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年刘振华从河南上来围打西安城,前前后后达八个月之久。队伍从商州杨斜方向过葛牌出辋川。另一路就走秦岭古道,穿过泥峪川百里河道,过王顺山,在水陆庵的地方与先期部队到蓝田会合,驻扎在灞河岸。队伍过了几个月,免不了有粮子拿枪或子弹向当地百姓民团换大烟。
庄户人家出身的王汉景,一日去田里,冒着烈日锄苞谷,太阳晒得头皮发麻,两只胳膊晒得泛起了白皮。满心的怨恨,要不是租“致和昌”的地,要交三成地稞,谁愿意受这罪?从他爷手上到他,靠租地也叫稞地,三代了,土里刨食。遇上雨水好的年份了,这稞子一家人还能吃饱,遇上年馑了,一家人勒着裤带还差半年粮食,至少也差三两个月。背个口袋向人借粮的羞辱他实在受不了。好多次向富户借粮,明明知道人家还有几瓮苞谷、麦子,却对他哭穷说他家连一碗稠饭都没吃过。王汉景夹着空口袋回去时,一家人由他出门时眼巴巴等待变成了泪汪汪哭成一团。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老爸年迈,老娘眼瞎,兄弟俩他为大,算起来九口之家。弟弟墙头高的汉子,早该有媳妇儿啦,穷成这样子,谁家女娃子瞎了眼也不嫁的。
他一边锄地,一边心事重重,锄下被锄断了根的草,少时就蔫干了。像这大热天,正是薅草的好时段,这时锄一遍比没太阳时锄两遍都抵事。他嘴唇干裂了,嗓子快要冒出烟,低头渠里有的是水,他舍不得扔下锄头,“锄禾日当午”,他要赶活路,再抬头时,已在地头柿子树底,浓浓的树荫下,凉凉的,他将锄把杵在胸前歇气,无意中看到地边靠着两条“死牛腿”,再定睛一看,竟是两杆子长枪。这一看清,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地里还有人?他扔了锄头走过去,把枪撸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还有些斤两。他把枪又靠在原地方,若无其事地回到地里继续锄草。谁靠的枪一定会来取,不是去河里泡凉去了就是在哪里打盹儿睡觉哩。
他的心思再也放不到地里,锄头不听使唤,不是撞到庄稼苗,就是锄断苞谷,不能抬头喘气,一抬头,他就不由得把眼睛盯到“死牛腿”上。他也盼,他也不盼这时候走过去一个人,冷不丁把枪扛走,他不会吭一声儿,他会装作没看见,没有那只“死牛腿”了心里干净,没念想。到了该吃后晌饭的时候了,他不想回去吃,他不能离开这块有“死牛腿”的苞谷地。他要是离开哪怕一会儿,“死牛腿”不见了会成为心病。要是落在泥峪川任何人手里都是威胁,谁都会把枪栓拉得唰唰响。万一落到上进川蔡世珍手中,不说如虎添翼,最起码那个恶棍又多了一支枪,再来泥峪川更是横行霸道了。
2
蔡世珍是上进川一个恶霸,与泥峪川隔着一道桑树岭,自蔡世珍兴兵起事以来,只要心思一动,就过来逮着不顺眼的人下套儿,就把谁给扁了。王汉景今天这个地锄得惆伥、煎熬、忧虑,因此闷热、饥饿、难过了几倍。
眼看日斜西天,仍没有一丝凉风。桑树岭的遮阴早早挡住了太阳,可他还觉得闷热难耐,忽而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实在抡不起锄头了,就在挨泥峪河的河堤上坐了下来。突然他像是被蜇了一样弹跳起来,提着锄头又钻进一片墨绿的青纱帐,找了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地坎上一丛马桑背后坐下来。
不知今天害的什么病,自从见了“死牛腿”之后不是心慌就是气短,他有些喘息不安地坐下来。
马桑果的红串儿一嘟噜一嘟噜的,被蛋圆形的马桑树叶烘托着。这块早苞米田绿秆绿叶超过一人高,他没心思欣赏大田美景,几次摸出烟锅儿,把烟沫儿摁进铜锅里,却没有点着,他有秘密,怕人看见了他,透过殷红的马桑树枝,能清晰地看见“死牛腿”和它的周围。
五月的泥峪川,每到太阳压山时,凉风习习,在河道里玩耍了一天的白鹭、老鹳,嗉子圆鼓鼓的,叽喳着回到河边岩畔或树丫上,这两种鸟是不筑巢的,产蛋孵卵都在草窝里。放牛娃子赶着滚肚儿圆的牲口,吹着用老鹳刺和树皮筒做的咪咪,从河堤下走过。浓浓的牲口气味几分亲切地窜了过来。王汉景像蹲守已久的猫,一动不动瞅着猎物。
天终于黑下来,河堤路上的人影少了,他仍不敢轻举妄动。
一轮月亮从东山垭爬过来,夜幕沉沉,夜色完全笼罩了泥峪川。月光映着泥峪河的粼粼水波。王汉景的女人行色匆匆地四处寻找从早饭后出门至今未归的男人。
她从村里找到河里又从河里找到地里,逢人就问:“见他大了么?”
“没有”
“他大吃过早饭就扛锄头走了,到现在都没踪影。”女人说。
被问的人也不无惊骇。
“该不是走亲戚家有啥门户要去的?”
“没门户的,有我还能不知道吗?”女人又说。
“要不就是锄地忘了坐在哪儿给睡着了。”被问话的也动着思考做设想。
“嘁!咋会呢!没拿干粮没拿水的。”女人摇着头又说,“他不是那种懒汉!”
“不好说,可别是遇上野虫了。”
这句话把王汉景女人吓得差点儿尿湿裤裆,野虫泛指这一带常出没的土豹子和狼,放牛娃黄昏不归,找到时只留下一摊血和晬衣服片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王汉景女人大热天打了个冷战,她要返回去说给家里,叫上乡邻分头去找。
不料在门口场院里与王汉景一左一右撞了个正着。女人又喜又气道:“死鬼,我把该找的地方找遍了,你在哪里捡的死牛腿扛回来了”
“嘘”王汉景摆着另一只空着的手说。
“大热天该不是快臭了吧?”女人仍高声地说。
王汉景有些愠怒,他把声音压低骂道:“你个驴日的咋恁二哩?”他拉过女人的手放在枪管上,借着皎洁的月色,女人这才认准了是两杆子快枪,男人拉上去的手已经摸上了冰凉凉的枪管,松开手,心却跳得厉害,当下噤若寒蝉,一句话也没有了。女人随男人径直走到后院牛圏里,男人指使她搬来梯子,男人摸索着上到牛圏楼,把枪塞进了日前为牛犊子准备的干草里,右手在黑暗中把草抚弄成他认为的原样才下了楼,自己搬走了梯子。一直在圏里的四头牲口,两母一犍牛,有三头只顾反刍,已快八个月的牛犊钻到母牛肚子下用头撞着快要干瘪了的母牛奶,撞一下吮吸一阵儿。
3
王汉景和女人在炕头整整端坐了一夜,两条“死牛腿”不知是祸是福,反正弄得两人心神不宁。
这年的秋旱,把泥峪川的河水都断了,王汉景拾枪的地堰的那块儿虽说挨着河道,到该冒红缨时,河里担的水也没有了。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靠河岸的住户没有井的,几百年来吃河水,这一干,两个月没有雨星儿,庄稼地里的苞米、豆子之类的,早就有些要拧绳儿了。
略靠山根的大多是在自家后院或前院刨个井,从山根浸出的浸水清澈可口,煮饭香甜。天这一干,干得彻底,井里也不来水了,山根的浸水干涸了。水线往下落,水草就从上往下长,把水井长满时,水线挨着了井底。
秋庄稼歉收或绝收,都像一只魔掌在王汉景背上先是抓挠再是推搡,推得王汉景不敢想象或早已盼望的事情。此后多年,麻养高捋着胡须谈论或评论王汉景起事兴兵之初,他就料到此举不是庄户人家所为。不论出于何种动机,都是罪恶的渊源,麻养高不是神,也没有三头六臂,可用魔咒把王汉景兴兵之事做了定论。难怪王汉景兴兵之后三顾茅庐雇请他做军师,一条川的人把麻养高当神看。
4
话说泥峪川,方圆几百里遭大旱、盗贼疯起,瘟神肄虐。越是年馑,疾病越多,肺痨、打摆子等,把穷苦人家弄得揭不开锅。肺痨属于“消耗病”,也称赖汉病”,长期吃不饱是真正的原因。双腿瘦弱,佝倭的病人在村子里十分常见。
泥峪川人在最旱的时候,敲着小鼓和锣响,一步三跪到岱北伢山祈雨。每天有几拨儿,很明显这是庄户人家无奈中的自我安慰。岱北伢山是泥峪川与州川、韩峪川交汇处最高而险的山,万挂石岩,古松古柏,古庙后有一潭浸水,永远不断流,永远不溢出,凡祈雨的人去了都少不了到庙堂上布施,和尚轻轻三声磬,再念几句《司雨颂》,祈雨人十分虔诚,双手合十,一阵呓语呐呐,用酒壶从水潭舀出一壶泉水,用红布包着挑在竹竿儿上,又怀着期待,敲打着锣鼓下山。一路唱着祈雨歌:
“依呦呵依呦呵,
不图酒和肉来,
不图着绫罗,
只图喂一碗米汤喝……”
领队的也叫“祈雨头”,用黑锅底抹了脸,赤着脚,前三天不洗脸,祈雨这一天,他必须尽职尽责,凡是遇见谁戴着帽子,谁穿着鞋,他会扑上前去扯了草帽,脱了鞋,一顿乱石将帽子和鞋扯成片砸晬。
王汉景这段时间要为一家日子发愁,又要为今年的稞子发愁,他几次思谋把那两杆枪偷偷找个地方换粮食。他心里没数,到底能换几斗、几石、几升?换给谁都好像不合适,万一谁会反过来把枪对着他逼着交出粮食,再要了他的命。蔡世珍拉了杆这许多年,大多都是老套铳,点火芯子装铁砂,没有几把快枪,和他换说啥也在三五石以上。可这不明摆着为虎作伥吗?一旦被泥峪川的人知道了,说他胳膊肘往外拐,不砸死他才怪“致和昌”掌柜在口镇,倒可以抵几年租子,可“致和昌”老板与镇公所素来不和。要是被镇公所知道了,他们在各乡的甲长、保长、爪牙,设法会要了一家老小的命。两杆枪真不如两条死牛腿,能烧着吃了还充了饥。王村人也祈雨,王汉景当了这个祈雨的“祈雨头”。
他一大早行动时,杀了自家院子里的那只大公鸡,鸡脖子的血淋到院子四角,口中念念有词,那些随他的打锣鼓,任他折腾,似乎这不是他要祈雨,这是当年传在这一带的“毛老道”故事。后传“毛老道”横行时就
这样,刀头要见红,逢鸡是鸡,逢狗是狗,逢了人,谁就人头落地。
从岱北伢山归来,庙里给了他一张字条,要他千万别打开,他不能问内里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他揣在怀里,下山时更加小心翼翼。他明白自己是个粗人,当个“祈雨头”就忘了姓名,感觉极好。他想能又给纸一张,内折谶语,吉凶难卜正好刚到山脚下,遇上麻养高戴着草帽,荷锄河滩,狠命地刨着干沙,想挖出一口井。王汉景成了“神寄子”,要是别人他会上去撕草帽的。麻养高何许人也?是你王汉景能撕草帽的人吗?
他用从老庙后拿的那壶水倒在手上,掏好了,把脸埋进手掏的水里,再一抹算是卸了神妆,这才走上前去与麻养高搭话道:“麻仁兄近来可好?”
麻养高见是从下山而来的锣鼓声中走来,知道又是祈雨的人来“讨米汤喝”,也认出了脸上仍有黑锅道儿,经水洗而又被濡湿了的王汉景。这个老佃户的儿子,这段时间似乎显得不太寻常,好像怀里有了许多元宝,走路腰硌着,与人说话也不那么猥琐,不像秋粮无收、能欠租的人了。
他把草帽从头上取下扇着凉道:“汉景贤弟也成了头,祈雨去了?”
王汉景道:“租得人薄田,人尽心,天不好舍人。没法儿”
麻养高抬头往空中瞅了瞅,断云多日的天空,此时黑灰色的云团下,在翻着滚儿,从天边缓缓过来,云层很厚。
他回过目光,又看着王汉景,不知是可怜还是敬畏,道:“想必是贤弟要发达了吗?一趟神寄子真要成神了,几个月不见雨星儿,看来今日是要下雨了。”
麻养高说罢便把双手半握,左手在外,抱半拳,把双手伸直在王汉景面前,又弓腰道:“愚兄养高在这儿有礼了”
王汉景哪能受此厚礼,从他嘴里他能听出以耕读为本的麻养高对自己的尊重与看重。仅仅是一趟“神寄子”竟如此,倘若是蔡世珍之类的人,怕是一条川的人都会把自己当人物,想到这儿再看看天,确是一场好雨的兆头。作为一种尊重的礼节,他掏出给的“天书”道:“小弟是个粗人,这个和尚的折纸,不知内藏何天机,仁兄替我看个明白。”说罢便将那个已有些皱了的折了三折的麻纸递了过去。
麻养高正欲接过来,一个炸雷在头顶响开,接着一条闪电,把河边一棵大杨树“咔嚓”劈成了两半,从半腰折断,轰然倒下,扬起一阵沙尘。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子落下来,是那么猝不及防。就这么一下,麻纸被雨水打湿了,王汉景收回来麻纸握在手心,匆忙和麻养高打了告别的手势,一行人沿河堤走去。麻养高戴上草帽。之间一阵丁丁__的雨点儿砸在帽子上的响声。又见雨点把地上的尘土砸起了扬尘,屁大点儿工夫,地上就湿了,小扬尘变成了浑浊的水泡。雨水泡泡是干旱已久的特征,更预示着这场雨很是凶猛,能透墒。不等他赶回家,雨水早打湿了草帽,透过帽子,水淋淋,浑身湿得没有藏跳蚤的干地方。
此刻,因大旱早已干得拧绳绳的苞谷苗儿、豆苗儿,蔫巴巴的躯干上十分勉强地挂着叶子,和墙上挂的旱烟叶子一样,风都能吹下叶子的粉末儿来。这么大又突如其来的雨,把干枯的叶儿打落,只留下光秆秆。苞米毕竟秆儿粗大,叶子多少还有些绿样样儿,于是雨把叶子生生打折了。按丰年,此刻大田逢雨,定是清脆悦耳丰收在望的噼啪声,这噼啪声是苞米得雨水后拔节裂开的声响。而此刻,只能听到大田里头一片呲呲啦啦,颇有几分悲戚的声音。
麻养高没有心情去看大田庄稼,也没必要去大田,旱了这么久,像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透不了墒,土地会一滴不留地吸了雨水,因而不怕大田小堰水满了淹了庄稼。
5
进得院门儿,女人和儿媳正在用大盆小桶瓷钵接房檐水,滴滴答答,还有些好听。“沿水落地三分雨”,何况大盆小桶瓷钵有不少的屋檐水了,可见这几哨烟的工夫雨下得确实不小了。虽然他浑身湿透,可心里美美的,他进得正房,拐进里间,正欲脱衣褪裤,又怕水淋淋的把地上弄湿了,这本不打紧,就是湿衣湿裤没地方扔,就又到外间堂屋,脱去粗布无肩短褂,又褪去粗布裤子,赤条条把衣裤扔出大门外,正好落在台阶上。
女人桂娥踮着小脚急急进来,见男人赤条条的,正欲折回里间,便说道:“也不看看天,把人淋成这样子,会着凉冒风的。”
说话间,两口儿已到了里间,女人从炕头柜子翻出了干衣服,一条白色纺绸长袖上衣,一条月白色粗布裤。像麻养高这样的人家,着纺绸不为奢侈,那也是平日下地舍不得穿的。他刚抬起一条腿,正准备伸进裤腿时,被女人扒下了裤子,女人顺手递过来毛巾,指着笑道:“浅色不经脏,你看你腰以下是啥色气?”
麻养高低头往下身望去,齐腰以下是通体的乌蓝色。
麻养高用脸巾儿狠劲儿在下身搓了几遍,本来就不鲜亮的脸巾儿颜色就更重了。再搓,他觉得皮肤都疼了,停住,穿上了裤子,神秘地对女人说:“王汉景要成神了”
女人桂娥一门儿心思过日子,灶台、大田、男的,对此以外的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一听王汉景成神,这条川巫婆有几个,却没听说有神汉,巫婆神汉这回全了。她睁大了眼睛问男人:“你咋知道?”
“他今日祈雨是神寄子。”麻养高语气不重,后音儿拖着。
“噢。”桂娥似乎明白了,又觉得自己明白得有点儿糊涂,又问道,“他也是稞口镇种地的人吗?大概老天爷见他一家老小怪可怜的,就降下雨来。”
麻养高此时已穿好衣裤,一副周吴郑王的样子道:“妇人之见,稞口镇种地的又不是他一家。”
“那为啥呢?”
“经不得求的。麻养高对女人说话时,那一丝有学问的样儿令女人仰头端瞧不够。
“王汉景是可怜人,可怜人都善。这一回桂娥以为她有学问了,该是不会错的。
男人把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甩了一下道:“岱北伢庙给王汉景一个折帖,那可是天书,我还没看一眼,一个炸雷我缩回了手,雨就下来了,他瞅一眼迷茫的女人接着道,“没听说他们给过谁折帖,这事怪了。
女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都怕这个。他闭上一只眼睛作瞄准打枪的样子,又抬着两只胳膊一前一后比画。
这时儿媳翠荣喊:“水满了。
6
王汉景祈雨,自己淋成了鸡娃子,说来那场雨既暴又狠,整整下到月亮勾儿了才住点儿。泥峪河在半个时辰后有了水,到天擦黑时起了洪水,泥水浑浊,一股子呛人的气味,浩浩荡荡涌进河道。
这场雨下得很宽,南到杨斜,连蓝田、葛牌,北到大荆、腰市、葡萄岭、大路庙一带,西则到秦岭头。雨特别猛,土地几乎吸吮不了,就流走了,墒只有半镢头,乡邻称之为一锄墒。有这一锄墒就能种秋庄稼,像芥菜、秋菜,收一把是一把。
王汉景淋一场雨,淋出了打摆子病,下不了地,神棍儿似的前半天还在院转,后半天窝在炕,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这还嫌冷。缩成刺猬样子了还冷得乱颤。摆子病都这样。
得了半墒雨的泥峪川人又活泛起来,去口镇赶集就是看看粮价。偌大的口镇西往牧护关过蓝关,就是蓝田县峪口,峪口外就到八百里秦川了。口镇是个旱码头。山货、特产中生漆、桐油之外的药材占了一半儿市场。这些货物的贵贱取决于西安东关鸡市拐市场。而这里的苞米、小麦、黄豆以及黑板豆、蚕豆、小杂粮价格取决于老天爷。雨前几个月,市面苞米卖到一个大洋只能买一斗,眼下降到两斗米。不算常市价,彼此接受了,算是公道价。
凡上街归来的乡邻,没忘给王汉景捎几支口镇油绳(也叫麻花),给他尝几块口镇锅盔、豆腐干。是王汉景当“神寄子”祈到了雨,病倒的,乡党心生敬畏不为过。凡去的人,有的还能和他说几句话,如正遇犯病,他头上滚着冷汗,牙齿磕得“嘣嘣”响,谁还忍心打扰,留下吃的就走了。偶尔遇上心中对劲儿了的,他便拿出老和尚想能的折帖,几分神秘地说着老和尚如何看他掌心,又如何把他的鼻尖儿和太阳的对角线与岱北伢山顶连在一起,让他脚踏十字,闭上双眼,老和尚又怎样念念有词,之后就给了这个折帖。
来人谁也不曾打开那淋了雨,皱巴得厉害的“天书”,递还给他说好生保管好,最好是压在堂神轴下,给先人上香时一并敬着,想必此事有什么玄机。
他从来不给人说炸雷响起时,劈了一棵大杨树的事。
老中医纵有灵丹妙剂,也不能救乡邻于水火。“麻黄散”“紫苏汤”把王汉景嘴烫得起了几层皮,他终于从“摆子病”中活了过来。
他从病中活过来了,“致和昌”二掌柜褡裢中的账本和算盘放在炕沿时,还没报出数字他就想死。按地亩和稞子的多少不用算,年年老常数。不过今年伏旱,“致和昌”掌柜把稞子减半的,最多减七成,因此就得用算盘儿计算了。王汉景的河道畔的平地稞子按五成计,后沟坡塬地按三成计,王汉景名下交出一石二斗四升八锅子苞谷和八斗黄豆。
这才是冬至过后的第五天,茓子里麦子见了底,泥仓中,春天扫了仓底子的扫帚还静静地放在那儿,苞谷没剥籽儿,挂在屋檐下,连壳带芯子背也没有几背篓。他不能与二掌柜讲什么,更知道二掌柜把该去的零头已经去了。“致和昌”是大字号,近几百口子人要吃,都不要稞子怎么可能呢?
二掌柜在这里吃过饭天就黑了。“致和昌”二掌柜出门不带干粮,十之五六都是自己的地,吃到谁家都是自己的粮。
王汉景女人实在没什么给二掌柜端出来的好饭,把春天晒的干萝卜条儿用漆蜡油炒了。本来是要杀死一只公鸡的,他做“神寄子”祈雨时把那只公鸡杀了,倒还有一只公鸡,但是不能杀,不图打鸣,图的是春上踩蛋还要孵鸡娃儿,只得拉了还在下蛋的芦花鸡炖了给二掌柜吃。王汉景没有水田,二掌柜没奢望吃干蒸饭,死面锅盔倒也焦黄酥脆,屋里屋外香气四溢,小女儿、小儿子从门缝儿往里看,二掌柜就拿出一块儿给两个娃吃。
二掌柜吃完一抹嘴,对王汉景说:“完稞时少完一斗,算我吃了的。”
王汉景说:“那哪能呢二掌柜哪能吃那么多啊,算盘珠上早就把我让了。”
二掌柜把褡裢放在肩头要跨出门槛了又道:“掌柜的只要开口让一升,我就能让一斗。我吃饭减稞子,掌柜的说过的。”他顿了顿,和善地看着王汉景说:“掌柜怕收不起稞子才狠心地往下减,冬月底是最后的日子,你老弟担待些。
“嗯哪。”王汉景支吾着,二掌柜出了门。
7
二掌柜前脚走,炕沿边小饭桌被小儿子小女儿围了个严严实实,女人为他舀来了半碗鸡汤。王汉景接了,用小口捩着,尝不到一点儿味,像喝着白开水。二掌柜算盘拨出的稞子他自然领情,感恩戴德,要交出黄灿灿的苞谷,用一斗一升的量,这又从何地而来啊冬天难过,还好记些,想了一个春天,日长夜短,春播在即,锅里一升面的指望都没有。他的心思,
从二掌柜到来之前就放在牛圏草梱中的那两杆快枪上。
军阀从西安撤走了部队,蜂拥过了灞桥,进豁口,从临潼一路往东,打清南,驻扎数日过潼关回到河南。这一撤,泥峪川也就再也见不到当兵的粮子了。两杆枪也就踏踏实实地归了王汉景。
腊八这天,是泥峪川人年前的头一个小年似的,再是歉收实年,总还是有人杀了猪。
王汉景扛回了半扇子。
乡邻傻眼了:哪里发了财,这般的大手大脚?
到了晚上,人们才得到了口风儿,说王汉景起事兴兵。传得更神的是说王汉景的亲戚是个团长,撤走时夜里过来给他留了几十条枪,几十箱子弹。
一夜间,泥峪川人都知道王汉景兴兵了。蔡世珍再要过泥峪川,就不敢再横行霸道。
王汉景派人给口镇“致和昌”带话,明天交稞子,要大掌柜安排人到泥峪川王村来。
王汉景兴兵的事,早已送到了“致和昌”大掌柜耳朵里。多年来,佃户中把事弄大了的多的是。大路庙佃户,华生喜在西安都是他“致和昌”成就的,王汉景眼下又兴兵,靠的是刘震华,平地惊雷呢。于是派二掌柜再往泥峪川亲临王村,看看他王汉景吹啥牛皮,是真了,把那十个大洋搭礼随份子,今年的稞子免了。若是假的,像当年蔡世珍扎个扫帚疙瘩当盒子炮,立马让他交稞子,交不出了,用封条把门给封了。
二掌柜走泥峪川是轻车熟路,天不亮,仍是穿着他那挎了多年的褡裢子,装着十个大洋,悄悄从“致和昌”后门出去了,走小商塬,过七盘河,走鹿角沟。
后来秋雨淅淅沥沥落了成月天,大河小沟流水潺潺。老天就是这么怪,要雨时没有,不要时下个没完。最早解旱的那场雨就连口镇人都知道是佃户王汉景祈来的,神还给了王汉景一本“天书”,合该他要成事。山道上的泥水是山上的青苔绿草下存的水,路上泥泞不堪。在这寒冷的早晨已成了硬邦邦的冰碴子,踩上去“叮咣叮咣”地响。二掌柜一手托两家,一边是掌柜东家,一边是贫苦农民佃户。不能偏向了谁,掌柜咋说咋办,多年就这样过来的。今日王汉景兴兵,有十个大洋的礼行,那一定是王汉景大事成就免了稞子,如果大洋照旧被他背回,那麻烦就来了。王汉景肯定无粮完稞子,耍赖。
这么想着不觉走过了一小岭,出了鹿角沟,泥峪川一河两岸树上挂着白白的雾霜,湿汪汪的,泥峪河结着明亮的冰碴儿,冰花下的河水静静地淌着,细晬的水声被冰碴覆盖。水蓬花草就从冰面上露出,有几分喜庆。
8
王村今天很热闹,人们聚到了王汉景的打谷场上,打鼓、敲锣、放鞭炮。王汉景为王村人长脸了。一根高高的竹竿上挂着一条红绸带子,在随风飘着,真有些招摇。有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头扎红布,大冷天光着膀子,在一角花拳绣腿地舞扎。石头支起一个大锅,正冒着煮肉的热气,熊熊火焰从锅下边露出,带着响声。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二掌柜径直走进堂屋,王汉景刚好身着长袍马褂跪在那里向“王氏历代祖先之位”神轴儿行礼,三拜九叩,再作揖。他早就看见了二掌柜,只是礼事未毕,没有答话,这厢刚刚起身,便转过来,双手抱拳道:“二掌柜驾临,蓬荜生辉一路风寒,里边有请”说着便向里间走。
二掌柜道:“王头领不需客气,我看外边热闹,且不忙着坐。”说罢复至外边。再瞅,并不见有什么真枪实弹,心里好生忐忑。王汉景像是摸到二掌柜心事,就把嗓门提高了,喊道:“辰时五分祭坛开饭,午时操练。”
二掌柜一听“祭坛”,也许有好戏,便随他来到场院看着那伙人“哼、
哈、嗨”地舞拳弄棒。
这一日天气很好。没有云遮的太阳刚刚过了岱北伢的畔,有人喊“辰时已到。”脆生生鞭炮响过,烟雾弥漫。两个扎红布的人抬一只方桌,置一肥猪头,猪头后边是系红布的两杆快枪。当然,二掌柜是口镇大地方人,见过世面,更知道这是真正的两杆汉阳造快枪。
锣鼓猛响一阵,又戛然而止。王汉景面对端正放着的方桌又作跪拜,焚黄表三刀,抱拳,在猪头前的香炉里上香火,只一挥手,过来两个扎红布于头上的人,从方桌上十分端庄、肃穆地取过枪,一人一杆举过头。人群自然让出通道,背着太阳面向山根儿,从头顶把枪放下,直指山根儿的小树林。树林中两个红布条还在摆动。只见枪手把脸刚刚贴上枪托,瞄也不瞄,扣动扳机“叭叭”两声清脆的枪响中,小树林中同时传来锣鼓被击中的声音。枪手又举枪过头,把枪恭恭敬敬地置于方桌之上。
这场面王村人看了一片欢腾,而二掌柜一脸愕然。麻雀成老鹰,他算是真的经见了。
这厢王村人拉桌子,摆板凳,准备开席海吃。那厢礼桌上搭礼、随份子的把礼桌围得水泄不通。有前川的、后川的,也有上进川的,多是乡邻绅士,还有远近的亲戚。红糖、点心、挂面自不必说。搭礼的至少一个铜板,没有铜子儿。二掌柜把十枚大洋“咣”地放桌上一溜,满座皆惊。他报了“致和昌”掌柜的姓名后道:“大洋十个,苞谷一石二斗八升,黄豆八斗!”礼桌先生清点了大洋,又瞅了瞅担一石苞谷的人,啥也没瞅着。王汉景就在二掌柜身后,往前跨一步,对礼桌道:“照先生说的写上。
二掌柜走出人堆,心里不再忐忑了。盼望与失望的交集,云消雾散。那两声枪响和击中铜锣的事实在场的人都见证了,怕是自己的主人不会不知道。以前过泥峪川,佃户仍要看他脸色,以后再来,就得看王汉景的脸色了,手下有如此高人,何惧人心不归顺。
他被请到里屋八仙桌,坐的全是这一带的头面人物。首当其冲的就是泥峪店麻河村的麻养高。
刚才打枪的那一幕麻养高也经见了。今日这场面是他没料到的,自然显得兴奋,侃侃而谈,“韩信带兵”“孙膑坐洞”。见“致和昌”二掌柜进来,忙抬起屁股一番谦让。二掌柜落座,向他拱手作揖问道:“公子去了襄阳可曾回来?我托他替我捎一汉江石烟嘴儿,不知回来可一路平安?”
麻养高知道儿子办货“致和昌”,二掌柜所说之事不是没有,怎奈儿子至今未归,又无音讯。他无时不在为儿子担心和盼望着儿子回来,二掌柜如此问话,他忙答道:“犬子确实归来多日,谢您的挂念。往返甚是平安,只因偶感风寒,身患小疾,近日稍有恢复,又去城里了。”
二掌柜道:“只要公子平安就好,兵荒马乱之年,手足之交,难免挂念。
9
说话间酒肉上来,泥峪川待大客的习俗,八凉八热,五碟素炒,外带一碗酸菜豆腐汤。席间,划拳行令,吆五喝六,王村的狗也主人似的钻来钻去,见了夕卜村嗅着腥汤荤气而来的狗,就会撵开去。
从四山八沟闻风而来的乡邻乡亲络绎不绝,那两杆枪在方案上几次被抬出抬进,单调的仪式给初来乍到的一拨拨客人开了眼界,有大胆的竟上前摸着枪杆,装着十分内行的样儿道“枪是好枪”,或是一句“真枪,就是不知道是汉阳造还是一”似乎这谁还有些见识似的,只是再后边来的客人没有见打铜锣的场面。
王汉景得礼桌人的口风,礼银能折合八十个大洋,他在心中思谋,除去今天的开销和给人打掉的子弹,还能节余四十几个大洋,不禁心头暗喜。他在各个桌上敬酒,不知该作彬彬有礼之状,还是该作孔武有力的江湖人之状。
和王汉景同样作难的还有二掌柜。他面对喜形于色的王汉景不知道该有怎样的称呼。过去是直呼其名,他有居高临下之感。那么今后还能这样吗?他三巡酒之后,去了茅房,趁人不留意,去了厢房拿上褡裢,对王汉景女人告了别,匆匆而走,待过了鹿角沟才长吁一口气。
常言说得好:“宁挨一刀,不和枪杆子结交。”别看王汉景满脸仁义满脸笑,有了枪,人的心就没颜色了,说红不红,说黑不黑。今天的王汉景才几日,就不再和过去一样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了。他腰杆子挺得那么起,头昂着和他讲话,一双眼睛却在别处瞅。
掌柜的以往到泥峪川来,成群结队的人马,担稞子,打远放出眼线,防备上进川蔡世珍劫粮食,多年来也未被骚扰。今后掌柜的就多了一个防备,那就是王汉景。
他一边想一边走,最后结论是王汉景的王村脉气太浅,藏不住人成不了虎。他料定王汉景,自以为有枪就能耍大。一个行道的过程、门道,非一日之功。口镇街坊遥遥在望了,二掌柜加快脚步,复命不提。
10
再说“致和昌”二掌柜离席,别人不在意。麻养高看在心里。他刚才与二掌柜客套时,对方提到儿子办货的事,问儿子去襄阳回来没有。他在心里犯嘀咕,儿子出门,按天数,应回来了,可至今杳无音讯。从白河、荆紫关跑短的人口中没有打听到仨瓜俩枣。州城上来的邮差,每一次手上的铜铃儿从远处传来时,他都会上前打问有无一封麻养高收启的家书。一次一次使他失望。儿媳翠荣更是哭哭啼啼。过门这多年,始终不解怀,在麻家矮去三分,默默无闻下地做活,无一不能,薅草、播种、挖窝子,不比婆婆桂娥差,有婆婆不该她有地位,也算正常。没有生个一男半女就不正常了。
麻养高知道儿媳哭泣的原因,往日不能公开流泪。儿子几个月不归,独守空房是其一,天日趋寒冷,男人出门时薄衣单衫,仅多带了一个夹祅,抵凉不抵寒,心疼男人她就想哭。同样是做女人,这多年见过比她出嫁迟的、穷的、富的、男人是哑巴的、缺胳膊少腿的,都是儿女绕膝了。虽然缝缝补补,捶捶浆浆,人老去了,可其乐融融。串门儿,走亲戚,有话说,有乐子,被人高看一眼。像她嫁的这麻家,殷实富足,公公是上下几十里的读书人,谁见了麻家人都客客气气的,就是不生养这一点,令她心凉到脊背。
桂娥知道王汉景兴兵,男人被王汉景最先送来请帖。前多日,小儿子从州城学堂带话回来,说功谋紧就不回来了,待到年下寒假回来。于是腊月这几天家里生着木炭火,却依旧冷清。本来就想念操心着儿子,不论生意是赔是赚,都是闲事,只要人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的愿望。做娘的早已心碎得满是泪水。翠荣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摔锄头、撂攫头,要不就猫在厢房不出来,不吃不喝的。
不论咋说,过腊月节气不能破了习俗,一早起便在村头等候着卖豆腐的,大半早了,卖豆腐的才过来,豆腐板上有些被豆腐浆糊了的豆腐布盖着的豆腐不足一升豆子的换头。桂娥说:“我把豆子倒出来一些,公道。”豆腐客也是老熟人了,说:“倒出来多少拿捏不准,我这儿有几张豆油皮,你一并拿了去,你也划算了。”
桂娥毕竟是大庄户人家的女人,便说:“也罢了,谁叫都是熟人哩!”
桂娥用升子端着豆腐,手上捏着几张豆油皮,从村中走过,就有乡邻眼馋,又眼尖,瞅着升子里嫩闪闪的豆腐,再看看她手中的豆油皮,快嘴快舌道:“哟,又是豆腐又是豆油皮,该不是你家翠荣有了吧?择饭多日了吧?到时候不论是龙是凤可甭忘了赏一壶酒喝。”
桂娥红着脸说:“过腊八节么,谁不想吃好的。”边说边快步走去。翠荣不解怀,村里人总拿这说事,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分明是拿着笑话看笑话。腊八粥做好了,满院子的香味儿,又炒好葱花,泼了油辣子,才请神一样请翠荣起来吃饭,还不忘用豆油皮做了羹汤。
不解怀,媳妇儿反倒成了神棍儿,是因男人不在身边。男人为这个家不是赴汤蹈火,却也是风餐露宿远走他乡,几个月不见人不见信,不是媳妇的错,是公婆心狠。抓住这一个理由,翠荣使性子,也就不足怪了。
11
麻养高借故也离席去见了王汉景,说家中有事等他回去,王汉景拱手弓腰一副江湖人的派头,算是礼别。
麻养高这些日子以来更是心神不安,坐立不宁。儿子去襄阳未归,生意再好也不至于书信皆无。今日腊八是远行亲人回家的日子,却没有与儿子相见的幸福。王汉景今日出尽风头,几条川的头面人物,红顶子、蓝袍儿都到了。口镇上,逢赶集日上那卖档的、开顶的,下九流也闻到了什么风,都赶了过来。他指使手下人另安桌席一次安顿坐了,也过来敬酒。人在江湖混,谁都不得罪,王汉景是混江湖的人。
麻养高随份子一个现大洋,他有些心疼,但他不能等同于一般的庄稼汉。自过了十月初一,他把三个雇工放了。大冬天没活儿,不放要吃饭,还得付工钱。
进得院门,仍不见儿子回来的迹象,桂娥串门子,翠荣在炕上纳鞋底,见他回来,翠荣忙下炕踮着小脚到院子问道:“伯,锅里腊八粥热着哩,我这就去舀。”麻养高见翠荣眼泡肿着,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没有擦干的泪珠儿,好生心疼,便道:“吃过饭了,快进屋去,别冻着。
话音落地,桂娥进了院门。
桂娥把串门子听到的关于王汉景兴兵的事有头没有尾地说给男人。
首先说王汉景的两杆枪。有人见王汉景在那次祈雨之后得了天书,天书上写着:“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没有鬼敲门;为人做得亏心事,谁管半夜谁敲门。
再说王汉景的兵。全是那些山沟里的光棍儿汉子,他给那些人许了愿,在他手下还愁没有女人?不出两年每个给娶了个花媳妇。那些人都是穷疯了的穷,至于打枪的那俩听说是黄芋沟的人,在谁的队伍里干过。人家连长带着病去打仗,他俩在营房睡了连长的女人,连长得了信儿,不打仗了,要回来杀他俩。他俩跑了,一路装聋作哑,溜回来连口镇都不敢去。听说王汉景有两杆枪,起事兴兵,就赶来吃粮了。别看一伙儿,摸过枪的也就两个人。
最后说的是,别人起事兴兵为造反,为称霸一方,他倒好,为“致和昌”一石二斗四升八锅地稞。拿着斧头砍菅草,拉着大锯解蒿子,不值哩。还有,蔡世珍今日没派人,蔡世珍说:“凭佃户王汉景,杀鸡都要人帮哩,还能兴兵……”
12
麻养高很惭愧,自认为自己学富五车,世间没有他不知道、不晓得的事。王汉景兴兵,原来还有如此之过程和根由,再回想王汉景煞有介事不可一世的样子,原来竟是这样匆忙、草率地起事。他必将和口镇、上进川的蔡世珍结梁子、争地盘。再回味,他色厉内荏也就不奇怪了。
女人桂娥是道听途说,而常言说得好,“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拖空空瓢”,流言蜚语也罢,空穴来风也罢,总是与事实多少沾些因的。
他为自己早离席而感到庆幸。“少留是非地,莫交是非人”,往后天长日久,对待此人还要多少留些心。但是有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王汉景兴兵不为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