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星耀宫格外寂静,所有弟子都已就寝。静下心来还能听到风声和海浪拍案的声音。
万簌寂静。
师九矅站在一扇门前已有一刻钟了,终于,他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抬眼看见里头了人呆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行礼喊道:“师傅~”
师伯言笑问道:“怎么?见到我很意外?”
师九矅:“没有!”
他夜半来此,目的就是找他师傅。
只是没想到他师傅也在等着他。
师伯言点点头,沉思了片刻问道:“你来是想找我说什么?”
从前的师九矅像一杯高度纯净的烈酒,纯净透明、香醇淡雅又热烈,心中有极强的正义感和自己的坚持和原则。
他懂他。
欣赏他。
以他为傲。
不过这一切从一个意外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行为和执着不再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大义。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当初力排众议为他娶了萧氏女,是否做错了?
以他的阅历,看得出来当初师九矅对那萧氏女确确实实有几分怜爱。
人的一辈子很是苦长,当年他犯下错误,他的师傅总劝他,宫主这个位置的责任和视野比女人和家更好,更值得男人去搏杀争取。
可宫主之位对他来说却是唾手可得,他在这个位置上多年,也没发现有多好。
反而是那求之不得的人和得不到的遗憾,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反反复复的想,如果当年是另一种选择,如今又是什么局面。
他后悔了。
他的昨天就是师九矅的今天。
所以他不想师九矅有遗憾。
师九矅不反对,他就以一己之力让他心愿得偿。
但这萧氏女是不是太能作了点?!一天到晚牵着他爱徒的鼻子走,将他哄得团团转,哪里还有空哪有有心思干别的?
这也太不务正业了点吧?!
师九矅:“这几日下来,楚音确实有些吃不消了,师傅,若实在斩不断她与银华之间的联系,能不能别试了?!”
果然,三句不离那萧氏女!师伯言有些怒了。
心里头更是酸酸的,有一种儿大不中留的惆怅和即将失去这个徒弟的危机感。
当即冷声斥道:“什么话?!你们自己说的自愿交还,怎么?她是说了什么?还是又不愿意了?”
师九矅错愕的呆了几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他师傅此刻的模样,怎么有点像上次和萧楚音去听书,说书先生口中‘吃醋的小媳妇’?
虽然搞不明白吃醋为什么会发生在一个大男人的身上。
但思及萧楚音这几日的状态变化,尤其是今天,一张瓜子小脸惨白惨白的,见到他还要尽力挤出一抹笑来,晚上也不是很有胃口,关键睡下也是大汉岑岑、噩梦连连。
当即狠狠下了决心,极力的辩解道:“不是,师傅……您看她身体也不好,几天下来也试了不同的方法又没有任何的……”
“没得商量!”
话还没说完就被师伯言打断,他不容拒绝的说道:“正好明日你跟我去一趟御和道,宫里的事情先放一放!眼不见心不烦,跟着我出去,有事情做,她的事情你就没空去琢磨了!”
“师傅……”师九曜苦不堪言,留萧楚音单独在饿狼环伺的星耀宫太不安全了。
“不用再说了!为师心意已决,正好老陈有了一个新点子,明天准备试一试,只他们四大长老就成,我刚好空了下来!”师伯言站了起来,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
师九曜原先还觉得若说不通,还准备提一提妖化的事情,通过这一点让他师傅答应。没想到他师傅不知道怎么的就对萧楚音十分抵触,现在也不好再开口。
万一他二话不说,将她扔进镇妖井,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不提这个了。
嘴角轻轻的扯了一下,还想再说点什么,师伯言已经越过他,跨出了门。
相求一求留在宫内的话也说不出去了。
垂头丧气的回到卧房,一晚上翻来覆去的都没睡着。
翌日。
还未到晨练的时候,师伯言那边就派人来喊了。
师九曜看了眼还未睡醒的萧楚音,一面揉了揉眼睛,神色不济的穿戴好到师伯言跟前报到。
“看看你那哭丧的脸?我是叫你去吃屎了吗?表情那么难堪??”师伯言见他一脸不情不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一时也没意识到自己骂的话有多难听。
倒是跟着师徒俩的弟子们吃了一惊。
平日里宫主对少主那叫一个呵护,生怕有什么地方怠慢了,话说重了这种事情都是不可能存在的,更别说骂了。
还骂的那么难听,他们几个此时的表情才像是吃屎了。
额……忽然之间觉得一股恶臭萦绕。
却说,萧楚音醒来床外侧已经彻底冰冷了,看来人已经起床很久了。
这几日萧楚音每日去月华堂,师九曜日日相伴。知道他会一早晨练,但为了配合她的作息,往往晨练过后又会重新躺回来,直到她苏醒才一道起来。
装作和她一起刚醒来的样子。
所以今日伸手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反而心底一股惆怅。
云霓来伺候了她梳洗,一面问道:“小姐,这几天还顺利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萧楚音本来就厌厌的,听了此话便更颓丧了。
云霓明白了,眼睛一闭,轻声说道:“姑爷今日有事出去了,吩咐苏木将您带过去”
姑爷在尚且不好,姑爷不在就更不说了。可这事儿云霓不说也要发生,说了,萧楚音还能有个心理准备。
果然,她削瘦的的肩背微不可查的轻抖了一下。
云霓默默叹了口气,发髻已经绾好了。她走了两步,蹲在萧楚音面前,与她平视,看着她一张惨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心疼道:“小姐出嫁这么久,从未写过一封家书回萧氏,今日要不就由奴代笔,替您写一封寄托哀思的家书寄回去?”
萧楚音久久没有答复,她垂着头,羽睫忽闪忽闪的像两把小扇子,整个人却似乎像丢了魂似的。
良久,她幽幽的道:“云姨,我好痛”
简单五个字,云霓便一股泪意涌上心头,自己还不敢弄出半分声响,怕惹的萧楚音也不舒服。
她已经受了很多的苦了,不能让她觉得连精神上都无人可依。
更是暗暗决定,那封寄托哀思的书信一定要写。
不然叫星耀宫里那些个顽固的老头子气焰嚣张的以为她家小姐是个无名无姓,可任人欺负的弱女子。
然而她的神游天外和萧楚音的却是相差甚远,她原本不想说‘好疼’的。
她想说的是‘感觉自己像个怪物’,只是话到嘴边就改了。一来怕云霓担心,二……也是最重要的,她害怕云霓追问。
如果云霓追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也说不出自己这些天的真实感受,仿佛全身住着另一个‘灵魂’。
长老们一施法,它便像过街老鼠一般,在她全身的血肉、经脉里东躲西藏。卷动她全身的精神和力气,而那些怪东西也疼,疼得啊啊啊叫,可它们便是如此也不肯答应放开银华剑。
它们在她的脑海里,嘶声力竭的大喊:“银华是妖剑!是它们同伴的生命铸就,那是它们的东西,人类没有权利拥有!”
是啊,那是它们的东西,为什么认萧楚音为主?
她这几天的惨白和无精打采便是源于此处。
这是精神上的打击。
这是不是就变相的说明,她也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妖物’?
越是如此,她越是迫不及待的想交出那剑,最好赶快斩断她与它们之间的联系。
“少夫人?”
门外传来了苏木扣门的声音,“少夫人,您准备好了吗?”
萧楚音腾的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手触到门板,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云姨说道:“云姨,信不用写!”
她如今这个鬼样子怎么有脸面对萧氏、面对父亲、面对师傅?
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期待,这一次,这一次他们的方法能够凑效。
激进一点也没有关系。
她如往常一样,照旧坐到那张椅子上。
听呼吸的声音,屋里确实只有四人。
“少夫人,不好意思,今日这方法你恐怕不能坐着了!”陈绍冷漠开口。
萧楚音似乎还听到了意思不明所以的兴奋,但细细想来,和他往日的阴阳怪气相比,今日这般说话已经算是好听的了。
便没有犹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淡道:“劳烦陈长老,请开始吧!”
耳畔闻得陈绍一声冷笑,忽然,空气中透出了一股杀气。
从陈绍那个方向来的。
萧楚音秀眉紧蹙,嗫嚅着嘴唇,想想:陈绍与师九曜之间互相怨怼,便是今日他要杀她,宫主不在,师九曜不在,他在星耀宫又一贯强势,便是其他三位长老不落井下石要帮她也不一定能拦得住陈绍。
当即便歇了开口询问的打算,静静的等着他发作。
以不变应万变。
她离开了父母,早已不是被父母、姊妹、师兄们捧在手心里的乖乖女了。
现在是她独当一面的机会,江湖上的人不会比星耀宫的更友善。
萧楚音捏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手,聚精会神听着周围的声音,静静等待他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