、伙计,把土匪撵出去十多里地。受伤的土匪,血滴了十多里。不几日,传说国民党的部队将从泥峪川经过,要镇公所上报当地的土匪、恶霸、地痞、流氓的花名册。曾经麻二就在花名册之首。麻二不信,他好端端的庄户人家咋就成了土匪?天大的冤枉便备上大洋烟土通关过节探问,消息确切。麻二这才慌了手脚,连夜着人转移几大筐子大洋、几大包袱细软,不料,早已被暗中监视他的保长跟踪,全部被截获。他自己浑然不知,带着家丁,逃往岱北伢山躲避。
麻二这回真的成了土匪。
村邻十分不解,麻二咋就成了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