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7,644

  1

  黑痣在大慈山确实迷了路。他把二十多道峪都走过了,葛麻鞋换了一双又一双,身上的铜板,缝在夹祅里的光洋被他用完了,他狠不下心丟下榛子不找。一个冬天过了,他在大慈山的一家客栈度过了年节。只等来年雪消,说啥也要回泥峪川。

  那些日子他走过的每一条峪,似乎都能通往官道,他没有走,而是又拐到另一条峪的小路上,他始终相信榛子就在某一个村庄的破庙里等他。他打听时总是说一个穿绣花鞋的女孩子。因为他只能用这一明显的特征来形容。榛子穿上绣花鞋时的天真无邪与可疼可爱的影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有时也有人回答他,好像几天前或是十多天前见过。那人被他“求”了一下又说:“个把月之前是有一个穿绣花鞋的女孩子从这村子里走过。”

  黑痣急急地问:“身上是不是还背了个小包袱卷儿?”

  那人说道:“是的。继而又摇头说,“好像没有。”

  黑痣的希望破灭了,第一场大雪封了山,他更是心如刀绞,榛子从荆楚而来,大概从未经过如此寒冷和大雪天气,她穿的破棉祅哪能抵御这样的寒冷啊

  黑痣身形消瘦了许多,算起来出门已有半年了,衣衫渐渐脏而褴褛,头发蓬乱,后来每住客栈时,店主或是小二少不了怀疑地打量他。

  年关这个客栈留他,是在他入住时被怀疑。他掏出了现大洋也不被相信,他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如何救孤,又怎样遇上打仗而失散,他又是如何走遍大慈山找孤女,才流落至此,这般失魂落魄起来。店主听得感动了,相信了,才没有报官。

  这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八,二十九就是大年。大慈山早已是白雪皑皑,此时雪花还在飘着,天地一片苍茫。店掌柜脸上没有了狐疑而表现的凶相,说:“既然已是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明天就是大年,不如就留下来在客栈将就着过个年吧。

  黑痣已忘了具体的日子,只知道年关将近,明天就是大年了,想起期盼已久的媳妇和父母,尤其是想起了榛子,不由得潸然泪下,并点头答应店主住下来。店掌柜说:“包吃包住五天一枚现大洋,不知客人可否?”

  黑痣来不及仔细盘算,允诺下来,当下住到了后院。一排有四五个黑駿駿的火炕门低矮的房子,只有两个火炕门有柴在烧炕,其他几个没火的炕洞像是没牙的老人将死时张开的大口,看上去极不舒服。

  有店小二为他安顿好铺窝,并道:“同船过渡五百年缘法,同住一炕也是当差十年的缘啊”

  他问小二:“不回家?”

  小二答道:“自小离娘,家父又亡,投亲没有,被店掌柜收留的。

  黑痣看清了小二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大,小二又说:“客栈住满时,我就和门洞的狗睡在一起,客少有空铺了,就睡大炕。这些天客少了倒好,明天过年今晚就你一人,咱俩算是有缘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二。一个棒槌在大街上站三年也会说话,一个流浪汉在客栈十年也成了人物。

  小二复进来时,端的不是热汤面,而是几盘油炸的面食。

  大慈山和泥峪川隔山阻水的,年的乡俗大同小异。像今晚,再穷的家里也会上油锅,炸果子,炸米团。没米团可炸了,庄户人家柿饼总是有的,就炸柿饼,再炸几块油豆腐。再不行,也在锅底上擦蓖麻籽,烙几片豆腐,百姓人家的年,穷是穷的过法。

  黑痣怕是饿了,风扫残云一般,把端来的油馍几乎吃完了,这才放了乏,倒在热烘烘的炕上,小二又去忙了。他听着外边零星的鞭炮声,不由心里伥然,蒙昽中睡去了。

  梦中黑痣又回到了泥峪川,回到了家乡。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出生的地方,那就是家乡,吃那里的五谷,喝那地方的水。他不像其他同龄人的童年蒙上一层饥饿的痛苦感。那些最初的生活印象明显、亲切。一条四季长流不息的泥峪河,碧绿如茵的河畔,还有沙滩草地,岸边高高的白杨。祖上留下的庄园,度过了多少春雨如烟的日子,哪怕是一丛红色的野刺花,一个金色的早晨,一抹黄昏中的晚霞,都深深地烙在记忆中。暮色里,母亲唤儿回家的骨肉情怀,不离开家乡时不以为意,此刻,这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照亮了,在眼前真切地再现。或像夜空中的寒星一样,熠熠发光,再高再远,再冷再热而不磨灭……

  他颠沛流离了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挑子和货筐没有了。那些日子,他为找榛子在几十个峪转来转去,预感她不是找不到路就是掉了性命。货筐里的东西不定哪一日遇上盗贼或是土匪打劫了去极有可能,因而一路走一路能卖的就卖了,能换的也换了。没有了挑子和货物,他就和乞丐差不多了,仅仅只是把那几节英丹土洋布留下来用包袱包了,挎在肩上,与其说是为媳妇儿留着,不如说是留给榛子的。

  2

  一夜没醒,三十早饭时被小二叫醒,洗过脸便和小二还有后厨打杂的伙计围着桌子吃过。

  午间,店掌柜让小二研墨铺纸时,小二正忙于和另一伙计挂灯笼,他应声来到客栈大堂,一张八仙桌端端正正地放着,正厅神龛前蜡烛嗞嗞作响,香炉里三炷香刚刚燃着不久。一盆炭火把厅堂烘烤得热热的,掌柜脱去马褂,撸起了长袍袖管正忙着折纸,一台端砚上摆了一锭儿“京都”香墨。

  店掌柜抬头一脸的漠然,指了指砚台和墨锭,黑痣明白。再看时,砚台中的水有些多,便向门口斜着将水往外倒了些许,拿起桌边的破麻纸折了两折,放在墨锭端,用手捉了在砚上磨了起来。

  旧时书童,研磨三年甚至还不通文房书道,笨手笨脚,墨没研磨酽,自己先是两手皆黑,要么就是溅到书桌。黑痣自幼随父亲习字读书,掌纸,发笔,研磨,已经轻车熟路。今日漂泊异乡,客居于此,这点儿雕虫小技自不在话下。

  店掌柜折纸完了,端起小南瓜瓣茶壶吸溜着茶水,在旁边太师椅上坐定,桌旁有一刃片刀,像是磨过不久,有磨锈,他要缓口气,等着黑痣研磨。

  黑痣研磨是左右换手,不论左手右手,始终是按太阳行走的方向在转,也叫顺磨。看似轻活,手上却使着暗劲儿,稍时,淡淡的墨香四散。他研磨也随之慢了下来。他刚才进来就看见神龛左右墙上挂着的两幅山水画,色彩陈旧,但可见功力并非一般,此刻墨研好了,墨汁在笔之前还得再用墨锭儿搅动,他便用心地看着。

  店掌柜放茶壶于茶几上,见他看墙上的画如此认真,便问道:“凭客官掌墨之技,不才可以断定,虽然落魄,但你并非贫苦农事之家,至少也是书香门第的耕读之家。

  黑痣略作笑意道:“掌柜过奖了。

  店掌柜又道:“这几幅山水乃家父的传世之物,我并不知其值几何,又是何人能作,只是看上去真切如实而已。

  黑痣停了手中研磨,用装砚台的盒子扣在上边。这是常识,墨池落灰尘是文房大忌。随之便问道:“掌柜的何必谦虚,能保留这么完整,想必定是知其出处又知价值。

  “不,真的不知。今日若能承蒙赐教,不枉辛酉年岁尾遇上高人。

  黑痣知店掌柜所言真实,再则,也料定是店掌柜拥有此画,但就其学问学识远比不上他知道的能赚钱的方法多。就凭五天收他一枚大洋,就可以认定。一个大洋在口镇能籴三斗小麦,遇上落市不定能籴三斗米哩。

  他略作谦让,走到画前再仔细瞧了,指边上的画道:“这幅画虽然题款印章染了,但能认出这幅画叫作《幽泉出谷图》。

  店掌柜道:“能说出此画为何人所作吗?”他说着话,又瞅着画又瞅着黑痣。

  他顿了顿,道:“怕是不准确,还望掌柜的指教。

  “但说无妨。

  “此画作为清代名画,乃王时敏之孙王原祁所作,秉承其祖爷之画风,以景物位置虚实相生,平中富奇,用笔涩而不滞见长,此画至今应在二百年以上了。

  店掌柜听得目瞪口呆,只说小店歇脚小买卖生意人,昨晚进来的这个,竟是满肚子学问,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再也没对他轻蔑和小看,连忙递过去水烟锅,不忘用手把铜嘴儿抹了两下。

  黑痣接过水烟锅,从门口墙上取下正在冒着青烟的小绳儿,“噗”一声吹去火绳燃了很久的积灰,点燃了烟哨,呼噜了两哨儿,算是过了瘾。

  本来火绳就为做饭生火、吸水烟而用,用栗子花絮、核桃花絮、苞米胡须、艾草等拧制而成的。谁家房前或屋后墙上都少不了挂一嘟噜,用料不一,气味各异,十分好闻。夏天还能驱蚊。

  今日有炭火,火绳就显得有些多余。

  店掌柜闲时少不了去前庭后院东西厢房粮仓去转悠,少不了提溜着水烟锅,每当这时,火绳儿没青烟的那一头就提在手上,拖着“长尾巴”,就耷拉在肩头或胳膊肘子上,走几步,停下来,摁上烟沫沫,杵上火绳,幽幽地吸一口,又缓缓吐出来,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身份的象征。

  黑痣过了烟瘾,很知趣地要退出,被他拦下道:“客官不必拘泥,请再把这三幅画逐一辨认出来,值钱了将被收去珍藏,不值钱了尽让它挂在墙上。

  黑痣指着另一幅画道:“此画为清代金民所作,此人天资聪颖,性好游历,年少时替人抄佛经,贩古董度日,晚年了靠当字画以自给,否则此画也难以在你鄂西北山中人家存身。”

  店掌柜忽然起身,忙不迭道:“虽是穷乡僻壤,但这里早过了湖北地界,为秦南陲之地了。”

  黑痣“噢”了一声又道:“出门日久,大山迷途,竟不知已是家乡秦地了,羞愧羞愧。”他接着又说,“此画名为《溪山村庄园》。”

  店掌柜道:“这我倒认得。”

  黑痣自觉多言,因为此画完整,款名无缺,便住了口。

  店掌柜又说:“敢问客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知这些画可值多少现洋?”

  此话问得突兀,黑痣一时竟无法回答,曝嚅道:“古玩字画自古无价,说值钱了,可值百亩地,说不值钱,废纸一张”

  二人就几幅画误了些工夫,忙完灯笼的小二进来讨吩咐,店掌柜说:“去,去给客官沏茶”

  “不用,不用,我去了。”黑痣要走。店掌柜又道:“请客官泼墨挥毫为客栈这个年节留下墨宝,不枉相识。

  “不敢,不敢,粗鄙之人岂敢班门弄斧。黑痣十分恭敬谦逊地回答。

  “那就不为难了,可多留片刻,免我无人说话。

  黑痣退了回来,正好小二捧茶进来,店掌柜冲他一抬手,向茶盘子示意后,黑痣端了茶水在手上,看店掌柜写春联。

  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是“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是“一元复始”。

  3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大年初一的黎明把黑痣惊醒。

  年饭是客家人习俗,夜幕降临,灯火初上,院子的灯笼红彤彤照着雪地,后厨从一大早就有叮啡的声音,满院子肉香年饭香。黑痣不知该忙些啥,他把自己思乡思念媳妇儿、父母的情绪控制着,更重要的是把对榛子的挂念都压着。店掌柜从中午在厅堂看画谈画之后,对他另眼相待,年饭时拉他去了厅堂正席,老老少少两大桌子,全是掌柜的家眷,几个女孩儿小脚伶俐,一步三摇地走进来,眼睛中却光芒四射,看他像看不速之客,他退了出来,再三婉拒店掌柜的,去了厢房和小二、伙计们围上一桌。

  泥峪川人的年饭是在正午,也讲究长辈上座,上座不动箸,席就不能开。他在这里是住店的,是过客,而不是走亲访友的客人。小二十分高兴,要跑到后厨端菜上酒到上房,还要端给厢房这一桌,院子雪地上积雪很滑,碎步小跑,只要有一点儿空儿,就赶紧吃几口,又为他斟酒,“咣”一碰杯,脖子往后一仰,喝了,又跑了出去。

  店掌柜如此爱钱,在这夜人五人六地大方。凡正房厅堂两桌上的菜,这厢房桌上也有。“难得一年到头,不醉不休”他一边说一边敬酒。黑痣喝得多了,晕晕的:“流落此地,实属无奈,蒙掌柜厚爱,三生不忘,若他日能相见,一定三拜六叩为谢!”

  掌柜道:“客官是我所见客人中最有学问的商人,今日是虎落平阳,我须尊重有加,请再饮一杯。他双手接过递了旁边小二,小二乐得有酒,一扬脖子灌了下去。

  “亲不过娘舅,香不过猪肉”,年饭丰盛实在,到了午夜才毕。最后一道木耳山菌汤上来时,迎新年的鞭炮已经响彻在山村乡野的沟沟岔岔。小二把一长串儿鞭炮挑到木楼栏杆上吊下来,由掌柜儿子用火绳点了,噼噼啪啪,炮火四溅。

  他跌跌撞撞上楼睡去。

  从睡去的那一刻起,流落他乡的这个年初一,雪花飞扬,零星的炮仗不时在沟沟岔岔响起,他不知道此时的泥峪川也沉浸在新年里的麻家大院,一家人围着年饭桌是何等痛苦。

  4

  翠荣打年腊月二十三做豆腐起就没有再说一句话,桂娥把心提在手上总是不落地。平日还好些,到了年关这个时候,儿就是她提在手上的那颗心上滴下的血,把地上染红了。她忍着痛苦,在这冷清、寂寞的院子努力制造出一些年节的气氛,却咋样也不对味儿。麻河村那些子孙绕膝的,谁家不是过了腊八就是年,忙着磨面,村头那台石碾子从早到晚不停歇,碾稻子的,少不了对任何一个从碾子旁经过的人说一句“想吃白蒸饭了就来噢,你看今年的米多白呀”,说着从碾台子上或是从还在转动着的辘碡下抓一把还带着糠的米,在碾子上一扬,白灿灿的米粒把灰不叽叽的碾道映照得光鲜鲜的。若是碾谷子、糜子的,那一扬,则满碾道都是金光闪闪。桂娥和黑斗碾谷碾稻,总是瞅傍晚人少的时候去。当然他们是大户人家,吆一头牲口套上,只要人在旁边招呼着就行,不费啥力气。桂娥怕见人,怕见到任何一个人问她:“你家二咋还没回来呢?”

  “快了,快了,就在这几天。她回答出去了,自己都觉得这话轻飘飘地着不了地。

  “咋不见二家的来帮你?该不是有了吧?”

  “可不是嘛。

  “别忘了满月时请吃长寿面,别忘了噻。

  “哪能忘噻。

  咯吱咯吱的碾子声单调、刺耳,像是专门和她过不去,她让黑斗拿来灯碗儿,把灯芯子取出来,滴上几滴油在碾轴上,瞬时不响了,心却依旧烦。翠荣对办年货的多与少、好与坏,一声不吭。黑斗把碾过的稻子担回去,翠荣就把筐子取下来,再拿来了簸箕,哑巴似的簸着米,把簸箕舌头前的簸出去的烂碎米熬稠粥,把好米留在年下吃。

  桂娥不敢与翠荣的目光相遇,二不在家,似乎是当婆婆的过失。若有孙子该多好,跑前跑后,闹着要吃白蒸饭,或闹着要响炮仗,多热闹。凭这一点,她在翠荣面前多少有点儿底气,一口气成疮一口气成病,她怕儿媳患了禁口症。

  年初一的饺子,除了黑斗吃过一碗后,悄悄去后院打理牛圏了,再没人动过一个。

  麻养高围在火盆上,抽水烟,一锅子连着一锅子,自己把自己呛得直咳嗽;还点上了火绳。桂娥把火绳给掐灭,说有炭哩还点火绳,脱裤子放屁图啥哩。麻养高不回答,又把火绳搭在炭火上点着了。他今年第一次没给麻河村、古树塬村、圪挞梁村的人写桃符。按说一个爷们得扛住一切。二不是死了,二在外做生意,何必呢?麻三没回来,更是好事。如今新学堂的都是家世好的子弟,动不动拥一大群人举个小旗子吼吼叫叫,闹革命,年里不回来说得过去。二不在家,儿媳没个好脸色,家里何等冷清。上村下村人眼见麻家大院死气沉沉,他的行书、草书、隶书桃符写得再好,也无法掩饰他们一家对二过年不回来的痛苦。

  5

  黑痣一觉醒来已经是年初一的后晌。店小二不见了人影,炕洞不知道啥时候就没有了柴火,大概连灰也凉了,院子很静,店掌柜一家在上房,听得他们一家人在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他踩着残雪来到后厨,小二一人在灶台忙活,见他进来甚是高兴,忙不迭地端上一屉饺子,又到灶间往里添了柴火,要烧水为他煮一碗饺子,却被黑痣拦下:“别煮了,我不吃。”

  小二道:“还是昨夜吃的饭,都快一天啦。”

  黑痣道:“不饿。”

  “咋能不饿?”小二说话间,锅里水滚了,不容黑痣分辩,半屉饺子扑里扑腾就下了锅。

  从灶口蹿出来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暖烘烘的感觉却无法驱赶他远离家人、家乡、麻家大院、麻河村的那份思念和怅然。好在这个店小二热心肠,一边从锅里捞饺子,一边絮絮叨叨,这一带多少还能填饱肚子,越往东,越年馑,就是年节上还有连锅也揭不开的。

  吃过饺子,黑痣又和店小二说起了闲话。

  小二问道:“你们那儿卖壮丁吗?”

  黑痣道:“大户人家买壮丁倒是有的。”

  小二笑道:“还不是一样,有买就有卖。”

  黑痣转过脸问:“你们这儿还有?”

  小二道:“只要是两条腿的活人,至少也二十几个大洋。”

  “噢。”

  小二道:“有人靠这过日子咧。”他说得看似漫不经心,却把目光对着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黑痣的心绪始终萦绕在父母和翠荣身上,又挂念榛子,饺子虽然下肚,他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于是店小二的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是闲唠而已。

  小二见他对自己的话不作回应,便把身子趔过来,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当心人把你卖了当壮丁。

  这句话虽然声音很小却叫黑痣吃惊不小,睁大了眼睛问道:“谁能把我卖了?”

  小二不作回答,满脸诡异。

  “好兄弟,你说给我,好叫我有个防备。黑痣几分乞求地说。

  小二只是静静地把手伸向灶口烤着锅下的红火灰不说话。黑痣见小二这么卖关子,又这么当真,他心里没了底。“能是谁呢?”他在心里寻思,自然没有答案。到该掌灯的时候,小二自己憋不住了,对他说:“你还用问我,难道你没觉察出来?”

  “真的没有。”黑痣诚惶诚恐地回答。

  “你不想想,谁愿意在槽上拴跛驴,还填料加草的,不求推碾子犁地,末了也得一张驴皮。

  “你说的是店掌柜?”黑痣大惊失色。

  小二慌忙向他摆手示意他噤声。

  “三十个大洋是我看着过了手的。”小二很认真地说着,又扭头向外看,怕有人听了去。

  “怎会呢?”黑痣像是问小二又像是问自己。

  小二出去,不一会儿院子的灯笼亮了,照得地上红白相映,木楼上的灯笼也亮了。灯笼底淡黄色的亮光影子随着灯笼摇来晃去。黑痣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逃离这里。再一看院门早已落锁,凡出入必经堂屋,大过年的,是没人去大门外边的。

  小二抱着一抱子劈好的拌子给炕洞添柴,劝他认了吧,逃不出去的,过了破五,就有人领他出去,至于到了队伍上是啥样子,那只有看命了。

  他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想不开。店掌柜咋能做出这等事情。前日里看画写春联时谈论得是何等投机。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知山知水不知深。

  小二不把他被卖了当壮丁的事说出来,他这几天还安然些,反正回不了家。小二这么一说,顿时让他无法面对了,本来就因为思念而产生的无助与孤独加剧,一下子似乎如临深渊了。

  他知道在泥峪川有人卖壮丁为业。去了,瞅着机会又逃回来。麻河村后沟瑞娃就是第三次卖壮丁走的,这一次走得远,五年了还没回来。自己在泥峪川有家父袒护着,有晬银开道,谁也给麻养高一个面子。壮丁就是挡枪子儿的肉靶子,谁能保准躲得了这个枪子儿,还能躲得了下一个枪子儿?家父应该算作半个绅士,这个年关,儿子被卖壮丁了,他恐怕想不到。这一卖,若有祖上阴德庇护,说不定还能逃出来。山高路远,阴德不够的,死在异乡,连个囫囵尸首也不会有。媳妇儿翠荣把自己等上个三年五载,终会在某一天熬不住改嫁……还有他的黑煞星、克星榛子,不论她是死是活,绝对不会想到救她的扁担客被卖了壮丁,死于乱枪之下想到这里,一个五尺扁担客不由潸然泪下。

  黑痣压着一腔怒火,调整了一下情绪,决意去见见店掌柜的,当面质问为什么要这般行事。

  掌柜的似乎料到他会找来似的,当他刚要开口,被正噙着水烟锅,满嘴湿漉漉又黏糊糊哈喇子的店掌柜拦住了,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水烟锅,用手示意他坐在火盆边一只椅子上,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店掌柜没有居高临下,他给黑痣倒过茶水后,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把他卖壮丁是为他好,说他的表兄是队伍里的什么长,手下几千号人马,却没有几个识文断字的,当初从冯玉祥部下,汉口、江西闹革命,奉命回鄂西,在川陕三界招兵买马,说:“像你这样识文断字的人,到了队伍里准能干出一番大事……”

  他问道:“你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店掌柜道:“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

  “既然知道,为啥还要卖了我?”黑痣把双眼睁得很大。

  “日后你发达了,你还会来感谢我的。店掌柜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错了,店掌柜,我是生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更不是任你随意当牲口买卖。他斜睨着店掌柜,对这个小人十分厌恶。

  “过了破五他们来领人。

  “我若是不去呢?”黑痣连看也不看店掌柜一眼,反诘道。

  店掌柜道:“很好办,他们会把你当成人犯轻而易举地梱走。

  黑痣无语了,乖乖坐下来,任店掌柜布道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看来他只能这样任人摆布了。唯一能安慰他的是,说不定在队伍到的地方能遇上榛子。

继续阅读:第五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泥峪川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