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10,858

  1

  要不是汉口来人,王汉景仍下不了决心把队伍拉走。

  麻养高在六娃入乱葬坟的第二天,就进城给汉口的三儿摇了电,说六娃的事妥了。但王汉景还举棋不定。没几天汉口来人了,难辨真伪,只有麻军师知道。

  另晴耍扁担的出门做生意,山高路远,昼行夜宿,往返一趟需要许多天。

  汉口来人,拿着盖红印的公事。沿途节节有车迎来送往。说来就来。自古以来,有官家驿站,后来称作马站。从州城往甘肃兰州是四十八马站。汉口过来有没有马站,不知道。眼下已没有马站了,州府县衙接了马站的活儿。到了民国,方向盘靠右,汽车更加快嘞。来人是三儿派的,出汉口过襄阳,便是豫东南,中原地界上一马平川,过信阳不多久便是南阳府,不日过西峡,到州城没有惊动任何人。州城到泥峪川有大路,是驮队脚夫那种路,像四个胶皮轮,见动弹就轰轰隆隆的,州城洋机器根本无法来。

  泥峪川有人在口镇见过两个轮子的自行驹(车),稀奇不已。自己见了,回来就绘声绘色地叙说着:“像是马儿没有蹄子,像是驴没有鼻子,能把人驮着走。”至于四个轮子的汽车,泥峪川人没见过。

  让麻三派人上来,实在是麻养高万不得已。王汉景动摇不定的原因是一家大小还有七八口人,不知怎么拖家带口。

  麻养高把他和他的兵营当前现状和日后的方向,尤其是他王汉景这个营长的处境,做了面对面几天几夜的分析。

  常言说,“铁匠的不咋,郎中的怕怕”。这是指铁匠和郎中两种职业各自的特点。军师是麻养高,更是王汉景请来看病下方子的郎中。

  麻养高自然不用点着兰花指为王汉景把脉。他摆了王汉景必须把队伍拉走的理由,自然是王汉景的病所在。

  他拿蔡世珍与他作对说起,说明王汉景玩不了大花招,只能干点小打小闹、鸡鸣狗盗之事。凭十条枪,给邻里说说事,例如猪跑错了圏,鸡下错了蛋,犁地过了畔。作为土生土长的泥峪川人,王汉景还是威风,只要稍微瞅一眼他手上的死牛腿,也就不再说啥,算是服了,证明他是个乡间能人,不是狠手。狠手不理只耍横,会把枪管指着别人额颅,敲着说话。三句说不出去,不是额颅被敲出血,就是枪子儿开花。

  王汉景不是这样的狠手。

  军师麻养高还真想再说下去的时候,王汉景感觉被羞辱了,听不下去,道:“照军师如此说来,我王汉景一文不值了。

  麻养高道:“没有啊”

  “当初兴兵,就三条死牛腿,口镇‘致和昌’免了谋租。”

  麻养高回应道:“‘致和昌’是免了你的谋租,可‘致和昌’在你身上没收到的谷子,摊给别的佃户。

  “什么?”王汉景不解地瞅着麻军师。

  “原来按亩换成石,每石加一升,逢涝或逢旱减三;改成了逢涝,逢旱少二五。麻军师只要摆开说,就会口若悬河。王汉景道:“你在兵营忙哩,这些你咋知道?”

  麻养高回答道:“秀才不出门,遍知天下事。

  “‘致和昌’做得出来?”

  “软处好起土,硬处好打墙,是谁都一样。

  “切不了肉,切豆腐。王汉景一脸愧疚,远处的不说,就泥峪川的佃户有好几户是亲戚。他们被二柜多算了租,也稀里糊涂蒙在鼓里。

  说着话的王汉景起身,把水烟锅往墙上一挂,猛地一转身冲麻军师道:“设圏套,杀六娃,我折了银子,你是借刀杀人。他觉得自己太鲁莽了些,把口气变软和些说,“六娃实在是该杀。

  麻养高道:“六娃作的孽,本是与我家二刀子不沾血,八棒槌也打不着。我咋难以此为恨?不是太下作了吆,营长可莫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作为军师在王汉景面前应主仆有别,但此刻二人谈的是大是大非,既然摊开了,就得摊开了说。

  2

  鼓不敲不响,灯不挑不明,因此麻养高继续说道:“六娃在川里,此人不杀,迟早是害,不定哪一日对你营长就下手了。麻养高觉得此事话犹未尽,从堂屋墙上取下火绳,摁上水烟锅,吸一口,身子转一圏,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六娃对我下手是迟早的事,他那枪法,我从心里服了,多年前在兵营就给我在核桃树上打核桃,要一个,打一个,要半个,竟能打半个下来。王汉景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军师观点的认同。

  “还有,长毛子石柏树。军师说着话,过了水烟瘾,把火绳挂了,把水烟锅还拿在手上说,“这是一个茅屎瓮边上葫芦架结的葫芦——包包蛆。”

  王汉景接着话茬,就说起在河滩排工下水时,这个蛆葫芦漂起来,是啥意思。看热闹的乡邻也弄不明白,这耍的啥武把子。但有一点可以证明,长毛子没人待见,几十年川里设不起“毛老道”的坛。他给人说他念了咒语才下的油锅,简直是胡吹冒撂。麻养高道:“毛老道在川里为啥设不起坛?”

  王汉景道:“不知道。”

  “泥峪川人几百年民风殷殷、淳朴厚道,不信歪门邪道。

  王汉景答道:“是了。

  麻养高道:“你还不知道,石柏树对人说那一夜大水起是龙抬头,他最先看见的,说泥峪川还要出大能人。

  “他说这啥意思?”王汉景迟疑地问。

  “啥意思?”麻军师把嗓门提了下。挥出一只手,食指在空中点着道,“秃子上爬个虱,明摆着嘛。

  王汉景睁大了眼睛,听军师又慢条斯理地往下说。

  自古泥峪川雨水充沛,河道里有水旱两种地,涝有水田,旱有河水,担着浇秧苗也能收得谷子。山上有栗子、核桃、野蘑菇。西出口镇,过秦岭就是山外,到省城也就三四天。泥峪河水养人哩,毛老道没成起事,石柏树又不甘心。这几年上进川有蔡世珍,川里有你王营长,他蛰着,缩着头。蔡世珍一死,他蛰不住了。

  麻军师放下手中的水烟锅,端上茶碗儿,凑近营长又道:“他在乡邻面前摆油锅,不定啥时候还会在人多的地方耍威风。他叹了口气,“哎,他在毛老道那里学了些把戏,糊弄人有一手。

  王汉景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风吹顺河湾与咱们不相干。”

  “咋能不相干,一旦有时机他会整死你,当然不动枪、不动手,阴整,你防不胜防。

  王汉景似乎又看见了头裹红布的石柏树,喝一碗柏树水,装神弄鬼的样子。

  “六娃这一死,石柏树少了一个对头,迟早他要在泥峪川弄出些啥动静的。”

  王汉景听得真切,嚼得仔细。听着嚼着,背后嗖嗖透凉气。

  麻养高说到这,干脆也不遮不掩了道:“你兴兵这么多年,没有做出像蔡世珍一样的本事,娶到六姨太,也没有把队伍拉到葛牌抢银匠楼,去蓝田玉矿抢玉石,这都是我这军师的错。可是你这么多年也没结怨也没结仇,手下弟兄也没有替你去死。蔡世珍呢,在葛牌抢银匠楼就死了五个人,还不算被人黑死的。

  麻军师缓一口气,捩着茶,观察到营长边听边思索的样儿。接着说:“人活一世,草活一春,十几年这么过去了,还能有几个十多年?啥叫见好就收,啥叫心重吃石头,手长挨砖头。你王汉景王营长从佃户到今天,赚了,赚大发了。谋租不交,地种着;兵营吃的,川里人摊着。逢时过节收的点心吃不完,哪一顿你都要糊汤锅煮点心,福啊!夜里出门几把电光灯晃着夜天。又挎上盒子炮,谁不凑眼。是的,你活得好好的,很省心,兵营的事有我,外边的事暗中还是我,你把你的人活成了。”

  说着话,他没忘看着一会儿站立,一会儿双手抱头蹲着的营长。他感觉营长不但在听,还在反刍、反问、反思,咀嚼回味。他继续说:“月盈则亏,杯满则溢,物禁大盛。古话多有道理。再不把队伍拉走,你我都没好果子。”

  几天之后他俩都没见面。

  王汉景把军师的话一遍又一遍,从头到尾地咀嚼,品味,咂吧。前日汉口人来了。到底是大地方来的,看起来是小商人样,掏出的银票就是三千块大洋,又留下两个盒子炮,说好汉口见,似乎不容王汉景作什么解释,或诉什么苦,说什么难。

  3

  王汉景队伍是在一个初冬黎明时走的。家丁马弁算在内够九十人。麻军师派人兑银票时才突然想到了麻三派人送的银票是三千,三三见九,九九归一,一定成就大事,于是就凑了个人数。九十人的队伍,对日益吃紧的战事帮不了大忙,起码麻三在汉口还有这么一支用得上的队伍。

  队伍从兵营开拔时只有零乱的脚步声,十几驮子大马,驮着路途用品。其他一应琐事,麻军师早就做了细致入微的安排,例如他派人去悄悄告诉“致和昌”,找二掌柜结清了这十几年免收的地租,二掌柜已老眼昏花,翻不出王汉景地亩和应收地租的账了,去的人按军师吩咐,还是留下了银子放下话。“不论王汉景的清与不清,加收佃户的地租此后不得再加……”“致和昌”二掌柜连连点头,取出账本,用笔蘸墨划拉着。来人告辞,回兵营交差不提。

  4

  麻二常常在黄昏出门,夜露凝霜了才回来,一连好多次,来去神秘。桂娥也老了,她没资格过问男人和儿子麻二的事。男人这一段日子也回来看林林看得很勤。当然和她只能说些油盐米面的事,一再叮咛只要身体好就行,地里活儿做不完,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又说,黑斗老了,可怜人儿一个,能照看就多照看些。憨憨人可靠,憨憨人只要待他好,他知恩嘞。

  桂娥多年没有听到过男人这些话。自从儿子麻二回来大闹之后,男人也暗里说过她几回。他不敢明里来,明里来有黑斗护着。她后悔自己把这家要给败了。男人去了兵营,麻三说他不再回麻河村,几次河里发洪,她真想跳河一死了之,可丟心不下林林。林林叫奶奶叫得多甜啊,这个来路有些不清不整的孙子,无时无刻得牵着她的心。她曾夜里在浪涛滚滚的河边,试探着跳河,一想林林,腿就被桃木橛钉住了一样,动不得。

  桂娥还丟心不下黑斗。自然黑斗不连血脉,不连亲,可黑斗是最知道疼她的人,黑斗管她叫嫂子。老嫂比母。端洗脚水,是在男人走之前就端过。

  这多年她就这么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黑斗捏过、搓过、抠过的脚干净得能和面。

  她在想跳河、寻短而没狠心的煎熬中,同时也是黑斗替她搓脚、抠脚的无数个美妙的享受中,过了一年又一年。林林已快成半小伙了,她不想女人该想的事。有黑斗洗脚就行。

  男人给她说他要撵三儿去汉口,三儿要他去帮忙,三儿正在弄大事。这一去三年五载回不来。桂娥就眼里潮潮地说,在王汉景兵营,也不远,逢年过节,送好吃的过去,送蛤蟆骨朵过去。有啥事还能见个面。这一走,山高路远,啥年月才能回来,已到了做老伴而不再想做夫妻的年龄,却要分开三年五载。她扑到男人怀里。麻养高心中有天大的事,连桂娥的肩膀或头也没抚娑一下。桂娥感觉到他的怀里冷冰冰的,就止住了泪。

  麻养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他和麻三还有王汉景,要成大事了。要不是当年家出丑事,他也不去王汉景兵营,麻三也不会有家难回去闹革命。这下好了,他对着桂娥说:“你为麻家立大功了。”这时林林在院子正在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麻家有后,多亏了你。”

  他和儿子麻二要说,要叮咛的,已说过不少,叮咛不少。

  5

  泥峪川在这个冬天很平静。每到天落黑前牧童赶牛下山的悠悠牧歌粗野而响亮。偶尔有一堆烧纸才有的坟头红红的火,映出一坨光,那是放排死了那俩人的祭期到了。或许是亡人生日,或许是亡人托梦讨寒衣了。

  麻二又要去黄庄。也就是那次在王汉景兵营和榛子的邂逅到相认,麻二几乎一切乱了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只有找借口去给黄庄黄子寅捎信就去见榛子。

  就是那天榛子去看王汉景,麻二去看麻养高,是榛子不经意中看到麻二脸上的黑痣勾起了回忆,可当初黑痣不是满头白发。麻二在那一刻也认出了她。当着王汉景和父亲的面,心绪慌乱的麻二,竭力控制着自己。榛子从眼神中证明了她的判断。

  榛子已为人妻为人母,当着营长亲家的面,她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咬着牙根儿,把一种压在心底,却今生不能释怀的感情,从心中渗出的血里强掩着。她知道自己是逃难女,被黄子寅搬席筒,带到泥峪川,冥冥中她没有失去再见到他的信念。“泥峪川”三个字,在他救下她,到失散的那段日子,他常常说起这个地名。

  丫丫已是半拉子姑娘。那并不遥远的记忆中是黑痣的声音,喘息的气味,走路的姿态。为人妻,尽妻事,黄子寅永远代替不了少女情窦初开的日子。

  绣花鞋被她揣在怀里,死里逃生多少回都没丟。她曾发誓要拿绣花鞋作为与黑痣相认时的证物,此刻相见却不敢相认。她相信他认出了自己,不需要证物。

  那一刻,她慌乱,她不敢看任何人。一个逃难女流落泥峪川,嫁人过日子,是苍天保佑,若叫外人知道黄子寅家里的,和军师麻养高的儿子有那么一段无法启齿的情,那还不被人唾沫星儿淹死?亲家营长的面子、黄子寅的名声一切都完了。黄子寅一气,一张休书休了自己将怎么办?

  当初,那一碗蛤蟆骨朵比黄连汤还苦。当离开兵营时,她双腿已不听使唤,勉强挪到远处,坐在石堤上,瞅瞅上下无人,也正好是后晌,小路上也没有了人。她的眼泪像决了口的堰渠水,哗哗地流。她没有放声哭,只能哽咽、啜泣。

  这啜泣、这泪水,整整憋了这么多年。失散的日子她光着脚,只要看到有筐的人就跑着追赶,脚下不怕磕绊,不怕扎刺,追上又不是,就哭,后来连哭也哭不出泪。

  泥峪川,泥峪川,天下还有两个泥峪川?一丝儿希望在生丫丫、过日子,和丫丫她大妈在地里劳作,共同看着太阳从东山升起,从西山落下,盼耍扁担的男人黄子寅安安全全回来中变化。渐渐把盼见到他的心愿淡了,淡得只有一丝儿念想,一丝模糊的记忆。心也死了。

  麻二被王汉景留着多喝了一会儿茶,是出于麻军师的情面。麻二同样地慌乱、茫然,不相信眼前的女人、营长的亲家母就是榛子。十几年了,他一刻也忘不了可怜的榛子。那战乱中失散竟连一点影星儿都找不到。一个羸弱瘦小而懂事的逃难女,如果在那一刻不被自己救下,肯定早死了。在那饥荒年馑里死一个小女娃,不如死一只猫一只狗,偏偏被他遇上救下了。他想过一百回,二百回,自己承认世上有多少巧事情,可遇上榛子挣扎哭喊时,上无人下无人,咋就巧得被自己遇上了。

  他认定这是上苍的安排。天地之大,人海茫茫,何处不能安身,咋就来到泥峪川成了黄子寅的小婆子……

  麻二草草告辞父亲和营长,背篓里有营长手下人给放的点心、挂面、油饼馍。说是给林林吃。他想赶上榛子,他要和榛子说许多话,他还要问榛子许多话。

  榛子不等麻二站定,就哭得梨花带雨地扑到怀里,只一声“哥啊”就憋过气去。

  麻二搂着榛子几乎也站立不稳了。半会儿,榛子哭出了声,缓过气,把头像犍牛一样死死地倚着麻二的胸膛,双手从背后箍着麻二。鼻涕和泪水把麻二的棉祅都濡染一大片。

  麻二把背篓放到地上,腾出双手,抱着榛子。榛子已不是昨天的小毛丫头了,可麻二像当年一样,轻轻地抱了起来,揽在怀里,就地儿坐下去,两个人同时睡在潮潮的麦地里,须臾,二人又坐起,尽管荒郊野地,也难免被人看见。

  夜幕初降,林子里山脚下,已有零星的灯光在闪耀,榛子从麻二怀里起来下河“哗哗”地洗过脸,掩起衣襟擦了脸,把头发拢了拢和麻二各自回家去。

  她既然是这样了,还怕日后没机会,她怕回去得迟,姐姐操心,丫丫会闹她大妈的。

  麻二一头白发走出老远了,那团白影影才消失,她才转身向黄沟口。被黄子寅领回来,她只说今生有个安身的地方,就满足了。黄子寅是个好人,姐姐更是好人。姐姐不生娃,黄子寅才娶了自己。那时的黑痣,今天的麻二,她无数次地回忆,无数次地梦中相见。尤其不能听见枪响,或年上的鞭炮声,她害怕这响声。她和他就是在炒豆子般的乱枪中失散的。她有浑身筛糠一样的毛病,总是听到那样的声响时发作。放排那一天,亲家王汉景和石柏树、六娃斗法时,六娃打鸟的那一枪,她就害怕犯毛病,好在那横死鬼没打第二枪。

  丫丫和她大妈点着油灯就在炕上坐着,天黑这一会儿了,有些焦急。小黄狗一叫,丫丫就知道妈妈回来,喊“妈妈”。她应声中,发觉刚才哭得厉害了,嗓子有些哑,就在孩子面前干咳了两声。

  6

  上房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隔墙洞的灯光从门里照出来,把她长长的影子印在院子。她心中不由无名地慌乱,她害怕二跟随着她进来了。她无法控制自己手足无措。丫丫在炕上,手里拿着鞋帮子,正在她大妈的指点下,纳鞋沿条子。在泥峪川,不论穷家、富家女孩儿,不但脚要小,还要学得一手好女红。包括纺线、织布,做鞋纳底子,搓绳子、纳衣裳。

  她把篮子提到炕沿,取出了有红签子的点心。一看签子就知道是口镇“新仪昌”炉子上的,包点心的纸绳子本来是很好解的,她却解不开。丫丫放下鞋帮,替她解开绳子、拆开厚厚的草纸,土炕上飘散着香味儿。

  “上来吧,暖和一会儿,外边一定很冷。”姐姐说。她一抬腿把屁股挪上炕,把腿吊在炕边,算是听姐姐话了。

  “咋到这时候呢?”

  “麻军师的儿子给他伯送鱼鱼,亲家留我吃鱼鱼。”她回答姐姐问话。

  坐在炕沿边的榛子,仍按捺不住她的心神不定,虽然在和姐姐说话,但神不守舍,觉得口舌干燥,便借口道,“姐姐,我去烧水喝。蛤蟆骨朵咸了吧。说着溜下炕要去灶间。

  姐姐这才想给榛子取了个点心道:“吃一个甜点心就不渴了。

  有姐姐答话,她才接了。

  黄子寅不在家时,这家是姐姐当家,就是一个点心也没有小婆子随便吃的规矩。

  锅里留着一碗南瓜面,是留给丫丫的晚饭,她大妈说得对,大人吃不吃,娃正吃长饭嘞。丫丫吃了点心也就罢了。

  榛子在灶间生了火,姐姐往锅里添了一瓢水,榛子坐在木墩子上轻轻地扯着风箱,另一只手在往灶洞里添柴火,这才遮掩了她的慌乱。

  姐姐隔着锅台,靠在隔墙和她说话。问:“你见过没见过麻军师的二儿子?”

  榛子弄不清姐姐要说啥,顺口道:“这是头一次,脸上还有个黑痣。”天哪,她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为啥话多。姐姐没问什么黑痣啊!

  “麻二的头发看见了吧。”

  “一头白。”她答。

  姐姐几分神秘而严肃地说:“那不是胎里白。她顿了顿又道,“麻养高大儿是叫麻一,早早死了,这个麻二名字不好。

  榛子淡淡地说:“麻二咋不好?”

  姐姐说:“本来麻二能写会描的,半条川做的棺材,都请过麻二描过漆花,一头的黑头发,人悍俏嘞。”

  这时水开了,她把锅盖一揭开,水汽把灯影挡住了。榛子摸着在案上取了碗,没了水汽,灯亮起来,姐姐早把饭勺拿在手上,接过碗递给榛子。姐姐接着刚才的话尾巴又说,多少木匠想学描漆花,就是没麻二灵性,没学会。多好的麻二,一趟去南岸子耍扁担,做生意把人害了。

  榛子问:“谁害了?”

  姐姐说:“不是谁害了。她觉得榛子问话打断了她的活,随便摆了一下手又说,“不是谁害了,那一次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了,人失了形,四五年哪,四五年都受啥折磨了,走时媳妇还是蔫布袋,回来了,一个牛牛娃都几岁了。

  她说到这,“嘁”一下又道:“阳世三间,胡求恋圏。接着就又说,从麻河村一直到整条川,都把牙笑掉了。男人女人那号事是少不了,咋能像牲口,简直像一圏牛。他的老三儿子羞得回不来,在外头弄事,还弄大了,她又“嘁”了一下。说归说,睡归睡,人家在麻河村日子还在人前嘞,听说那个林林比咱丫丫还大些,是个半小伙子,谁还再敢说三道四。

  榛子端着水碗,忙忙地喝着、抿着,听着姐姐津津有味地说着。丫丫喊一只帮子纳好了,姐妹俩才止住话题。

  榛子到门外给姐姐和丫丫把夜桶提回来,放在炕地上,才去了厢房。

  7

  月亮爬过山垭,攀上林梢,挂在当空的时候,已是寅夜。泥峪河在白天不被人在意,它流动时的响声有多美妙,反正两岸或男或女总是有人在水中不是淘菜洗衣裳,就是饮牲口、涮夜桶,谁也不在意脏净。水流百步净。一条河,是一条川人的命根子,煮饭烧煎水,饮牲口,迟早都没有脏过。只是发洪的时候,水浑了,只得去山根寻山泉。图近便时,担两桶水回去,撒一撮白矾,水一下就清了,桶底渍厚厚一层泥。有人从山坡上下来渴极了时,趴在河沿把脖子一伸,把嘴扎到水里,“咕咚咕咚”牛饮样,爬起来一抹嘴,赞叹着泥峪河的浑水也是甜的。

  夜晚的泥峪河,由两岸的点点光亮,灯火阑珊,到农舍里的最后一盏灯灭,一条川完全进入甜甜梦乡的时候,借一钩半轮明月,泥峪河水光闪耀,满河晬银,哗哗低吟,潺潺浅唱,像摇篮曲,似袅袅依依的梵呗音。就连那些从山坡林子中赶下河喝水的机警的野虫,喝饱了之后也不愿离去。它们不习惯人的嘈杂和阴险,听不懂人和人或抑扬顿挫,或情绪激昂的大喊,却习惯了山风的呼啸,林骚的滚动。当夜晚归属于动物世界的时候,泥峪河美妙的水流声,就是它们的音乐盛宴。当人们清晨再到河边时,零乱的蹄印和散发着热气的粪便告诉人们,这河边夜里是谁来过。

  落尽树叶的林子,就有很大的空间,不经意被月光透过,照到黄沟口的黄庄子的院子里。月亮缓缓移动,往西山巅压的时候,就有几片月光不偏不倚,照进榛子的炕上。每年每月都会有,榛子从没有在意过或偶尔冒风发热时,还是这一缕月光爬在窗棂,都不会感觉到舒心或讨厌。

  这一夜,榛子从上房下来,院子里的明晃晃的月光就像是麻二的白头发给映的。她心烦意乱,钻进被窝,眼前仍是一片白光,昨天的黑痣今天的麻二,和她走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那时自己确实太小,黑痣的黑发大个子,是一座山,一堵永远不倒靠得住的墙。她也曾想他想得抓头发,想得手足上、心胸里像蚰蜒爬过一样难受。

  突然相见,匆匆相叙,匆匆辞别,似梦不是梦。

  在客栈,黑痣的胸膛简直是一盆火。

  这一夜她睡不着,瞅瞅窗棂上的那缕月光,太刺眼,拿一块粗布单把窗子蒙上了还是睡不着。

  天哪,这是老天爷故意在折磨她这曾经的讨饭女、逃难女。

  给娃拜干伯,泥峪川人兴这个。“娃的干大,她妈的麻达。”麻达就一团麻须样,拆不开捋不顺的意思。男人子寅老大不小了,王汉景比子寅小不了几岁。榛子知足了,一辈子算起来加上黑痣,噢对了,是麻二。加上麻二,自己在三个男人怀里偎过。都很温暖。自己知道守妇道,但丫丫没有个干伯不行。自己长得俊俏,模样儿好,被男人们明瞅暗里瞄的,没有王汉景这个大树,不知还要受啥欺压,有王汉景给丫丫当干伯,有贼心的人,贼胆早就破了。

  当然,这一夜她在想这些的时候,她不会料到王汉景和他的兵营在不久之后,会离开泥峪川。

  打那一夜,榛子病了,又是咳嗽犯了,加之发烧,姐姐就领着丫丫去坡上寻草药,先退退烧。

  丫丫屁颠屁颠跟上大妈,不仅能认出和找到柴胡、桔梗、荆芥、连翘、车前草,还知道啥病用啥方。像这几天妈妈发烧,她就用柴胡、桔梗、荆芥、连翘,再挖几窝冬花骨契放进去,治咳嗽。秋天闹肚子,少不了藿香,夏天上火少不了车前子和扁蓄草。这为她日后在麻家过日子时的能耐、地位,以及生儿育女派上大用场,这是后话。

  再说榛子一病多日,昏昏沉沉做噩梦。梦中的黑痣挑着货筐,自己晬步小跑,黑痣一脸的慈爱冲她一笑,她跑得更快了。杀人场阴森的屋子,枯瘦如柴的篾匠,臭烘烘尸体味的围墙出水口……山洼里哪来那么多的地软,山高水高,还有那么多的鱼……从湿漉漉的草坡上滑下来时惧怕极了,要不是一个树粧卡在裆间,那看不到底的悬崖会把自己摔成晬片片,晬末末。昏睡中的榛子不是做梦,是因和黑痣的再相遇之后,潜意识中又回到了曾经的经历中。后来黄子寅回来她都不能下炕。子寅说,往年冬天也犯咳嗽疾,今冬咋就这么重。榛子说,今冬冷哩。

  忙着开拔去汉口的营长王汉景也知道亲家母老毛病犯了,那是逃难时害上的,他抽不出身就托人捎来了岳阳产的竹沥膏,京城产的龟苓膏。

  子寅陪榛子几夜,说这一次可能要走远些。他没给榛子说他和王汉景兵营一起去汉口的事,怕她太操心。

  麻二对家父随王汉景兵营开拔汉口,并不太多在心。这些年家父只是挂名,家中没死人,真的死人了,他可能也不管。哀莫大于心死。

  一个读书人,一个从祖上就殷实、富足之家的弟子,竟做出有悖人伦的,有违三纲五常的事。心死留着命。黄昏在河堤东头和榛子抱头痛哭中,有倒不完的话,有提不尽的话头。从哪一头说起,都是不尽的苦头,后边连着一串一串滴泪如血的故事,麻二强忍着走了。回到麻河村的河湾,放下背篓,独自一人坐在细软的沙滩上,六神无主。

  麻家祖上出过坐家道,他理解坐家道就是出钱买了一个闲官名,太远了,富不过三代。算起来到他应是四代以上了。榛子在他的心里几乎和死差不多了。再深的伤,这么多年过来就是淌血、化脓,再淌血,再化脓,伤也渐渐抚平了。只是那一块伤不碰就不疼。

  8

  可是,老天爷没饶过他,又把榛子推到他面前,他该怎么办?相见,勾起了他对榛子由牵挂、操心,到放不下,到骨子里的难以割舍。

  榛子为人母为人妇,自己也为人夫为人父了,他把一个男人的泪水哗哗地拋进沙窝里。说不清是相见的喜悦,还是压抑,内心已久的思念,或者是以后无头绪的难。

  夜风起了,水畔河湾的细沙子被风卷起,在身旁打旋,还没有结冰的河水淡淡的鱼腥和沙子被风吹进鼻子,再作难总得回家。

  母亲桂娥还没睡,翠荣已灭了灯,院门是用一块木板在里面顶着门,门闩没插。麻二从地上摸了个小柴棍儿,只轻轻地一戳,板掉了。这是只有他们家自己的留门方法,别人不知道。麻二推门的时候,母亲问:“是麻二回来了?”

  “嗯哪。”

  母亲又说:“锅里留着饭,我下来给你熥。

  麻二又答:“不饿。

  桂娥本是想和麻二说话,说些兵营里和男人的事,麻二说不饿也就算了。

  再往后些日子,就是父亲的几次回来。要去汉口是大事。早年父亲在省城读书见过世面的,说起省城钟鼓楼、骡马市,还有牛卵子灯一套一套的。没想到他这次要去汉口了,回来过前院后院地看,还坐在黑斗炕沿和黑斗说了些早年一同光屁股的事儿。

  9

  麻二掰指算起来,该到汉口了。至于王汉景和他的弟兄在汉口驻防还是上了前线,那是麻三的事,麻二不用操心,也操不上心。麻二的心被榛子用无形的绳子,或无形的丝线牵着缠着绕着。

  榛子很惊慌地给麻二说过,许他来黄庄子。说这话时黄子寅还在川里。这下黄子寅和王汉景队伍走了,家里三个女人,麻二来算是一回啥事情。

  是丫丫他大妈先见到麻二,很惊奇。多年来,麻黄两姓不沾亲不带故,一直没来往。麻家在麻河村是大户人家,黄家不算富户,也不算穷家。两家中间隔着好多个村,牛不借犁,水不借渠,没啥来往。姐姐是个聪明人。她一下子就想到麻二,一是知道男人子寅随他伯,营长去汉口,曾在兵营里见妹妹榛子。麻二是冲榛子来的。但她仍不失礼节道:“老二来了。

  麻二道:“来了。”他嘴上回答着,一双眼睛却在找榛子,又补了一句道,“子寅哥不在家,啥可好嘞?”

  “好嘞!”

  榛子手里牵着丫丫正准备去后坡砍柴火,听见麻二和姐姐说话,躲避不过,迎上去道:“她二叔来了。

  麻二装着一副冷静,答道:“子寅兄捎话了,我过来专门带话。

  姐姐这才想起子寅是和麻军师在一块的,他带话来也就不为怪。

  榛子见都站在院子怪冷清,便让麻二进屋里说话。随着榛子娘俩,麻二也进得门来。

  麻二径直找个板凳坐了,丫丫和他大妈也进得屋子,麻二道“子寅兄捎话说啥都好,甭操心。

  榛子说:“操心也不抵事的。

  麻二说:“子寅兄说在那边吃不到咱川里的糊汤搅酸菜。老是白米蒸饭。”

  丫丫她大妈说道:“糊汤酸菜还没吃够?”

  榛子说:“白米蒸饭好嘞。”

  麻二知道自己在说空,不敢再多谝了,就看着丫丫,榛子忙说:“快叫,叫你二叔。

  丫丫怯怯喊一句二叔,就到院子里。姐姐对榛子说“你给他二叔烧一口煎水,我和丫丫去砍一梱儿柴。”又冲麻二道,“多亏你捎话,要不我娘仨牵挂得要死了。”说毕出门走了。

  下来就是麻二和榛子俩。麻二端端坐着,一双眼死盯着榛子,榛子听见姐姐和丫丫走远了才说“你咋敢来嘞。”她边说边往锅里添水搭火,为麻—烧水。

  她知道麻二是为她而来,捎话是个借口,烧不烧煎水,麻二不在乎。不烧水,不冒烟,不是礼节,姐姐在坡上能看见。

  麻二只是看着榛子,水端过来,是几个囫囫囵囵的荷包蛋,接过碗,又放下问榛子:“咋办嘞?”

  榛子问:“啥咋办嘞?”

  这一问麻二却不回答了。麻二又想起刚见到的丫丫,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俩人都端端地坐着,这一坐忘了时间。扛着一梱荆梢子柴回来的姐姐不高兴,用她那尖尖脚踢了一下小黄狗,道:“卧着不动,你不嫌撞腿。”小黄狗十分委屈地“汪汪”两声。

  麻二知道这女人是打着窗子叫门听,指狗说他,便告辞而走。榛子很难堪,和麻二坐得是忘了时间,反惹姐姐起疑心。

  麻二走了,榛子把鸡蛋一人一个拨开说:“麻二不吃鸡蛋。”姐姐没吭声。榛子把鸡蛋又拨给了丫丫,回到厢房,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肋间的肉,自责自己咋不争气,又沉不住气,能坐那么久。

继续阅读: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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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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