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14,750

  1

  榛子被母亲从地上往起拽的时候,可能用力有些大,竟把衣袖拽破了。于是,烂絮絮棉花套子像夏天腐烂了的老烂腿一样脏兮兮露在外面,丝丝絮絮,很不雅观。好在榛子烂絮絮衣服不臭。

  榛子被母亲松开手时,没有了依靠,脚下一个踉跄,跌倒了。刚才她蹲在地上啃的那半个黑馍,就在她跌倒的瞬间完全挣脱了她黑瘦黑瘦又结满垢痂、被风吹得绽开血口子的小手,滚出老远。

  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只看着了背影,母亲把脸藏了。只见光脚的弟弟顺着那半个黑馍滚过的方向跑去,弟弟蹲下去抢到黑馍时,有两股鼻涕正好淌下来不偏不倚滴答到了黑馍上。一只大人的手不费任何力气从弟弟手中把黑馍拿给了榛子。

  榛子又吃到了黑馍,她尝到了一丝咸,也知道是弟弟的鼻涕。再抬眼时,父亲也藏着脸,弟弟更是惊恐地瞅着自己。

  她知道弟弟的惊恐。

  父亲和另一个没有藏脸的男人,愣愣地站着,她看不出表情。一个不到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看不出大人脸上表情之外的东西。

  弟弟在咂巴嘴,咕噜噜咽了一下口水。榛子也咽了嘴里留有黑馍渣渣的口水,后悔自己咋没给弟弟留一星半点呢。大冷天里,走了几天没吃过一口东西,弟弟也饿呀。她想过去哄哄弟弟,刚迈出一步,那个陌生男人大手摁着她的肩膀,动弹不得。

  父母始终原地站着,看不到他们的正面。弟弟也不再顽皮了,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乖乖地走向了行李卷。那是全家四口人仅有的家当。他像十分懂事的大男孩儿一样,把行李卷上的草绳往紧箍了一下,大老远望着榛子。那双大而黑的眼睛像是在对榛子说什么。

  他只能用眼睛对姐姐说话。他不明白姐姐哪里错了,便茫然地挪过目光,不料目光又落在了不远处河里那个还没来得及结冰的“乌龙潭”。

  “乌龙潭”一词很广泛,凡水深水大通海眼的地方大概都用“乌龙”代替。

  就在刚才,一家四口走过多日唯一经过的村庄时,困乏、寒冷一下子全探出头,好像这个村子就是这大山中的菩萨庙,能吃饱饭,有热炕睡,最少能讨个半碗热羹汤。

  榛子说的刚才,只是她饥饿恍惚中的瞬间意识罢了,其实已隔了一天。

  榛子几十年后又和弟弟重逢重聚,说起这一日的事,囫囵过程大致如此。

  鄂西北遭百年不遇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榛子家那片水田勉强活过来的几株苞米被不断从河南信阳而来的蝗虫劫掠,只稍微歇了一下脚,连苞米根苗也没留,断了一家人的嚼谷,不得已,一家人上了乞讨向西之路。听说秦岭地带气候温和,存人,长庄稼,他们带上一床破被子,那扇柴门连一只锁子也没挂就上了路。

  鄂西北的秋天,过早挂上了红叶,由于干旱,不尽的崇山峻岭中树木干枯的枝梢叶子早早地红了。栗子树上毛扎扎栗壳早被松鼠、麻雀啄透吸了栗浆。所到村庄无处不是残垣断壁,村子有一半人家门上挂了锁。唯一能充饥的,只有河边的水芹菜了。这种野菜茎绿中带红,粗如筷子,呈竹节状,其叶就是芹菜样子,生吃,一股子野草味,焯熟味如芹菜,吃过两天,肚里就开始咕噜噜作响,就是人们常说的性凉。

  父母有时在神庙的神龛香炉下能寻得些许陈年祭神的献品残渣,也能在水畔洋芋地挖出几个苈子洋芋。但这些吃食,即使掰成瓣瓣也不够四张嘴吃的。

  野水芹菜吃过三天,全家人出现了拉稀的症状,黑水中带着浓痰样子。父亲说是中毒了,又换成了吃车前草。榛子到了后来的泥峪川才知道这车前草叫猪耳朵叶,过了开水,比野芹菜好吃。不料这是一种泻小肠火的草,没过两天,不但拉稀不止,后来竟开始遗尿。榛子记得,父亲身上的破口袋里那点儿吃食被他捂得老紧。

  天开始冷了,车前草开始把头往地缝里缩。野水芹菜,也开始往水里躲,身子越来越短。风也怕冷似的,恁宽的河道,大路不走,偏偏往榛子的衣服里钻,瘦小的身子每一过风,她就冷得瑟瑟发抖。虽说旱了天,河水还是有的,那会儿还没有结冰,哗哗的水声传来,她觉得很有趣儿。弟弟走一阵还有父母或抱或背一阵,她自己只有跟着父母脚后跟儿。

  那一日她去摘野枣回来时,从父母脸上看出了异样,怪怪的,母亲眼睛中泪花闪闪的,父亲总是在她脸上看。小是小,她是小大姑娘了。要是日子好过的人家,应是都有初潮的女孩儿。可榛子命苦,胸前的衣襟敞开时,小胸脯就像两只干瘪的柿子,蔫蔫地趴在那个地方,其相可怜。她预感到了什么,很惶恐。也就是从那天起,父母每次歇脚起身只顾管弟弟,偶尔讨得吃食,也不问问她讨到过吃食没有。

  年馑时,凡活口都少食物。就说狼吧,庄户人家没粮食喂猪,想从地里刨出一条蚯蚓也没有,狼就不再靠野虫了,盯上死人,还盯着活人。榛子不忘手中的小木棍子,每到夜里,不论住破庙还是村头破屋子,父母都把自己和弟弟挡着。

  她觉察出了父母眼中的异样,对比出狼的眼神。

  终于,刚才,也就是这天的前晌儿,比此刻还要冷的那会儿,父母在乌龙潭边不走了。

  榛子以为又要歇脚,几分高兴跑到水畔翻石板,如果运气好,不定会翻出小螃蟹。没走出几步,被父亲喊了回来。

  一家四口围在了一起,由父亲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主意。

  从那一刻起,榛子不知为啥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从父母欣喜的眼神中觉察出的内容没有错。

  父亲是庄户人家出身,从不说半句诳语,母亲蜡黄着脸,紧紧搂住弟弟,娘俩双双瑟瑟地抖着。

  父亲说,一家四口只有三口能活着度过年馑,乌龙潭下是龙王殿,那里有吃有喝,谁去了今辈子不再受苦受穷……

  “谁去呢?”父亲口气很温和,眼里却有杀机。

  榛子觉察出结果了。知道自己必须死,不可能是弟弟,更不是父母。

  她在心里权衡:自己父母死任何一个,都无法把两个孩子带活,难道要弟弟去死?当初何必逃出来?

  她心里就这么一想,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加之天冷,不由得牙齿紧咬住嘴唇,血出来了。

  父亲说:“囡囡自己去吧,跟着没本事的爹,也是受罪,龙王爷是好人。”

  榛子想说一句阻拦父亲的话,母亲却背过身子,早已泣不成声,双肩抖动不已。

  几十年后的故事,才证明了榛子天生性硬,生就女儿身不是女儿心。

  榛子向乌龙潭走去。

  母亲头也没回。

  榛子光脚片踩进冰冷刺骨的水中时,泪水换成了一声尖厉的哭喊,折身返回岸边。已背过身的父亲猛一回头,双目瞪得像鼓环,两步跨上来,一把抓住榛子,像抓一把干柴那么轻,把榛子夹在腋下朝水中走去……

  2

  陌生男人从身上摸出两个洋芋交给了父亲。父亲急忙揣进怀里,接着喊道:“囡囡过来”

  榛子原地未动,她不敢走向父亲,她怕父亲再次把她夹到“乌龙潭”里去,她宁愿和这个陌生男人走,是死是活,总比眼下被扔进潭里去淹死强,那潭里的水多冷啊,怕是走不到龙王跟前就冻死了吧。

  她被母亲搂在怀里,弟弟、她、母亲仨人泪水混在一起,濡湿着衣襟。

  她往母亲怀里紧紧贴了贴,仰着脸对母亲说:“妈,龙王殿去不得,河水太冷,不等到,就冻死啦。”

  母亲的泪水落在榛子的脸蛋上,像冰溜子一样冷。

  “妈,甭哭,都怪我不好,不该和弟弟争抢馍馍吃,妈,我饿呀妈,我忍不住啊妈……”榛子在母亲怀里呜咽着,弟弟拽着母亲的衣襟愣愣地望着抽搐不已的母亲。

  3

  陌生男人是谁,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都不重要。那一颗腮帮子下面的黑痣就是最好的标记。榛子记忆中永远是那个发光的腮帮子下的黑痣,黑痣代替了陌生男人的称谓。

  黑痣其实还是个小伙子,高大魁梧,是耍扁担的扁担客,从秦岭腹地州河泥峪川而来往返在襄阳、汉口,一个来回三月之久,算是个走江湖之人。

  昨夜他在店家歇脚,熟睡之时,偶得一梦,有一白兔落水,待他前去搭救时,那白兔竟从水中跃出,霎时化作一条白长虫,忽然梦醒。

  晨起,黑痣付了店家银两,搭了护肩,仔细把筐绳摸了一遍,看看筐中物件无异,叫一声:“掌柜的,咱家走了。”

  掌柜的从内堂闪出,一拱手,冲正蹲着拾起扁担欲上肩的黑痣道了一句:“客官慢走,招呼不周,承蒙包涵。”

  黑痣道:“下次过来定用州河玉石烟嘴谢你了。”

  “先谢过,先谢过,好走,好走。

  客主道别,黑痣一路脚下生风。昨夜里,店家把炕塘煨得热乎,黑痣睡得踏实,松弛了筋骨,今日赶路就显得分外轻松得劲儿。

  按泥峪川家乡挑夫们的惯常,这次出门儿应是今年最后一次了。襄阳应属荆楚之地,因而返程挑子中多是不曾有的几段湖绸、武汉三镇的蓝英丹士林之类的,也少不了香胰子、胭脂盒、各色丝线。别看这些小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分量也不重,可拿到了黑龙口镇上(也叫口镇),逢上个三六九的集,随便找个地儿,铺张席子摆上它们,招人眼嘞,十倍八倍的价儿也卖得欢实。

  却说黑痣只顾盘算这趟出门回家的那些好事,也忘了换肩打杵,一气儿行出三十里有余。有酒幌在远处呼啦啦摆动,把眼前扰乱了,忽才想起昨夜梦境,这一想起,才感到肩头有些疼痛,适才换了肩,打算歇歇脚。

  路边一酒肄,一阵阵襄阳烧的香气扑鼻,让他不由地住了脚步,酒肄门前石坎上摆着和他一样的挑子,黑痣心下揣度昨夜梦境吉凶难卜,还是不做逗留为好,免得遇上是非。怎奈脚步已缓,担儿沉重了许多,便放下打杵,腾出肩膀,伸直了腰身,吁出一口气,又深深吸了几口襄阳烧的香气,略一迟疑,一猫腰,担儿又上了肩。

  黑痣脚下沙沙沙,不觉一身微汗,一阵寒风乍起。风声中夹带着女娃儿凄厉的哭叫,像是要被屠杀了一样,黑痣循声望去,正好看到榛子父亲腋下夹着榛子往乌龙潭而去。

  他没有梁山好汉的本领,也说不上是什么侠肝义胆。但此刻,女娃儿的尖叫声像刀子剜进他的心窝子。黑痣撂了挑子,不管河边上荆棘茅草,径直扑上前去,朗声道:“乡党且慢,大冷天的叫娃儿漂水会冻坏娃儿的。

  他明白自己是脚夫,不是济世救人的英雄,眼前这人分明是要这女娃儿的性命,如果自己惹翻了这汉子,不但救不了这女娃儿,反倒招祸,这年头,啥事都会发生。

  就在榛子父亲应声回头的刹那间,榛子挣脱了父亲的胳膊跑回岸边,扑向早已哭成泪人儿的母亲。

  榛子的父亲被黑痣兀的出现吓了一跳,榛子的挣脱似乎正是他的愿望,他没有去追,而是疑虑地瞅了瞅鞋子已被河水打湿的黑痣,自顾自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不知所以地原地定定站住。

  黑痣的猜测没有发生,他以为会被喝斥自己是干啥的、哪里来的毛神神管闲事,或是寻摸一块石头砸将过来,再或者直接朝自己扑过来扭打……他已做好了鼻青脸肿的准备,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汉子双腿泡在泥水里,水已快没过膝盖,扭头又向水深处走去。这厢榛子母女仨绕过行李卷哭喊着向水边扑来。榛子和弟弟嘶哑着喊叫:“爹爹……”榛子母亲跌跌撞撞只顾往前扑,嘶哑了声。

  黑痣面对这一幕,痴愣了片刻,便连鞋袜也未脱,紧步踏进水中用力拽住这个和自己一般身形的汉子,只那么轻轻一拽就上了沙岸。这时,榛子娘仨也到了岸边,那个号叫哭喊的场景,就像剪子一下一下铰晬黑痣的心。那汉子定定地立着,一双浑浊的双眼眨也不眨一下,定定地瞅着早已哭瘫在地的妻儿,脚下濡湿一片。

  河道风大,风中夹杂着沙砾。黑痣不再痴愣,三把两推,拽起榛子娘仨,拉着汉子离开河滩,回到他们的行李卷旁,他的挑子也在一边。他去薅了一抱子干茅草,又寻来些柴火,榛子和弟弟也懂事地跟着捡柴火,聚拢在一起。

  榛子的父亲摸出火镰子,侧过身挡住风头,“噼啪”地去点火,却只有青烟,不见火星星。黑痣把手伸向腰间,一个黑黑的狗皮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面是用破布缠裹的洋火,抽出一支来,在扁担上一擦,点燃了榛子父亲手中的棉花套子。

  有了火,榛子烤干了衣裤,眼睛中的惊恐也褪去了不少,榛子父亲全身几乎湿透,柴火夬燃尽了,还没烤干。

  黑痣把扁担打在货筐上,心思又落进梦境,便道:“客官可借一步与我叙话?

  榛子父亲跟起身,蔫蔫地捡了一块石头坐定。

  “说说,让老弟听听,有何难言之苦?何苦这般作为?”

  “三天了,一家子没见过五谷,为保个根苗,不得已……”七尺的汉子边说边用袖子抹泪。

  黑痣明白了原委,心生悲悯,解开货筐取出干粮。出门在外,算是走江湖之人,但州河家中也是庄户人家,因而出门远近,都备上馍馍。黑痣把仅有的九个馍都给了榛子父亲。

  榛子父亲略作歉然,便伸手接了,一口三谢,又是鞠躬又是弯腰致谢,才走向那娘仨。

  黑痣给的黑馍,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黑馍,而是庄户人家为了节省粮食,在磨面时没有收白面,州河的人叫“一萝打到底”,磨到最后甚至连麦麸也没有。连遇年馑,这种馍馍对黑痣这种耍扁担的脚夫也算对付得过去。

  许多日不见五谷的一家子,一人一个,榛子多吃了一个。黑痣再看这一家子,他们的脸上有了些颜色。

  “还是五谷养人呐。”黑痣自语。

  肚子里有了黑馍的榛子知道乌龙潭里并没有龙王爷,榛子更知道跟着这个扁担客保准饿不着。还是妈妈在耳边说:“榛子,你讨个活命吧。

  生离死别的场面本应是凄苦又断肠的,榛子却没有太多的泪水,她稚嫩的眼睛里透着太多的不明白。她站在黑痣的筐儿旁,听见妈妈的哭泣声,看见弟弟欲向她跑过来反被母亲拽回去。父亲一手搂着行李卷一手揣在怀里。她明白,父亲把自己卖给了黑痣,揣在怀里的那只手上攥着一个光洋。

  这个不知名的河汊,这个阴冷的乌龙潭,把前方的路分成了三个方向。榛子在心里是期盼黑痣能带着自己走在和父母一个方向的路上。偏偏黑痣拐到了另一条路上,拐过两个弯儿以后,父母和弟弟的身影再也无处可寻了。就在这一刻,榛子才敢肄意地放声大哭起来。刚才她不敢哭,她怕黑痣反悔,怕黑痣向父母讨回光洋;也怕父母舍不得她退回了光洋。这一刻,榛子才敢肄意地放声。

  黑痣也曾回头看过那消失的一家三口,叹口气,又接着走。听到榛子的哭声,缓下了步子,用手示意榛子到身前,他拉着榛子冰凉的瘦如鸡爪的小手道:“放声哭,哭够了就忘了。”略一扭头,又道,“你爹要是把你送给龙王爷,你哭都来不及,跟上我,想啥时哭就啥时哭,路上也有个响声儿。”

  黑痣说着,温和地一笑。黑痣肩上的扁担闪得更欢了,榛子双腿赶不上他的趟儿,才住了声。

  夜色滤掉了所有的细节,只有天空一片繁星。黑痣对这条道儿很熟,他放缓了脚步。扁担客每天行走多少路,在哪个店家歇息,都是有谱的。午间救下榛子耽误了时间,加之榛子又走不了太快,于是“鸡上架、爷压山、麻擦眼、歇扁担”是不行了,至少还得赶上十几里夜路。

  “麻擦眼”是形容时间,大约在黄昏时分,也就是说扁担客在黄昏前就必须住下来,不然宁可早歇,也就是太阳压山鸡上架时住下也行。

  黑痣回想起昨夜的梦,偷偷几分高兴,梦是反向的。小白兔可不就是这个又黑又瘦的女子娃!那么白长虫呢?长虫是钱串子。钱呢?救了这个女娃子!黑痣想着,听着脚下“沙沙”的自己和榛子的脚步声,似乎在夜里声响越来越大。

  4

  没有离开过父母的榛子,紧紧地被一双大手牵着,在还有些光亮的时候,只是想着自己没有被扔进乌龙潭淹死,真好。黑痣说前面有了店家就给自己再买一双鞋。此时天黑得只能看见黑影子的路,四野一片漆黑,回想夜里挤在妈妈怀里,一家人守在一处,再冷再黑也不怕。这个长着黑痣的男人看起来倒也面善,可是他会不会再一次把自己送给龙王爷呢?他掏”了光洋救下一个不相干的自己是图啥呢?想着想着又“哇——”地哭了出来。”

  黑痣手猛地一攥紧,榛子感到了疼,一用力,却没有挣脱,只听到黑痣略带怒气地吼道:“甭哭了!会招惹狼来吃了你!””

  关于狼的记忆,榛子还是有的,越是灾荒之地越是有狼,黑痣知道狼不惹人,狼还能分辨出大人小孩儿,狼听到小孩儿哭声,狼群就会出现,那麻烦可就大了。行夜路的人都带着火把,狼怕火。黑痣不走夜路,就没备火把。榛子害怕,住了哭声。到底还是有一只狼尾随而来了。”

  这是一只独狼,在山上孤独地游荡。”

  深秋的林子,枯叶唰唰作响,不时有松鼠、镰锥猪跑过,这是独狼最易捕捉到的野物。它听到榛子的哭声,判断是一弃婴或病儿。荒灾之年出疮害病,唯有一死,诸如天花霍乱,然后被遗弃在孤山野岭,多少也有些肉。”

  榛子的哭声,嘤嘤呜呜,独狼从林子里出来,才发觉是两个活物。它窜到前面,看准了一个是大汉,旁边那个瘦小的才是猎物。”

  为生存,狼喜群居,但独狼更具备生存的本领。它挡住了黑痣的去路,端端正正地蹲守在路中央,伴随一声“嗷——”的号叫,它双眼泛出绿莹莹的凶光。”

  黑痣胆怯了,榛子双腿打战迈不动步子。人常说狼有瘆人毛,其实就是这一声极富杀伤力的号叫。要不是榛子,黑痣卸下扁担,对付一只狼是”绰绰有余的。有榛子,他半点不敢闪失。他放下挑子,把榛子搂在胸前,感觉到榛子在瑟瑟发抖。人狼对峙就看谁退让。狼退人安,人退人亡。”

  黑痣腾出手,在腰间摸洋火,也没忘眼睛盯着狼的动静。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在襄阳买的一把电光灯,那是这趟生意赚的洋把戏,顿时觉得有了希望。他搂着榛子,蹲在筐边儿,从物什下摸出电光灯,一摁电码子,一道刺眼的光束朝着狼照射过去,这才看清那是一只多么凶狠的狼,它盘坐在地上也有半人高。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睛,猛地蹿起朝路旁林子匿遁而去。

  榛子始终在黑痣怀里,不再发抖,她却感到黑痣出了一身冷汗。

  再动身,没走几十步,转过一个山嘴儿,远远便看到骡马店门口的油纸灯笼。

  5

  夜见灯光十里路,日见炊烟走半天。黑痣又饿又累,和独狼遭遇,惊出的冷汗早已像冰甲子似的,每一扭身子,像扭着冰块,本来就吓得不听使唤的双腿每挪一步都十分艰难,偏偏榛子又走不了。黑痣不得不把榛子夹在腋下。榛子被黑痣夹着,身子倒过来,两只手一前一后抓着他衣襟,小脑袋像一只小葫芦扑棱扑棱。黑痣脚下的尘土扬起来,呛得榛子喘不上气。反正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榛子索性闭了眼睛。

  黑痣又出汗了,脚下高低不平,腋下又夹着个小人儿,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自责自己是把头伸到刺架里——图扎哩。

  腿短路长,骡马店的灯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却急忙走不到跟前。正愁着,被一声狗吠惊醒。这是店家的看家犬,已成了习惯,只要夜里路上有动静,它会无需主人指使就跑过来引客人住店。

  当黑痣和榛子出现在挂着两只灯笼的影子下时,早有掌柜的站在栅栏廊下迎着:“客人来啦,里边请”话音落地,小伙计麻利地从黑痣肩头接过挑子,进了店内。

  扁担客走江湖久了练就了许多常识,自打他看见灯笼的那一刻,就断定这是一家骡马店。在这官道上每日里过往多少行人不说,每到夜里,那些肩上有褡裢的、背上有木背架的,还有像他这样的扁担客都抱有一个希望,就是赶紧进店歇下,来碗热汤面,更不用说那些吆骡子马队的单帮。但有的店只住人,不歇骡马,于是店门前高高的树干或胡乱啥杆子上就挂一个亮着白光的桐油纸灯笼,骡队、马帮就继续前进,不用打问了。假若是骡马店,就挂两个灯笼。若在大街镇或交通要道,加个红灯笼的店,就有烟花女子作陪了。这种灯笼无大区别,只是外罩儿是红绸子或是红灯笼纸。

  黑痣和店家说话时,嗅到了骡马的粪便臭烘烘的气味。榛子进了里屋,暖和了许多,厅堂上空挂着玻璃灯,亮光光的,红桃木四扇折屏上是湖绸描绣的“四大美女”图。她肯定不认得字,只是傻傻地站在折屏前看。

  店掌柜问:“睡大铺?还是单间?”

  黑痣挪眼去望榛子,一时无法回答。

  “还带着孩子?”店掌柜才注意到赤着脚的榛子,十分惊讶地问。

  “嗯。”

  “咋连鞋都没有?”

  “遇上狼了,跑掉了。”黑痣镇定自然地回答。

  店掌柜和善的脸上顿时变得惊惧,走过去摸着榛子套在胳膊上的那只被母亲拽断了又套上去的袖子,不无可怜地叹气:“伢子命大,伢子命大,狼把袖子都扯断了,能跑脱,大富大贵之人啊。

  榛子对他们的谈话不大懂,但听得出来这人说她母亲是狼,心里不舒坦,但她没有辩驳。她知道这地方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只是骨碌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四处瞅着。

  黑痣接过话茬:“多谢掌柜的”遂问了价钱。

  “单间单铺五毛,大炕通铺每人一毛。”掌柜的挺温和地回黑痣话。

  “吃饭在外?”

  “饭钱另计,面条、汤、干,每人二毛,烩糍杷每人一毛。

  “就这些?”黑痣问。

  “干饭炒腊肉,每人五毛。掌柜的一边回答一边递过来水烟袋。

  黑痣接了过来,把铜烟嘴用一只手抹了,一下塞到嘴里,“呼噜噜噜噜”狠狠吸一口,又还回去,才说:“孩子也算?”

  “算!”掌柜的笑吟吟地,“这么晚了,伙房要另起灶火。

  “两个人的汤面条,一单间铺!”黑痣边说边在兜兜里摸铜子儿。

  “不忙。”掌柜的嘴里这么礼让着,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黑痣的手。

  早有店小二站立一旁,见客人付了铜子儿,便替客人挑了担儿,又做了请进的动作,进了二道门,来到后院,向左一拐,店小二双手捉住货筐,换成晬步,自己先踏上楼梯,把脚步放得轻轻的,夜静,脚下仍是有动静。店小二领上二楼的木板墙上挂着一个小灯笼,光线暗淡,一排儿单间房窗户全黑着,偶尔有鼾声传出,浓重的被褥的气味、人的脚臭味,统统窜了出来,让人恶心。

  店小二在一个没挂锁的房门前停下来,摸黑进去,再出来肩上的担子就放下了,手上也魔术般地拿着一盏蜡台,去卸灯笼罩子,点亮了手中的蜡烛,再来引黑痣和榛子进了房间:“客人先歇着,饭好了喊。他临退出门去,还狐疑地看一眼榛子。

  黑痣留意到店小二的神色,问道:“且问乡党,这里可有京货铺子?”

  “有,出门往西,大榆树下就是,这时早已打烊,为伢子一双鞋子怕是人家不肯开门的。店小二一边说着退了出去。

  6

  黑痣瞅着光着脚丫子的榛子,怜惜得不知该怎么好。自己无端救下了这个女娃子,从今往后该给人说是啥关系?山高路远,能不能顺利领回泥峪川?领回去了,该把自己叫啥?叫哥?还是当孩子待承?别看她骨瘦如柴,头发蓬乱,那一双扑闪闪的眼睛,活生生告诉旁人她年龄也不小了。

  只是,她若不出声,谁也不辨她是伢子还是女娃子。

  他把手伸进被窝,倒还软和,但刚才掌柜的说是单间炕啊,怎么成了单间床了?

  店小二上来喊说饭好了。

  这当儿他问掌柜的还在店堂吗,店小二回答:“早睡了。”

  黑痣问单间炕的事,说楼上冷。

  店小二几分讥讽:“已过卯时,比你早的还没轮上呢,大冷天,哪个店家还有大热炕等你?”

  黑痣被噎住。

  店小二打着哈欠又道:“一会儿,我给你们提热水上去,烫烫脚,不等翻个身这天可就亮了。

  起了风的骡马店到处都是响声,马灯被风吹得剧烈地摇晃着,院子就有许多明明暗暗的影子。白日里风干的骡马粪经人踏牲口踩,无风时倒也安分,静静地趴在那里,这会儿得了风的势飞扬起来。不知是哪个客人的牲口铃铛可能挂在空处,此时随风叮当起来,清脆而又诡异,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偶尔一个物什被风从高处刮倒“哐”地砸将下来。马厩旁那棵巨大的皂角树古老得任人认不准它的岁龄,每每遇到这样的风,皂角刺相撞的“嚓嚓”声和树杈交相发出的“吭吱”声,十分瘆人,像两个汉子在决斗,又像是决斗后谁要死了一样的呻吟。

  据说这棵古皂角树还是这个骡马店的另一个招牌,说是皂角刺熬水喂牲口解乏解困,牲口能连着十天半月行走,连官驿马站都有皂角树。风在院子疯狂不打紧,还瞅各个客房的门缝儿往里钻,后半夜本来就很冷。

  十分困乏的黑痣看着榛子和衣而睡,临睡前那双小眼睛满是疑问与疑惑。他说了句:“睡吧,孩子。”她才小心翼翼地钻到被窝里。

  就在榛子钻进被窝,又把断了的袖子往上抻的时候,他又怜惜起来,叫她脱了下来,他要替她缝上。榛子眸子明亮而呆滞,迟疑许久还是脱下来了。他看见榛子瘦归瘦,身段儿匀称、顺溜,在昏暗的灯光下仍是晳白。

  他撩起衣襟,衣襟下角内有一根针横别着,左右绕着许多匝黑棉线。出门人啥都得有啊,比如装光洋的腋前衣内口袋就得随时缝上,到用时再拆开。自带针线已经是常识了。

  躲在被窝的榛子度过的将是离开父母身边的第一个夜晚。从和父母弟弟分手后,她一直怀着对父亲的惧怕与憎恨,跟上陌生的黑痣不明方向地奔波一直到遇上狼,她心里没有太多的眷念。

  此刻,在这里,被窝软绵绵的,心里却一下子空得不着边。父母弟弟在哪里呢?弟弟贪吃,刚才漂着油花儿的汤面多香啊,要是弟弟能吃上一碗,他该多高兴。弟弟这会儿在哪里?今天讨到吃的吗?今晚弟弟他们住的庙台还是屋拐角?再冷,母亲的怀里多暖和啊父亲总是睡在有风的地方……

  榛子在被窝里哭出了声,眼泪鼻涕将枕头濡湿了。

  黑痣粗针大线缝完了,用牙“嘣”地一下把线钝断,又绕好线,将针原封不动地别回衣襟下,看着抽泣成一只小猫般的榛子为难起来。

  坐也不是睡也不能,榛子的伤心把他的心也快搅晬。那一刻只想救这娃一命,眼下命是救下了,可此刻咋办?往后咋办?

  实在太冷了,他溜进被洞,感觉榛子抖得筛糠一般,偶尔嘤嘤地哭出声来,模糊的吐字中不是“妈妈”就是“成祥,成祥”,他对湖北话判别不太准,但可以断定就是她的弟弟。

  他在心里念叨着“可怜的孩子”。

  风从门缝儿中挤进来了,哭够了的榛子不知啥时睡着了。黑痣心烦意乱了一阵也渐渐入睡。

  凉床凉被子,风又像妖魔一样地钻进被窝,榛子像是在梦魇中不能醒来,乌龙潭的鬼怪,狼绿森森的眼睛,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多梦的岁月被残酷的乞讨生活一次次折磨得丧魂失魄,睡梦中的弟弟又被父亲往熊熊大火中扔去,弟弟没命地呼叫着姐姐,而她双手双脚被梱绑得严严实实,胸口壅塞的呼喊声,似乎她已被父亲扔进了发绿的打着旋儿的水中,好冷好冷,猛地,她被冻醒了,一下子从被洞里钻进母亲怀里,好暖和啊她像一只小猫似的又睡着了。

  鸡叫头遍时,院子里有了响动,早歇的客人已经动身了。

  掌柜的穿着狗皮褂儿,早早一副过冬的样子,吩咐小二按昨晚客人预订的干粮量,逐一分送到马驭前。这些干粮大多是烙饼和馍馍,也有炒苞谷米,预订苞米花做干粮的大多是农闲出来跑小买卖的客人,一毛钱一份,能顶两顿饭。

  黑痣在鸡叫二遍时才醒来,热烘烘的怀里榛子蜷缩着,睡得很甜。他没想惊动她,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假如是富户人家的女儿,该早绣楼闺阁、搽脂抹粉,手不离女工了。不由得心疼用手抚过,天哪,看她白晳的身上竟是一张皮,手摸上去,骨头节节都能看得出来,硌着自己的手,那搭在他身上的小手竟比鸡爪还瘦。难怪昨晚夹在腋下走路的时候,比夹一梱子麻奸还容易。

  他突然把怜惜换成了决心或恒心,无论如何艰难,一定把她带成人。他有了这样的决心和信心,一下子坦然了许多,把榛子紧紧地搂着,迷迷糊糊,要不是小二敲门喊他吃早饭,还真不知道能睡到什么时辰。

  离开骡马店,黑痣和榛子再次上路。

  7

  狂谑累了的风也停住了,天变得阴沉起来,榛子穿上黑痣花两个大板才买到的绣花鞋,更加来了精神。和父母弟弟生离死别的痛苦影子虽说没有远离,但毕竟突如其来的幸福多少能抵消一点痛苦。昨晚热汤面的那个香,今早上又是馍馍糍粑汤,为买这双鞋,这个男人没少费心思。杂货铺子满货架瞅不到一双合脚的鞋。像她这么大的姑娘按年龄该是缠足裹步的三寸金莲了,可自己的双脚像一片槲叶似的呼啦着,作为姑娘家这样的脚不仅仅是不雅,更主要的是嫁不出去。杂货铺子的鞋都是为缠足女子做的。像她这样被称为“大脚片子”的脚,适合的鞋几乎没有。加之自己一直光着脚丫子,五个脚趾放得恁开,最后只好挑了一双尖头方后跟的“新代鞋”——不管咋说,总算是有鞋了鞋尖部分填塞着茅草,行走起来不碍事。

  肚子不饿的榛子除了提着二人的干粮一六个馍馍以外,还把黑痣筐里的胰子、灯芯绒鞋面打了一个小包,用绳子扎好了,从脖子套过斜挎在肩上,也就十多斤重,黑痣的担儿轻便了很多。

  官道上往来的买卖人,也许还有上集赶会的,反正比昨天路上的人多。毕竟是官道。在楚汉时期,这条路曾是荆门往漫川口的驿道。一路走来黑痣也不觉得累,饿了,榛子就翻出馍馍来吃,可以边走边吃。照这样的走法不出三日就可到达漫川地界,过了漫川,秦岭就遥遥可望,再过半月,便可到家。

  路上没人的时候,黑痣就唱起泥峪川一带庄户人家爱吼的一段秦腔儿来。

  由于今天的担儿不重,他边闪着担儿边用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秦腔锣鼓声,口中和着:

  “康才——康——才——康——康才——当儿啷——刚哩刚路走来心欢喜,唱个黑娃要女哩,天生一对好夫妻,哪一日黑女后山去拔黑豆,遇见黑娃放着一头大黑犍牛,黑娃这边招招手,黑女那边点了头,黑娃心里有了数,要与黑女把婚……

  “当儿啷——刚哩刚——你若与我成双对,送你家两头黑犍牛,黑女子听了心欢喜,回家对妈妈说根由,她妈一听心高兴一当儿啷一刚哩刚一急忙来到西街头,请了人看,生辰属相要对头,鸡狗不和难成事,猪猴相配泪长流,只有鸡猴常相随,富贵荣华到白头,黑娃他妈哎——来了计,拍着大腿——哎,开口笑——当儿啷——刚哩刚——俩娃正是鸡和猴。先生讨了四色礼,把日子订到九月九。

  “那天晚上黑得出了奇,轿夫戴的毛毡帽,陪嫁的又是个黑丫头,进了新郎的黑院子,黑灯瞎火黑门楼,二人堂前拜三拜,对坐着黑桌黑椅黑香炉,走进洞房该变样,没想到,黑被,黑席,黑枕头,把灯一吹,一片黑,黑娃黑女搂着睡一头,第二年还是这时候,黑娃家里添人口,黑女生了一个牛牛娃,白白胖胖模样好不眼熟。黑娃双手托黑腮,突然想起隔壁白木匠,难怪他、他、他过来给黑女做了一个推娃的车儿,说是送给孩子他大的—当儿啷——刚哩刚——”

  本来这是一出很完整的秦腔段子,被他唱得前言不搭后语,又掐头去尾。榛子对陕西话尤其是泥峪川土语压根儿就听不懂,对秦腔戏文更是不知不解,只是跟在黑痣身后傻听。

  黑痣在离开骡马店时叮咛过榛子从今往后不许哭,要把他改口叫叔,更不许用眼睛背后的眼睛看他。榛子说她就这两只眼睛,黑痣说,有,你眼睛背后的眼睛。榛子弄不明白,也不犟嘴。他见榛子不语,知道这孩子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次日一路无语,他不时地看着山势走向,估摸自己差不多快要进入漫川地界了。

  8

  这一日告别店家时,掌柜的再三叮咛:“日前这里曾有粮子打仗,死过人,这些日子路上不大安宁,客人路上需小心便是了。”黑痣谢过,把榛子的包袱卷儿再次紧了紧。

  要出湖北地界了,往西行,不再是官道,深谷林子密密匝匝,怪石嶙峋,极少见到行人来往。店家说的粮子打仗,不论谁输谁赢,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这几日榛子没有再哭,扳指算来也有十天了。每日晓色中起床吃饭,非面即米,中午路途又有馍馍,偶尔遇上茶棚小店有粥喝,无粥一碗白开水就着馍馍也还好。暮色降临前,就打听好前方是否有客栈,若有,就多赶些路,若无,就宁可早些歇息。因那一夜遇上狼,把黑痣吓得不轻。再则,这两天榛子的小脸有了颜色,红润起来,一双大眼睛乌黑透明,显出女孩子的灵性与天性。

  此刻走的正是四十四里石头峡,也叫覆釜峡。黑痣曾从这里走过两次,道儿果然近便二十里地,却不怎么平坦,好在榛子分了货物,挑子轻些,从这里走划算。

  时值冬至将至,傭懒的冬阳挂在当天时应属午后,石头峡还没走过一半。榛子的步子明显缓慢,她抬起头不停地向山上望去,心里好生奇怪,落尽树叶的楝树、青皮椴树,光秃秃的树干下全扣着底朝天的石锅,这些石锅就好像是有人故意扣上去的,十分匀称,漫山遍野。锅与锅之间的空地方有大有小,簇簇灌木丛中好像是等待谁把锅翻过来了,就能烧锅煮饭的柴火,圆圆的锅底儿远远望去是白森森中发着亮光,不论风从沟底蹿上去还是风从山上蹿下来,石头锅纹丝不动,大的有几间房大小,圆秃秃傲视群雄,不可一世,旁边高大的楝子树都显得十分渺小。小的如家里用的锅差不多一般大。

  榛子真想过去把石锅翻过来,看看里边扣的是什么。但她没有,见和他距离拉得有十多步远,便晬步小跑,这一跑不要紧,却把满山的石头锅带动了,随着她在跳、在跑,她担心石头锅会滚下来,不再跑了,石头锅也停下来,一动不动了。她在黑痣用打杵换肩的间隙间,问这石头锅是谁放上去的。黑痣淡淡一笑,把手指着天。“噢,老天爷”她一声惊呼跑到前面,提在手上的绣花鞋也随她在手中晃荡着。

  榛子舍不得穿,不进村不过镇了就把鞋脱下来提溜在手上,每遇见人就穿上,黑痣说,别让人看不起。

  已有好几个夜里他俩不再住单间房,细算起来,这些日子花了不少铜子儿。好店也只是一宿,大通铺呢,那大炕被煨得热乎,将就着就是一夜,能省几个铜子儿就省几个铜子儿。嘴上不能省,穷在家富出门,乐得榛子不再想父母,但黑痣能察觉她常常一个人转过脸久久凝视着一个地方,肯定是想她的母亲和弟弟了。

  这一夜,这个只住人不喂马还挂着红灯笼的客栈,大通铺炕煨得格外热,吃过饭的脚客、挑夫、跑单帮的买卖人打着饱嗝,收拾自己的货物。那些担粗货,像生漆、桐油、烟草、火纸、龙须草、漆蜡块子、棉花这些货物打着梱儿,或成柴成担儿的被店掌柜统一存在一个房里,夜里有小二守夜,而那些肩褡裢、挎包袱的则把货物放在枕边或是脚下。这些人也是小买卖小生意人,或许故意装成小生意人,不定褡裢中夹带着烟土或者短枪,看似不起眼,却是大价钱。住单间的则多是把货物放在各自的房间,定是绸缎细软之类或金银器皿。

  黑痣铺开两床被子,榛子早早溜进被窝,把鞋压在枕下,听大人们天南地北、南腔北调地东拉西扯。

  自睡通铺后,榛子从未脱过衣裤。这是黑痣叮咛的。

  这一晚通铺上的客人有八人,中间有五六尺宽的通道,进门处点着一盏桐油灯,一直吱吱响着,中间一个大尿桶。这桐油灯就是为起夜的人准备的。每到夜里有人下炕,黑痣都不忘拉过被子蒙着榛子,屋子很暗,这一点动作也不被人留意。

  “河南有个大杨树,把天磨得咯吱吱。”此刻客人把话题转到比高上。各自代表各自的地方。操着河南口音的人就在对面炕上。

  “山西有普救寺,超过天下大杨树。山西人也在对面炕上,这话毕,两个大炕上的人都笑了,河南人在被窝里说了句“不中,不中”,众人又笑了。

  黑痣看这个大炕上有人坐了起来,也没披衣服,确实是炕有些太热,或许他想敞敞风吧。他干咳一声说:“陕西有个钟鼓楼半截戳到云里头。”

  话毕,四座皆惊,一片哗然。黑痣也没吱声,但心里有些害怕,到底还是遇上秦岭人家了,要是有泥峪川的人,那他一定会应声认了的。

  有鼾声了,叽叽喳喳的谈论消停了下来。

  夤夜,两个炕上的鼾声如雷,声调各异;也有连连咳嗽的,黏黏的稠痰被咳嗽久了的都吞了下去;也有呓语不休的,口齿不清,大致是讨论铜子儿的问题。

  后院是单间房,从掌灯时分,客栈里出出入入的女人辨不清是家眷还是应客的,这阵子后院的单间传出女人的声音,很撩拨人。

  朦胧中榛子的身子一直往他怀里边靠,他以为她在睡梦中,推了一下,榛子把身子靠得更紧了,好像在躲着什么。他侧着身一只胳膊伸过榛子,摸到了一只粗粝的大手。

  大概是有人,瞅见了榛子的绣花鞋,睡时她又连着衣,炕有些热,再加上后院传来男欢女爱的叫声,挨着铺的把手探了过来。

  黑痣干唤一声,那只手也缩了回去。

  鸡刚叫过头遍,客栈里人影儿就开始乱了起来,赶早的客人捆扎货物,用早饭,店家今早是大锅菜汤和馍馍。挨着铺的是一个挑夫,因夜里一只手伸过来摸榛子,自感龌龊,自下炕到走开都没敢正面看黑痣。

  9

  这一日是五龙河镇的集日,五龙河是湖北郧西与泥峪川接壤的地方,出了五龙河过漫川走杨斜就到泥峪川了。

  黑痣对这一带十分熟悉,耍扁担有好几年,常在这里。从这里东望荆楚,西通川陕,官道从这里穿过,兵家也把这里看得很重。当年刘备在汉中起事,这里是屯兵之地,诸葛亮在此驻扎过两年。

  地理位置的优越使这个镇子繁华起来。商贾云集,富豪深宅,街衢无处不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从神农架下来的二人合围的圆木、其形如人的何首乌,还有天麻、耳菌、金棒棰一应山货堆积如山,从汉口经清油河而来的洋布洋丝织、绫罗绸缎,琳琅满目。

  黑痣肩挑着担子并用一只手搭在扁担上,另一只手死死地牵着榛子,从人堆中挤过。他挑子里的货物有的可以在此出手,但是赚头不大,这里的商人多是湖北人,货物都来自襄阳汉口。他想再置办几包煮黑煮蓝颜料,又怕脚重,也就罢了。

  街上人群中,偶尔可见背枪的粮子,煞有介事的模样。直到晚上住下来的时候,店掌柜才告诉他,队伍去湖南打仗,到处捉夫差呢,凡是去的夫差,就发给枪加入队伍。黑痣听得身体直打冷颤。在泥峪川保甲时,他早就用光大洋疏通,抽丁拉夫都没有过,若在这里被拉了夫,窝囊倒霉且不说,自己身边的这个小毛丫头可怎么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乌龙潭边他没有多想,后来渐渐觉得自己糊涂。现在觉得她简直就像自己的亲人。

  有了昨夜在通铺大炕上榛子被摸的教训,今晚他要了单间房。

  榛子毕竟是孩子,每到一处就高兴得连蹦带跳。

  这一夜里是有炕的单间房,被褥一股晒过太阳的气味,非常好闻。榛子对黑痣说她要自己睡,显然她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的身份看待。

  黑痣没吭声。累了一天,榛子一出溜褪去了棉裤棉祅,像一条小鱼似的钻进了被洞。

  10

  他吃饭时听了店家的话,心里有了负担,反复摸索着明天的路线。走大路还是走小路,大路上粮子肯定多,粮子一多,需要挑的东西就多。他十分作难,心一横还是走小路近便,至于被不被抓,那就听天由命吧。祸福无门唯人招之,当看到榛子时,他生出了怜悯和心疼,把被角抻了抻压在她肩下,榛子一双黑眸子在昏黄的桐油灯下瞅着自己,又闭上了眼皮,长长的睫毛落下来挡住了眼睑。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一夜的那些往事像梦魇一般在黑痣心里挥之不去。一辈子活在这一夜的幽梦中。而榛子被命运捉弄了一回又一回,恩情也罢,仇恨也罢,这一夜使她悔恨加感激,是促使她从稚童走向大姑娘的一场梦境。这梦境把她折磨了很久。

  榛子已经完全睡熟。

  冬晚,那轮上弦朔望残月,忧郁地挂在西天天空上,忽而被云遮住,忽而又被云围着。没了灯的房间,黑暗中显得窗棂儿更明亮。月色只有在夜里才会被心事重重的人发觉到它的柔美。许久黑痣终于脱了衣服溜进被洞,很暖和,每当不小心挨着榛子的时候,心里猛地一惊,又收回一点,尽可能地不撞到她。说起来黑痣已经十分困乏了,可他却无法入眠。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救下她的前夜所做的梦。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偏巧被他遇上她。半个月来,他一直在为难这孩子的身份身世,自己该给父母乡邻怎么个交代。领回家去,两年也就是大姑娘了,到那时生个一男半女,也不枉他救她一回。想到这儿,他把榛子搂得更紧了。榛子在梦中呢喃,声音那般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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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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