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枪炮声炸响的时候,正是这一日午后。
黑痣走汉口过襄阳,花花世界,灯红酒绿,他没有进烟花柳巷。只是,自己一大早起来,就不敢看榛子,更不敢跟榛子那一双能看到人心肝肺里去的眼睛相遇。人小眼大心计多。她不懂男女之事,尚在懵懂。也许她在掩饰自己。过多的揣测肯定会冤枉了她。于是当她不留神时,他看她睿智的样儿,不像是乞儿,更不像是小毛丫头,像是财主家闺楼上下来或从宫殿里走出的公主。她唇齿间有无尽的妩媚。那是成年女人所没有的。
而榛子今日和往常相比,就是欢乐了许多。看见他的时候,不由得脸上显出一片酡红。她仍背着包袱,在路上,不是踢石子儿玩,就是到路边折花折树枝拿在手上玩,满脸喜色红晕。当黑痣欠债般地躲着她的目光时,她却故意走过去,端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弄得他十分不自在。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黑痣已经沉浸在无比甜美的遐想之中,还没缓过神,从前方拐弯处突然涌出一群男男女女,有老人,有孩子,人群像洪水一样漫过来。远处的枪声渐渐在逼近。黑痣甚至感觉出来枪子儿就从耳边嗖嗖飞过。他喊着榛子,双手拽着货筐,逆着人流往前挤,哪里能挤得前去。往前拥挤逃命的人谁还能听见他喊着谁。他左右躲让,而后边涌上来的人把他撞得往后退。他十分慌乱无措,扯着嗓子喊:“榛子——榛子——”这哪里是在呼喊一个救下的乞儿,这带着哭腔的呼喊像是失散了妈妈或姐姐的小男孩儿。“榛——”后声还没发出,人拥人、人挤人地逃难,躲枪子儿的人把他撞倒了……
黑痣仰面倒下,被人从身上踩过。“榛——榛——子……”他的嘶喊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能看见急促慌乱的脚步,光着脚的,只有一只鞋从头上掠过,却没有见榛子的绣花鞋。他绝望得想哭,而心早已碎成粉末而哭不出来,洒落在地上的货物红红绿绿,又被无数只脚无情地踩过,早已七零八落,一只货筐已被踩扁了。他还在喊“榛——子”。眼睛上方的脚步、人影刚刚稀下来他翻过身没命地扑向另一只货筐,全身躺上去护着。他的胸部可能被人踩了。“榛一子……”他努力地想喊出声来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枪声依旧密集地炸响着,人潮缓了下来,他挣扎着把踏扁的货筐双手箍回原样儿,里边已经空无一物了。黑痣看着黑压压的人潮还往前涌,枪子儿“扑腾,扑腾”地落在身边的尘土里,还不断有年老的、拄拐杖的人从后边继续涌来,黑痣不再喊榛子了,他趴在地上把撒落出有五六尺外的针头线脑捡到筐里,两节杭缎早已被人踩得皱巴巴的深埋在土里。还有些彩妆奁,是襄阳红铜,被人踢得很远,他弯下腰去捡的时候,后面持枪的粮子踢了踢他的屁股吼道:“不要命了,还不快跑”
再抬眼看时,这伙人全是当兵的粮子,还有几个门板上抬着的血还在滴答的伤兵,只好挑着担子十分艰难地夹在队伍中随他们无目标地疾行着。他挑着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瘸着脚混在队伍中,太阳快压山时,枪声变得稀落了,他想歇口气,怎奈粮子把他当成队伍里的脚夫,喊他别掉队。
2
天黑了,队伍在一个山坳处停下来,乌泱泱一大片扛枪的,把山坳挤得满满当当。他完全缓过神来,借着傍晚的幽光,把身前身后的人都看了一遍,加上他,也不过六个百姓。他弄不清也不想弄清那五个人是和他一样呢,还是真正随队伍的脚夫,他就地坐下,在地上揪着了一苗葛条,摸黑把那只筐箍了两匝。他静静地坐在地上,脑子完全被泥浆灌过一样,理不出头绪。
队伍中有伤兵在杀猪般地吼叫着,也有骂声,他不敢吱声,不能吭气。从那些粮子哀叹中知道是队伍打队伍,这支队伍弱势些,被那一支队伍打得四处逃窜。他是一个生意人,不须分清谁好谁坏。
队伍中有人骂骂咧咧说该吃饭了,打了一天仗,米水未进,骂声不绝于耳。也没有人回应,黑痣不觉得饿,他的心还在榛子身上,但他不能再喊了。漫天寒星,深邃的天空是那么的遥远。他感到无比的孤独。
榛子在的时候,相依为命是个伴儿,走夜路也罢、踏着晓色踩着雾花也罢,两人并排儿走,或一前一后地走,心里是多么的踏实啊!此时榛子在哪里,会不会还在中午响枪的地方躲藏着呢,那无尽的人潮到哪里去了,榛子人生地不熟,而且还是个孩子,真正的孩子,随人潮到哪儿都会受人欺负的。这些日子,特别是这几天,她出脱了,那么好看……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必须趁夜色离开队伍,不然几天以后,不仅这只剩一半的货物会被当兵的分光抢光,还会真的被拉了当脚夫。谁知道这是啥队伍。不论啥队伍都不能跟着“家有一把糠,死都不扛枪”,自己家中有半湾子水田,父亲是务得一手好庄稼的耕读人家。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不是他要走的路。和榛子在炕上的行为有违家训,但是好在父亲不知道这些。更重要的是榛子如今下落不明,此刻榛子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儿了。
他心酸了。“我可怜的孩子……”他在心里正想着,队伍中有人传话“出发!”
黑暗中,几百多号人马踢踢腾腾地慢慢地向前移动。
他挑起担子,却走得很慢,不断把后边的人让到前边。估摸队伍前边已走出很远,后边的也快走出山坳了,他把担子放在一旁做小解状,正好一个响屁,他往路边一闪,解了裤带蹲了下去。谁也没留意他是真的还是假的,继续急急忙忙地前行,终于一个人也没有。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消失。他直起腰,系裤带时,腰间疼痛难忍,知道这是被人踩了,在黑暗中环视了四周,确信没有人,挑起担子拐向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与队伍去的方向相反,好在小路并不坎坷,依旧是砂石土路。
3
有生以来第一次,黑痣明白了逃命的迫切性,饥寒交迫,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一定要逃出队伍的视野,也害怕遇上游兵散勇,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不时停下来,屏着气,支棱着耳朵听动静。
四野空无一人,万籁倶寂。偶尔有猫头鹰和其他鸟类凄厉地叫着,令人十分恐惧。借着夜晚的幽光,努力辨认着方向。尤其是后半夜正是人容易犯迷糊的时候,他这几年耍扁担跑单帮不大走夜路,却知道那些结帮的扁担客,有人遇过怪事。
说是一帮担桐油的走了一夜,天将明的时候少了两人。派人去寻找,发现桐油担子旁,两人不知为啥端端地站着,不时地互相打对方的耳光,谁也不说话,脸都快被彼此打肿了,两人口吐白沫四只眼睛都发痴,寻找的人再劝也劝不动,这时传来了雄鸡的叫声,两人才住了手。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路旁有两个坟。
还有一帮贩生漆的,同样是在后半夜,走到一块坟地,不约而同地放下担子,抓起坟前的泥土往嘴里摁,嘴里满了又吐出来,吐了又摁,摁了又吐,一只夜游的野狗狂吠,这些人才醒来。黑痣想着,便摸黑在草丛中折了一个老鸹刺,把右手中指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自己个儿打了个激灵,血渗出来了,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血腥味儿,流血了,人一疼,就不会犯迷糊。
朦胧的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鸡叫,东方的启明星已高高挂起,知道离人家不远了,心下一松弛,脚下就再也迈不动了。
睡梦中,他感到了热烘烘的热气,草腥味很浓。是榛子吗?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只白唇梅花鹿在他嘴角舔涎水了。他一动身子,梅花鹿惊跑出老远,蹄子蹬滚的小石头在树林里也滚出老远才被一棵树挡住,小梅花鹿跑到一个山包上停住,回头远远地看着他。
他醒了。大概是在黎明前那一阵睡过去的。衣服上、肩膀上都结了霜。他在货筐翻吃食,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心里清楚,干粮在榛子包袱里,却偏要翻,翻了一遍又一遍,这动作简直像个孩子。他的脑子被榛子用泥巴糊上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头“嗡嗡”地响着。他把货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摆在地上,又一件一件装回去,找不到一星半点儿榛子的东西,就连榛子摸过的东西也没有。白铁皮电光灯还在,那一次遇上狼用过一次,后来一个晚上再用时,榛子要,他没给,说洋玩意儿不是孩子耍的,不会耍了,会跑电。此刻他后悔不已,他想寻找榛子的一丝儿气味。
那一夜之前,他还把她当外人,也怕她拿什么货物跑了,此后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儿,或小的,小的比较准确,已经不是外人了。不当外人了,她却丟了。
4
黑痣心里一团乱麻。
他重新整了货物,把两个筐子的货物分匀,担起来闪了闪,没有多少分量。脚力是轻了,按往常生意,这些货的利润翻两倍也没法赚到钱。榛子包袱里的湖绸还值些子儿。而此刻不是算计生意赔赚,只要见到榛子,比几百匹湖绸还值钱。
苍茫的大慈山,东接神农架,西连秦岭南,有七七四十九条峪与川陕相接,峪和峪之间相邻二十里地,居住着下河人、客家人。就这二十里地,方言是大不相同的,乡俗各异,每条峪少说也有百里路以上,这条峪发生的事在那条峪上不一定知道。广袤的树林却接连成片,千年无人打扰,葛条藤蔓,野葡萄架,可能也会从这条山梁上肄无忌惮地把枝蔓伸长到另一条峪的树林子里去。每到夏天,茂密的树林绿荫蔽日,紫色的野葡萄落进枯叶里,经绿茵缝隙投过的太阳照射过。后晌的太阳挪走,枯叶中的葡萄日渐发酵,偶尔从树林子走过,浓浓的果酒味儿弥散,几分醉人。眼下正值隆冬,林间小路不知在哪条峪里。他努力辨认和寻找鸡叫的地方。有人家就有饭吃,兴许还能打听榛子的下落。
树枝都光秃秃的,还是望不到林子以外的景致。
大慈山的林海连着神农架无边无际,第一次出门的那年,都三五结伙的,自然有人领路。到第三年就可以自己跑单帮了,却从未到过不熟悉的路跑。跑错路误时间不打紧,更重要的是走错了路极有可能就走不出去,遇上恶人土匪也不一定。
黑痣站在林子一个高土包上向四周环视,寻找有炊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