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抿着唇为她包扎着伤口,不置一词。
黎姝自顾自地说到:
“我早该想到不是吗?凭空消失,如何都寻不到痕迹,只有一种可能——你早已入了军营。裴晏书,这招假死脱身用的好啊。”
裴晏书手顿了顿,低声问到:
“为何朝中派来的使臣变成了你?”
“不是变成了我,是本来就是我。若是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今日你还会出现在我面前么?”
裴晏书结束了包扎,转身欲走。
黎姝见状勾住他的脖子,往他身上靠。
“受了伤,走不了路了”
“你伤到的不是脚。”
“你如何知道我伤的不是脚?”
说罢又往裴晏书跟前凑了凑。
“需不需要检查一下呢,中郎将大人。”
裴晏书喉结动了动,终是将黎姝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往外面走去。
一路上,士兵们都跟活见鬼似的,七嘴八舌地起哄着。
考虑到裴晏书在军中的威名,黎姝正打算探出脑袋解释两句,就被裴晏书按了回去。
“再动便自己下来走。”
来到帐中,裴晏书将黎姝放在塌上,转身欲走。
“裴晏书,因为你们的计谋,我差点死在那使者刀下。你这便始乱终弃,转身就走?”
裴晏书身形一顿,无奈回到: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去给你盛姜汤。”
待裴晏书去而复返时,黎姝已经累得睡着了。
为了在年前将契约签订好,她一路奔波,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此刻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裴晏书为她盖好被子,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拿了文书坐在一旁看。
天色渐晚,文书上的字看不真切,他也不欲点灯,索性便静静守着她。
外面有吵闹声传来,黎姝这才悠悠转醒。
裴晏书别开眼去,起身点了油灯。
黎姝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了起来。
“我……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一直都在这儿守着我吗?”
“刚来,去给你弄些吃食。”
黎姝探到床边的温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瞧见裴晏书端了羊汤进来,黎姝的脸顿时便垮了下去。
裴晏书又把羊汤往她面前推了推。
“里面放了姜,没那么膻了。羊汤滋补,喝了暖暖身子。”
黎姝还是没有动作,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晏书目不斜视,又将羊汤向她推了推,
“喝了这碗汤,就吃别的。”
黎姝嘟囔了一句,把我当小孩哄呢。
裴晏书嘴角勾起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
“你和小孩儿没两样。趁热喝了吧。”
用过晚膳,裴晏书又提到契约之事。
“明日清晨,匈奴首领到我军大帐中重谈契约一事。你早些歇息。”
黎姝点了点头,调笑到:
“明日总不会再遇上今日之事了吧?”
裴晏书定定看着她,
“我必会护你周全。”
裴晏书走后,黎姝却没了睡意。
裴晏书就站在她面前,但是她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相隔万里,难以靠近。
第二日,匈奴首领看到黎姝包扎着的脖颈,眼神闪躲。
“现在装作不知也晚了,倒不如再割两座城,表示表示你们的诚意。”
“我不知你是何意。”
“那几个人要挟不成,又抵挡不住重刑,已经全都招了。求和的是你们,出尔反尔的也是你们,这,又是何意?”
黎姝摸清他们已经再无充足物资继续耗下去了,故而也不急于开口,等着那单于回应。
良久,单于沉默着点了点头。
契约签订成功,黎姝连忙叫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昌定帝手中。
金银财宝,割让城池都多于原来朝中所商议的数目龙颜大悦,许诺待黎姝归来,满足她一个心愿。
新年将至,黎姝索性留在漠北,等开春再回长安复命。
临近新年,裴晏书更加忙碌,早出晚归,也有想逃避黎姝的意味。
黎姝几次三番寻他不见,忍无可忍,到他帐中堵他。
裴晏书并不在帐中,倒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姑娘,正坐在他帐中看书,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黎姝皱了皱眉,转身欲走。
“站住!你不是来找裴哥哥的么?”
黎姝莫名有些烦躁,语气也不似平常迂回。
“与你何干?你是裴晏书?”
“你!”
小姑娘不料她如此回应,有些气急败坏,眼珠子转了转,又说到:
“裴哥哥现在在练兵,没空见你,我是他的未婚妻。”
黎姝听罢,笑出声来。
“未婚妻?你?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我什么都没问你就自顾自地交代了,莫不是因为我的到来,你自乱阵脚了吧?”
那小姑娘刚要说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在黎姝眼前晃了晃。
黎姝一眼认出那是裴父留给裴晏书的玉佩,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小姑娘见她如此反应,愈发得意。
“我和裴哥哥早已定终身,这便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本官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倒是你,一直在这儿说些无关紧要的蠢话。军中重地,于你而言竟如同儿戏。裴晏书也该去洗洗眼睛了。”
小姑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清黎姝身后的人时,表情顿时变得尴尬。
黎姝回头,果然看到裴晏书站在她身后。
她将调令拍在他身上,转身就走。
“不打扰你们二人卿卿我我,告辞。”
裴晏书伸手拉住她想要解释,却被她挣开。
“裴大人,自重。”
这两个字狠狠刺中了裴晏书的心,他缓缓收回了手。
黎姝走后,裴晏书看着钱将军的女儿,面色阴沉。
“你到我帐中做什么?你拿着我的玉佩做什么?”
钱淼讪讪回到:
“我错了,裴哥哥,你不要生气。”
裴晏书拿回玉佩,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
“擅闯军营,若是被别人知道,落了口实,你要你父亲如何自处?现在就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钱淼自知理亏,跺了跺脚跑开了。
钱淼离开后,裴晏书这才拿起调令端详起来。
昌定帝令其与黎姝等人一同回长安复命。他一时拿不准昌定帝是何意,但他知道必然离不开黎姝从中斡旋。
启程前,昌定帝将黎姝叫到宫中,神色莫测。
“罪臣之子,戴罪立功,你说朕当如何?”
黎姝恭恭敬敬地回到:
“陛下,此事不急有定论,如今还是战事要紧。若是他当真本事,您不拘一格降人才也不失偏颇,既可鼓舞士气稳定民心,又可彰显您的爱才之情。”
昌定帝点了点头,状似无意问到:
“坊间有传闻说这裴晏书自小体弱多病,冷傲孤僻。后来病好了,便愈发目中无人。”
“陛下您一向不信传闻,耳听为虚。不若待战事平定,让他到长安来,您亲自定夺。”
昌定帝意味深长地看着黎姝。
“能得爱卿如此维护,我也好奇,这裴晏书到底是何人。好,那便依你所言。”
黎姝回到帐中,越想越气,抬手时不经意间漏出她腕上的镯子,又让她晃了神。
裴母在生下裴晏书后不久后便撒手人寰,这个玉镯是裴母留给裴晏书为数不多的遗物,连带着一封信放在檀木盒子里。
信中写到:
他日吾儿遇到心仪的姑娘,若是不善表达心迹,不妨以此遗之。
裴晏书八岁时便遇到了母亲所说的命定之人,然而十八岁时才敢借着纳征为她带上镯子。
她惊喜地抬头看着他,眼底的温热快要将他融化。
那时他想:
阿姝,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待我科考归来,求得功名,定要让你做这长安城中最风光的新娘子。
再相见,二人已是云泥之别。
黎姝摩挲着镯子,表情如冰霜冷硬。
裴晏书,原来玉做的东西,也是可以随便送人的么?
帐外有影影绰绰的人影闪动,黎姝将镯子收回袖中。
那人却没有进来,一直在帐外来回踱步,看的她心烦意乱。
“莫不是有扒手,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听到此话,帐外的人顿了顿,缓缓地推开了帐帘。
黎姝一眼便看到他腰上系的玉佩,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裴晏书默默将饭食放在她面前。
“今天不喝羊汤了,都是你爱吃的。”
黎姝扫了一眼,发现确实如此,但她还是有些生气。
“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
裴晏书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半晌,他才开口。
“这玉佩我放在帐中,是她自己拿的。你走后我便拿回来了。”
黎姝早已猜到了个大概,但还是装作不在意地说到:
“裴大人不必同我解释。只是这重要的东西,还是要随身携带的好。”
“重要的东西,我自是一直都随身携带。”
这句话听得黎姝一头雾水,裴晏书自知失言,立刻转身走出大帐。
黎姝吃饭时还在揣摩裴晏书话中意味,可惜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她也没想出什么来。
裴晏书走出大帐后,登上山头,这才小心翼翼将怀中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平安符。
这个平安符和寻常的平安符并不相同。其由金丝檀木所制,形似竹节,整个长安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求得这样的平安符,便是九百九十九级青云梯之上的凌云寺。
爬上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并非易事,山路陡峭湿滑,一不小心便会命丧黄泉。故而虽然传闻中凌云寺极其灵验,它依旧是令无数人望而生畏的存在,鲜少有人愿意以命相搏。
裴晏书十六岁那年,旧疾复发又染上风寒,一度药石无医,郎中都说是时候准备后事了。
那时裴将军在外御敌,不能归来。
府中上上下下都不敢擅自做主,怕招致祸端。
彼时走投无路,黎姝偶然听得凌云寺灵验之事,在家中留下遗书,偷偷上了山。
黎姝站在山脚下,凌云寺隐没在高耸入云的青云山顶。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台阶很快便被茫茫白雪覆盖。
想到郎中说的话,黎姝咬了咬牙开始往上爬。
越接近山顶,黎姝越发疲倦,一不留神险些从山上滚落。她只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直至掌心中渗出细细血丝,她才清醒过来些。
穿过大雾,穿过风雪交加,僧人独立,似是等候多时。
黎姝尚未开口,僧人就率先将一个平安符和一颗丹药递给她,又行了一礼。
“事不宜迟,施主尽快下山吧。”
黎姝还了一礼。虽然心里还是有些迟疑,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稍作休整,便往山下走去。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黎姝下山时却异常顺利,比上山时省了不少时间。
再次回到山下时,雪后初霁,长安城焕发着盎然生机。
黎姝马不停蹄来到裴家,裴大将军仍未归来,只有几名仆从守在裴晏书床前。
黎姝顾不上解释,连忙让仆从将药单碾碎兑水,强行灌入已经昏迷的裴晏书口中。
片刻之后,裴晏书终于苏醒,随着一声猛咳,淤血溅洒在地,这才捡回一条命。
裴晏书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正是黎姝。
她勉强一笑,将平安符为他系上。
“我不许你死,便有千万种方法让你活下来。”
强撑着走出裴晏书房门,下一秒黎姝便直直倒了下去,躺了足足半月才能下地。
思及此,裴晏书下意识紧紧握住平安符。
此刻月光照耀下,更显得平安符光泽柔和,多年过去崭新如故,一看就知道被收藏的极好。
重新将平安符收入怀中放好,裴晏书折回黎姝帐外。
油灯熄灭,想必其中的人已经熟睡,所以她应当不会知道,有人在帐外守了她一夜,直至天明才肯离去。
翌日黎姝正欲将写好的信交给钱将军传回长安,突然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从钱将军帐中跑出去,左顾右盼后骑上马离开了。
顾不上其他,黎姝翻身上马追上那人。那人发现身后有人跟随,加快了速度,黎姝也提了速度紧随其后。
突然间前面的人勒马调转方向,黎姝意识到不对劲,急忙勒马,马受了惊停不下来,黎姝径直从马背上摔下来,掉入了早已埋下的深坑中。
见她掉下去,那人慢悠悠地下了马来到坑前。
隔着面纱,黎姝还是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钱淼。
“钱淼,你要做什么?”
钱淼没想到竟被识破,不过也并不恼怒。
“这儿是用来提防敌人夜袭设下的,离大帐很远,你也不可能爬出来,想必你死前是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你就安安心心等死吧。”
“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是杀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你父亲?”
钱淼表情变得狰狞。
“顾不得那么多了!裴哥哥只能是我的!”
“你心悦他,那便去告诉他,为何要将我置于死地呢?”
黎姝浑身都是擦伤的痕迹,皮肤像被灼伤一般滚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激怒钱淼。
“在你出现之前,裴哥哥身边只有我一人,我总以为他接受我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直到你出现,我才知道他也并非是冷血冷情之人!只有你消失了,他才能看见我!”
“许多事并非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冷静些,若是我死了,你和裴晏书才是真正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钱淼后退两步,摇了摇头。
“你必须得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黎姝只好开始寻找自救的法子,可是这是为了作战布下的,自然严密,周围并无趁手工具能让她爬上去。
随着夜幕降临,坑内温度直逼冰窖。黎姝缩成一团,靠在角落里维持温度。
她想过自己被朝中同僚谋害而死,想过自己被万民指摘而死,但从未想过自己竟要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去见阎王。
裴晏书练兵回来,看到黎姝不在帐中,便向仆从问起,仆从也觉得奇怪,摇了摇头。
“黎大人从下午去给钱将军送东西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裴晏书皱了皱眉,钱将军下午一直同他在一处,黎姝怎会还未归来?
正在此时,裴晏书的袖子被扯住了。
“裴哥哥,我爹叫你和我们一同用晚膳。”
裴晏书不着痕迹地撇开钱淼。
“我还有事,你们吃便可。”
裴晏书避嫌的态度刺激到了钱淼,她冷笑一声。
“你要找她么?恐怕这会儿她已经下黄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