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卫民2025-11-10 11:358,164

  1

  怀里揣着银子的排工,带着厌倦感和无力感,又回泥峪川了。今年放排就没有好兆头,一下子叠加的木排,相互拥挤。今年水势旺,再大的排在水中像漂了一片树叶子,下水的时辰又集中,快到码头时出了事。

  好在正好有几只大船,在等各处来的木什上船,说是要运到鄱阳湖那边修工事。木什卖上了好价钱。失事的两个把头只能把多卖的那一部分钱给了两个事主的家人。

  多少年来排工的命都是这样。

  从第一拨排工进泥峪川带回的哭号起,人们把怨气都集中到了营长王汉景身上。放排走的那天,长毛子石柏树、煽火的六娃和王汉景斗法,各显神通,打了个平手,排工们抓阄儿下了水,心里都有些想哭的感觉。等回来了,是两副黑棺材对摆在了木排下水的河滩上,破席搭的灵棚里,铺着厚厚的麦草,大人小孩,就滚在麦草里守灵,三天三夜。没有这三天三夜亲人的哭,顺河走的魂儿就回不来,就会永远在泥峪河、州河游荡。有人在夜深人静时,看见河里蓝蓝的亮光无端地在河道里上下晃荡,并带着长长一声“哇哇”的叫声。

  没有放排的六娃在前几天也死了,没人埋,没人给搭灵棚。

  排工们心里的愤懑,因六娃的死化解了许多。说六娃若死在放排之前,说不定还不死人嘞。

  木排陆续下水后,几里之内的水岸、河滩留下杂乱的葛麻、藤条节节儿,还有石头垒的或挖的灶坑,黑黢黢的,东一个西一个,很不雅观。本想借今次放排敲一杠子的六娃,不把自己的本事估计得太高,也不至于输个精光。他和营长的芥蒂非一天两天了,一码归一码的事。长毛子石柏树,借机会逞威风、露脸面,是始料不及的。其中令六娃和营长王汉景相互猜疑的是支油锅捞钱。石柏树敢下油锅,有理由理解,为在“毛老道”神坛练就了什么鬼把戏,敢上刀山,下火海。那么先扛锄挎篮子,后扛枪挎盒子炮的王汉景怎么就敢呢?

  在六娃看来,极有可能是石柏树被营长拉拢或收买了。那天石柏树在河滩上设油锅。那阵子他一看那油滚得冒青烟,魂都吓没了,王汉景也下油锅了。他们都念的是什么咒,没被烧死,烫死。要不是自己有个好枪法,那一日可把人丟大了。他已暗下决心,王汉景、石柏树一定得死,至少死一个。王汉景的盒子炮终有一天会挎在六娃的腰间。每一次愤愤中,六娃走几步都要挎盒子炮摇摆。

  话说泥峪川人日子平静、平淡,可内心谁都没有像一泓秋水般的清澈与平静。赶得看热闹,去口镇河滩吃货场闻香气、过眼瘾,咂巴几口涎水,再不济,一根油绳的铜子儿还是有的,一根油绳拿在手上,靠近鼻子孔闻啊闻,香气闻够了,再咬下一小截儿细嚼细咽,边往回走,边吃着,真是享受一份福禄,盼着隔多少日子再来一次口镇。

  放排热闹的那一天,榛子也领着丫丫去看热闹,黄子寅又去葛牌办漆去了,是姐姐塞给她的铜子,给丫丫买油绳。

  榛子没敢打扮,男人子寅给买的银簪银钗一直压在箱子底,只是把发髻拢了拢,用老鼠筋扎了,一身土粗布,但挤在人伙中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出俏。这些日子丫丫的营长干伯伯,一直没来,今日看热闹竟然看到了他挎个盒子炮的威风了。他来黄庄子偎到她身上时,有时像小猫,像稚童,但挎上盒子炮的时候,何等了得。

  人多眼杂,丫丫几次要往她干伯跟前去,被她攥着小手不放。她还附在丫丫小耳朵上说“可不要出声,你干伯忙嘞。”她也看见了六娃,真恨不得叫营长一盒子炮打死他。“从上进川扑回来寻死。她在心里骂着。尽管六娃骚扰她两回,也留过棉花,被姐姐塞到炕洞烧了。姐姐一直守口如瓶没给男人说过,也没对王汉景说过。

  枪响的时候她几乎被惊得叫起来,以为亲家和六娃打起来了,再看是六娃打下一只麻雀,她不肩地在心里嘀咕:“就那一点儿本事。

  就在亲家营长王汉景伸胳膊要下油锅那一瞬间,她几乎被吓得晕过去。她恨军师都到那会儿了还往锅下加柴。有火上浇油一说,军师这叫油锅下加火。但从军师的脸上表情她看出了什么道道。军师很镇定而豪气。军师一个眼神,亲家的胳膊就下去了。

  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惊出声,又紧紧地攥着正在嚼芝麻糖的丫丫的手。丫丫在人群中自然没看到吓死人的那场面。

  油还在翻滚,黄色的油浪泛着黄泡儿,就这,吓也能把人吓个半死。却见他一脸的毫不畏惧的坦然,麻钱捞出来的时候,倒是石柏树一脸的疑惑与不解。而六娃脸却成了猪肝色。她抬头看看太阳,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姐姐说必须得按时间回去,便拉着丫丫退出了人伙。

  “长毛子”石柏树设的棋局叫人给破了,大失颜面,排工们抓了阄按时下水。营长和六娃打了平手,难分伯仲,自己倒贴了两篓子麻油。六娃记在心,是嫌他断人财路。

  2

  麻养高和营长始终为石柏树掺和、搅局、浑水摸鱼颇费心思。他们得出一致结论,六娃和石柏树,极可能不是一股绳,是各怀鬼胎。“毛老道”不得人心垮了,没有坛主,石柏树不甘寂寞总想搞一点儿动静,六娃目的不明,他在上进川是啥情况打探不到。但有一点必须肯定的是,他俩都不放过对兵营的敌视与觊觎。

  王汉景兴兵,口镇“致和昌”免了地租,没过两年官府苛捐杂税少了许多,却要摊派兵营一年吃的十几石粮,均到人头也没有几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脸面、人缘、人前人后的影子。

  当王汉景问军师,当时油还在滚,你还要在锅下添柴加火,念了什么咒语时,麻养高笑而不答,只是夸奖营长悟性高,在关键时刻能敢作敢为,日后必成大事。王汉景笑道:“那一刻只有抱着豁出去了的想法。”他看了一眼军师又说,“你想想,恁多乡邻,六娃靶子又好,长毛子都下锅了,我能怂?”

  麻养高道:“万一我哄了你呢?”

  王汉景道:“不就是一只胳膊的事。石柏树是个什么鸟,他都敢下,我堂堂一个营长就不敢?更何况你军师咋会哄我呢。”说毕二人皆笑。

  榛子央求姐姐蒸了一屉白面核桃仁糖包子馍,要去王村看望丫丫她干伯。下滚烫的油锅一定被烫得不轻,榛子有时也跟着黄子寅来。她进到院子,有马弁就报告了营长说黄子寅家的来了。王汉景答道:“让她进来。榛子挎着竹笼子,遮着一块干净的白粗布,踮着晬步进了二门子,王汉景从正房厅堂走了出来,盒子炮还挎着,紧跟着麻军师也出来了。黄子寅是他俩和兵营的有功之臣。夫贵妻荣、子贵父荣。王汉景接过笼子,一把掀去白粗布,白腾腾的糖包子上面点着点馍红,简直就像瞪着红眼睛的几十个小白兔似的一样可爱。忍不住扑鼻的酵香,他先一把抓了两个,递给麻养高,自己抓了一个,随手将笼子交给应声而至的厨娘,仨人到正厅偏房客厅叙话。

  麻河村没有放排,即使有零星的橡橡檩檩,也不值兴师动众去龙驹寨,随便去口镇赶集,今扛一根,明扛一根就换成了钱。也有人赶去看放排的热闹,回村后,就把见到的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叙着,说,油煎得冒青烟,石柏树和营长能在油锅里捞麻钱,面如铁色,目如铜铃。“烧锅头”麻养高军师还在锅下架柴烧火,啧啧,只听说,没见过。“烧锅头”这三字和麻养高三个字,当麻二在场时就被省略了。麻二多年仍忌讳“烧锅头”。

  “麻军师,啧啧,能给千人万马当军师,他一点也不慌。”来人说这话的时候少不了看麻二一眼,“六娃……”好像觉得句子不对又改道,“六娃,枪只往空中一抬‘啪’一声,远处蚊子大的黑点落下来,竟是一只麻雀……”

  麻二听的次数多了,不由得操心父亲。

  三弟在汉口每次有信来,说他多么眷恋麻河村,多么想在州河水里扎猛子。说长江水比州河水大多了,他能在水里感觉出哪一股水是从麻河村淌过的州河水。麻二看着信,不由愧疚。当年自己要是能留下种,或者没有那五年为找榛子的流浪,家中就不会出怪事。林林都快成小伙子了,翠荣再没怀过。

  父亲去给王汉景当了军师,三弟不再回麻河村。他也知道翠荣趁回娘家去州城找过三弟,三弟只是劝她回来好好过日子,说麻家好坏断不了香火。后来三弟在汉口娶媳妇了,湖北人,是洋学堂出来的,再后来信中说他有儿子了……

  麻二心里觉得亏了弟弟,这份祖业有他的一份,自己却没本事生个小林林。

  麻二对母亲桂娥说,他要去王村兵营看父亲,该给拿些啥。儿子二要去看自己的男人,这使得桂娥内心多少还有些热乎。

  她曾因误以为儿子二死在耍扁担的路上了,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为麻家有个子嗣,做出了被人不齿的安排。后来儿子二回来了,天下大喜,可怜的林林却来路不明。她顿时在这家里失去了地位,男人不待见,儿子、儿媳不待见,只有三儿信中常问及自己。再后来,二确实没本事把翠荣肚子弄大,才证明自己没错,不然麻家肯定要断香火。

  林林大了,能认字、写字、能从林子扛一梱柴回来了。麻二混闹,男人麻养高去了兵营,羞也罢、辱也罢,都过去了。她自认为应是麻家的功臣。只是麻二和他伯关系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像父子,像一般邻家。麻二要去王村,她赶忙说酸菜是停当的,这就给做蛤蟆骨朵。

  麻二到王村村口时,他伸手摸了一下盛着麦面骨朵的罐子,热乎乎。他又把罐子包好重新放回背篓。父亲一直喜欢吃酸菜蛤蟆骨朵,母亲没忘。走时母亲要他装在篮子里,他说一个大男人提个篮子,女人相,便把罐子装在背篓里,罐子有些大,背在背上,每走一步,酸菜少不了“咕嗵咕嗵”响。

  麻二来过兵营,马弁还是通报一声:“麻军师,二公子到了。”

  偏房小客厅,麻养高和营长刚吃过包子,嘴里还甜丝丝的,正准备和榛子再说说黄子寅长年在外耍扁担、跑单帮,留她娘仨再不容易,也习惯之类的家常话,不料麻二又到了。榛子也是刚刚看过王汉景捋起衣袖,胳膊上一点儿烧烫的痕迹也没有,正觉得神奇,一个高大的男人进了门,因堵在门口,挡了门里进来的光,是背黑子,没看清人,只瞥见了一头白发。

  榛子起身就要告辞,被王汉景拦着,连说不急嘛。

  麻二已卸下背篓,取出罐儿放在八仙桌上,揭去瓷盖子,浓浓的葱花、蒜末、浆水酸菜香气四溢开来。

  麻养高对榛子说:“这是犬子麻二。”

  榛子只嗯了一声,没有正眼看军师的儿子。

  有厨娘拿来了碗筷,麻二接过逐个儿舀了一碗,不热不冷,也不用回锅。当他把舀好的一碗递给榛子时,榛子看到了他脸上的黑痣。

  榛子把碗接过来轻轻地放回桌上对王汉景道:“他干伯,我不吃浆水。”

  这时端着碗的王汉景又对麻二道:“这是黄子寅家的,你叫嫂子。”他呼噜了一口又说,“都是自己人不吃也就罢了。

  厨娘又续了茶,王汉景指使将剩的骨朵儿拿下去,把罐子腾出来,下顿给军师熥着吃。

  军师麻养高对这种饭情有独钟,是自己婆娘做的,又是儿子送的,在罐子舀了两碗,才让厨娘拿走。

  王汉景放下碗抹了嘴,兴奋地说:“今是个好日子,光有人送吃的。说着便给麻二和榛子的茶碗里添茶。

  这时军师也放下了碗,十分夸张地打一个饱嗝,只顾听王汉景唠叨说军师在兵营受委屈了,要是在麻河村家里顿顿有可口饭吃,实在抱歉。

  抱着茶碗的榛子,却趁谁都不在意时瞥一眼麻二的黑痣。麻二也感觉到子寅家的在不时地看他,有点儿不自在,却又由不得在偷偷捕捉榛子脸上的光影。

  他似乎记起了什么,或看见了什么,又说不清是什么。

  榛子把目光刚从黑痣上挪开,记忆苏醒了。这时王汉景和军师重新坐定,也给麻二和榛子指了一下,意思是再坐一会儿。

  心烦意乱的榛子已作出要走的样子说:“你们先坐,我得回去了。”

  王汉景道:“亲家要去也就不留,黄子寅办货回来就叫他过来。

  “嗯哪。”榛子慌乱地回答着,从厨娘手中接过笼子,刚才的粗布馍单子下是两封点心。王汉景道“看了我你也放心了,丫丫有个福大命大的干伯。”说毕榛子径直去了。

  这厢,麻二也要告辞,怎奈被营长再三多留片刻,有手下人重新沏茶,坐定,麻养高问了林林认字的事,父子俩好像仍没啥话可说。至于麻三给家里来信的事,不用说,每次麻二都看过,都捎给了父亲。

  麻二临出兵营大门,麻养高在门里说:“过两天我回去看一下林林。”

  麻二没回头,也没回答,麻养高看着儿子麻二的背影,一阵无端而意味深长的叹窗、,轻声自语道:“以后肩上担子重阿!”叹毕几分感伤也折回去。

  3

  六娃横扛一条死牛腿吊儿郎当,还不如他在上进川,有小弟兄哄着、抬着,吃吃喝喝风光。睡女人也不如此前那么容易。看上去并不咋样的女人,动不动吓唬他一句:“再缠,我找营长告你去,那盒子炮把你头打成漏瓢。”

  他一脸不肩回答道:“营长的盒子炮,嗨,聋子的耳朵,样子货。

  那女人就道:“你敢下油锅吗?”

  他语塞了,什么兴致都没了。

  听说桐树沟赌场很是热闹,从山外来了一对父女俩给人点烟,说那姑娘口水能把人香死,点一场子烟,比开赌场的抽油灯钱都挣得多。

  这天,麻擦眼黑的时候,六娃把他的死牛腿找一个石缝塞了进去,并在旁边堆了一个很有特点的顽石作标记。他不能把枪扛到赌场。凡开赌场的人、赌徒忌讳的就是枪杆子,不论注下得有多大,或有多小,迟早只要见枪杆子进场,就像大肚子女人上到了瓦窑一样,正在烧的这一窑瓦,绝对烧不熟,叫红瓦。烧了红瓦的窑匠,三年都没人请。枪杆子进赌场,会立马散了场子,坏赌徒财路,散庄家钱财,常常出人命。

  六娃横、泼、赖,是在老实巴交庄户人家面前。也有他横、泼、耍赖不出去的时候。他更知江湖规矩。这一晚,正是他懂江湖才害了他的命。要是有枪在身上、手边,也不至于被王汉景和他的军师麻养高设计打断腿。他到死前都后悔,还说出了他塞枪的石缝儿。没人信一条死狗乱叫,没人当真。

  却说六娃进这样的赌场,身上的铜子银圆是有的,他从不靠掷骰子过日子,一条死牛腿走天下,何愁没钱。

  说来也怪,一个斗大一字认不了半升的六娃,突生伥然和恓惶。就在他把枪藏了的那一刻,抬头看见了刚刚挂在天幕上的孤零零那一小牙上弦月,月光很微弱,远山近岭在月圆时分,该能辨清四山轮廓的,却在这时无视月牙的存在,沉浸在并不浓厚的夜色中,诡谲、奸诈地眨巴着小眼睛。

  他知道那小眼睛是泥峪川斗升百姓之家窗户中透出的油灯或松明子。多少年,他没有留意过这些,今晚这样的情境与思绪却令他勾魂断肠。他更明白是自己毁了自己,走上不归路是迟早的事。若当初不去吃粮,没有打枪的本事,活着回来了,该安分守己种庄稼,没啥不好。偏偏王汉景兴什么兵,他自以为自己能打老虎……他正想着,有几只兔子无事干,又无人惊扰,竟然从自己裆下和脚面窜走。

  兔子消失在冬麦刚刚冒尖儿的野地里,兔爪儿蹬出麦田的浮土,呛到鼻子。他打了一个喷嚏,“早见狐狸晚见兔,不是遭殃就折寿”。大忌啊

  六娃已停住了脚步,在踌躇。从山上窜来暮秋夜晚的风,他背后发冷,心里怯了,再看苍穹,远处寒星在挤眉弄眼,分明像泥峪川乡邻在讥笑自己。他想折回去取出死牛腿扛着一走了之,不去赌场是非之地。可这个夜晚怎么过?

  彳亍许久,他还是只身去了赌场。

  活该他出事嘞。

  在赌场给人点烟是一个行当。这行当在“三教九流”中什么都算不上。

  4

  今夜在这儿点烟的确是从山外来这里才三两天的父女俩。

  偌大的三间大瓦房,属于“二九抬丈”的开间,即中间堂屋是一丈开间,两边各约九尺开间,属泥峪川人家比较大的瓦房,五檩四橡的木栈坐瓦。屋里屋夕二都是人,五盏铸铁油灯从横梁上吊下来,把屋子照得通亮。

  六娃在门外就听到“庄家”,也称“宝官”,破着嗓子在喊:“快押决押,这一宝卖通了。”“快押,坐六碗了,卖干。”接着是叮叮当当收钱的声音。他进来没有人在意,因为这场合出出进进、来来去去,赢了走,输了守是常事。

  只听一声甜而脆女子喊:“叔抽一锅,抽一锅叔。随着声音望去,确有一银盆大脸的女子,挺着厚厚的胸脯,刚从两片红润而薄的唇间抽出已点着了的烟锅儿,十分熟练地挑着兰花指,隔着摇骰桌子,从空中把挂着她口水的玉石烟嘴儿递了过去。桌对面正在兴头的赌徒就有四五张嘴同时翘着,烟嘴儿只能被一个人噙住了。

  噙住了玉石烟嘴儿的那个人,眼睛盯着桌上的骰子,嘴上也没忘咽一口点烟女的口水儿,然后才换个手,狠吸一口,铜烟锅里烟火通亮。

  六娃挤不到桌边,烟嘴儿好几次过来,轮不上他的嘴逮,他有些不耐烦了,从人背后挤过去,挨着女子道:“今晚你只给我点,多少银子,开个价。”旁边胳膊挎着火绳的半拉子老汉,正忙着在一个烟篓子里往几个烟锅中装烟。小锄把一样长的烟锅杆,从烟篓子斜靠在肩。见有人找茬儿,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谦恭地说道:“小女子初次出门,不识礼节,老朽这就给您点就是了。”

  老者说罢,长虫一样的火绳儿就扑到烟锅上,吸一口,烟锅儿亮了,他拇指一拨,像笔架山一样架着烟嘴儿,挪过来递到六娃嘴边。六娃头一摆没有用嘴去逮,烟杆掉到地上,烟锅里的红红的烟火星摔到地上,星星点点,少顷便灭了。

  六娃这才说:“不稀罕你这老汉嘴。

  老者道:“再说一遍。

  “老汉嘴,镰仓腿。六娃也不以为意地说。

  点烟女子已退出来,见有人找茬,用身子挡过老者说:“我这就点给你。”

  六娃心中一喜,没带枪的他仍是个人物,至于闹哄哄耍钱摇宝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哪配这女子为他们点烟。

  这时,摇骰子的桌上,一个瓷碗扣着的骰子正在宝官手上“叮叮当当”地响。有人喊“押通”“押干”“押双”“押单”,更有人喊“点烟点烟”“烟点上”

  这些人赌在兴头,并不知道六娃来了,也有不知六娃是谁的人。

  老者听到有人催着点烟,便对女子说:“你去点烟,别得罪了烟客。是呀,吃的一行当,靠的是客人照看,还要给设场的房东抽头,更有一直在这里点烟的豁牙老汉在角落里蹲点。

  女子刚要转身,六娃拽着道:“还是刚才那句话,今晚我包了。又对着宝官喊,“双上,押五十。

  宝官应声道:“双上,押五十。

  赌场规矩,有闲人没闲嘴,声叫声应。宝官替他在双上押上五十。这一押输了,赢了要抽十。宝官喊:“开宝。每到这时桌上一片安静,所有眼睛都盯着骰子一“双儿赢了。赌徒们输的吊着脸,赢的忙着收钱。

  六娃听到这一声,兴奋地把女子手钳得更紧,正在他得意时,空中砸来的一烟锅,不偏不倚正砸在当头顶。刚“嗡”的一下,“嘭”又是一下,随着他感觉到的“嗡”一声,人就软瘫在地上。

  “打锤了,打锤了。

  此刻宝官的骰子碗正摇得欢,行话叫作“宝碗碗子热了”哪还管谁打锤。泥峪川人把打架、撕打、斗殴之类称作“打锤”,土话说,谁打出人命,人拿命抵。于是就有人喊声:“要打拉出去打,外边有的是地方。谁都把这当作赌场上一般的借贷、收债,或谁踩了谁脚,绝料不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和准备的鸿门宴。

  瘫下去的六娃,晕晕乎乎又踉跄着站立起来,拿出浑身解数,向这父女玩命般地挥拳,又扫出螳螂腿。黑暗中一个狼牙爪勾住了他的一条腿,慌乱中,六娃像一堵墙一样倒下去了。

  倒下去的六娃不再晕乎,他头疼如裂,却完全清醒过来。“今夜无好事。”他在心里这么惊叫着,早有人死死梱着自己的双腿,像拖死猪一样拖出门外。直到后来光身子被吊在树上时,人们才看见六娃脊背的血印子,就是有人把他往出拖的时候,门槛儿蹭的。

  人们一直不理解,那夜六娃为啥一声不哼不吼。

  六娃再次看到了苍穹上的点点繁星,突生的悲怆,使他回想起了从他裆下面窜出去的兔子。

  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六娃到死都不知道。出事的当晚闹哄哄的赌场,并没有因有人打锤而坏了或败了赌兴。宝官连连得胜,不时地给房东揭一碗灯油钱。通宵达旦的吆喝,亢奋或输钱的懊丧,谁也没在意,点烟的父女俩是啥时走的,也不在意谁把谁给打得轻或是重。

  原来点烟父女俩,是王汉景悄悄掏银子雇来的,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豁牙老汉。只有在这耍钱不要命的赌场,才会不动声色地找准、瞅准卯眼。要不然,熊倒六娃还真棘手。那父女俩一行是三人。“多出些银子把事办稳妥了就行。”麻养高如此主谋。

  5

  再说六娃从赌场被拖出来时,有认出是六娃的人,也不哼一声,装作认不得。被拖到背黑地方时,六娃仍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分不清有多少只手死死摁在他身上、胸脯上,每一挣扎,就有无数只脚没轻没重地踩。在一个沟壕边,一镢背砸了下来,只听到“咔嚓”的响声,他的一条腿骨断了。有人将他扔进了沟壕。

  赌场没散,打锤的人散了。事后多少年还有人在传说这一夜捶六娃的人,不光是点烟的父女俩,还有上进川的人,也有王汉景的人,还有平日被六娃不拾进眼的人。反正是一个风高月黑之夜,谁也认不清谁,何况六娃是在六天之后才死的。

  被扔到沟壕的六娃晕过去又醒来,挣扎着往外爬,人没爬出沟壕,血腥引来了狼。天明之后狼上山了,六娃被户门人找到的时候,仍未断气,却奄奄一息。像这样下场的户门弟子是进不得家门的,老坟没有六娃的一席之地。

  一堆死肉烂骨头一样的六娃,偶尔还眨巴一下眼睛。嘴被狼撕咬扯了,有人给喂水,水都无法吸进喉咙。

  六娃作恶太多,恶贯满盈,六娃的下场,那几天在泥峪川上下像打了锣似的,妇孺皆知,众口一词地说“活该”。也有人曾经拿六娃哄伢崽说:“甭哭,再哭六娃就来了。”六娃的名字很管用。

  六娃气若游丝,只有哼哼唧唧的力气了。

  六娃就这样在洋芋岭下的沟壕畔断了气。

  没人收尸。他本来有女人,在六娃出事的当夜上了吊,门中兄弟谁也不愿落骂名,血淋淋停着,有伤风化。王汉景在六娃断了最后一口气的第二天一早,备了一张席,派人收尸,已瞅好了乱葬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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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峪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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