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玉枕上皇后略沉了下眼,扫向那宫婢。
帷帐后藏着的云乔也愈发攥紧了手中铜锁。
皇后冷哼了声,视线落在那嬷嬷身上。
伸手接过了那碗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极快,以至于周边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主子……主子!”最先变了脸色的是那嬷嬷,急声唤了皇后。
皇后闭了闭眸,摆手道:
“请你这位侄女退下罢,咱们主仆,最后再好好说说话。”
嬷嬷一时神色变换,咬牙示意自己侄女退了出去。
那宫婢见皇后已经喝了药,看了眼空了的药碗,放下心来,随即退了出去。
内殿里,嬷嬷回握住了皇后的手。
这双养尊处优多年的手,自是无甚操劳痕迹,只是到底上了年纪,不复昔年金枝玉叶时模样。
“主子……主子……我……”嬷嬷话音哽咽。
皇后含笑看着她,淡声道:“说说吧,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待本宫一向忠心耿耿,是什么让你背主?”
嬷嬷磕头砸在床榻边沿,眼里已经有了泪。
“主子……小姐……我待您是忠心的啊,这么多年,无论何种境遇,我都守在您身边的……我想忠心于您一辈子的啊,我想陪您进皇陵的啊,可您……您……您不该那样对李小姐的女儿……
嫣儿小姐当年经历了什么,您和我都是亲眼看着的啊!
那些人那样欺负她,她明明是那样好的人,明明是那样好的人……
当年我在咱们府上,被来寻家中少爷的纨绔子欺辱,我兄长……我兄长护着我,险些被那纨绔活活打死,是嫣儿小姐撞见,知晓事情原委后,救下了我与兄长,又帮我瞒下此事,免我名声有损。
后来我做了您的陪嫁,陪您入了王府,也陪您见了国公府里嫣儿小姐如何受辱,又陪您送她出嫁,在她死后,看着她的女儿回到您身边。
娘娘……您少年时和嫣儿小姐那样交好,为什么不能真心疼爱她的女儿,反倒要照拂云乔那害的嫣儿小姐夫妇不睦的贱人所生的女儿!
云氏女生不出不是才好嘛!郡主假借为陈晋效命的那赵家夫人的手骗她喝了绝子药不好嘛!非得要让她生出孩子,既得殿下宠爱,又得子嗣傍身,逼得嫣儿小姐的女儿,无立锥之地吗?”
假借赵夫人之手……绝子药。
云乔攥着铜锁的手微颤,想起那一日戏楼里,喝了一半的茶。
萧璟知道吗?
她微垂眼帘,思及后来萧璟面对陈晋格外在意格外介怀的情态。
想来,应该是知道的。
他怕是觉得,她当初能让陈晋给她避子药,那时,自然也是主动让陈晋的人,给她弄来的绝子汤。
所以不曾提及,不曾追问。
……
前方床榻上的皇后听着嬷嬷的话,则摇头失笑
原来,原来是为着李嫣。
皇后知道了缘由,连连摇头,声音带着几许叹。
在那嬷嬷还在不住喃喃时,突地伸手,一把掐住了那嬷嬷脖颈,将人直直砸在了床榻边缘。
随后目光扫向床尾,眼神示意云乔。
云乔被这情形惊得愣了一瞬,当即拿着铜锁疾步走出。
“砸!”
皇后一手掐着嬷嬷的脖颈,扼住她呼喊的喉咙,低声吩咐云乔。
云乔闭了闭眸,握着铜锁,猛地砸向了被皇后掐住喉咙的嬷嬷。
一铜锁砸在脑袋上,那被掐着喉咙的嬷嬷眼前便开始发昏,挣扎的力道却愈发大。
手指甲掐着皇后的手,勾出血痕来。
皇后垂眸,目光带出几丝狠厉。
吩咐云乔:“继续,用力砸!”
云乔咬牙,砰砰又猛砸了几下。
一直到那嬷嬷再无还手之力,不再挣扎,脱力歪倒在榻边。
云乔手上都是血,那铜锁上,更是血迹斑斑,她看着手上的血,阵阵恍惚。
皇后伏在榻边,先是抠着嗓子眼,一阵猛咳。
把那喝下去后卡在食管的汤药,咳出了不少。
方才抽出帕子擦拭唇边脏污。
云乔呆愣在原地,看着满头血,虽还没咽气,却已经没气力说话的嬷嬷。
皇后收拾好自己仪容,抬眸看向云乔。
见她似是吓懵了般,便伸手牵过她衣袖。
握着她沾了鲜血的手,抽出枕边一方干净帕子,给她擦了擦额上不知是怕还是慌,而出的冷汗。
温声道:
“别怕,你做得很好。本宫就知道,你不是那等孱弱无用的丫头,记得当初在赵家京郊的别院,兮儿寻了个马奴欺辱你,那马奴死了,血尽而亡,你在血水里坐了一夜,璟儿把这事瞒得紧,可母后知道,是你亲手杀了那人,对不对?”
云乔愣怔抬眼,思绪被拉回到,那遥远的从前。
的确,是她亲手杀了那个人。
用砸碎的水碗瓷片,杀了他。
那些记忆,对于云乔而言,像噩梦一样。
萧璟从不敢在她跟前提及,云乔自己也不敢回想。
皇后,是第一个同她提这桩旧事的人。
瞧着她愣怔的眉眼,皇后笑了下,伸手抚过她脸庞。
“你做得很好,有人伤害你,欺辱你,奋起反击,杀了他,自是应当。
就如此刻,奴仆背主,母后要她的命,也是应当。至于她口中那些理由,在你我的安危性命跟前,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她有她的苦衷又如何?身为奴才,忠心就是第一要务,做不到,死不足惜。”
云乔垂眸,没有言语。
她知道,自保是应当,反击伤害自己的人也是应当。
可她做不到对一条人命视若无睹。
即便是杀那意欲欺辱她的人,都曾让她噩梦不已。
皇后看着眼前人,叹了又叹。
口中道:“璟儿如今把你保护得太好,什么事都不让你知道,这怎么能行呢。今天的事瞧见了罢,这深宫内院朝廷上下,多的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连贴身伺候了几十年的忠仆,说背叛也就背叛了。”
她说着,话音带着怅惘。
突地道:“其实你很像一个人,哦不,你像两个人。你很像我的小妹,璟儿的生母,你……也很像年幼的璟儿……或许他执意这样护着你,执意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执意要你活在他庇佑下,也有几分,是为着当年的他自己。”
云乔不明白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她眼里,如今的萧璟,和她自己,着实是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皇后明白她心里想的什么,笑道:
“他现在的性情,和他小时候,差异极大。
本宫记得,他小时候爱哭爱笑,常扯着人衣袖撒娇,逗他一逗,却又羞得耳朵尖红透。那时本宫每每都会推开他,他却还是会一次一次地扯着本宫的衣袖……
后来,他母亲离世,我恨他父皇,自然,也厌恨他,我送他去了西北,我说是为了历练他,为了有朝一日他能夺得储君,可我知道,那几个我最亲信的奴婢也知道,那时的我,内心深处,是隐隐有几分盼着他死在西北的。
他死了,我再不用筹谋算计,再不用等他这个带着我厌恶的脏血的儿子坐上皇位,一生为他做嫁衣。
其实在西北照料他的嬷嬷凌霜背主,虽是为了她的情郎,却也是有几分窥得了我内心念头的缘故。
璟儿那时还小,朝中毫无根基,我若不想扶持他,他就是个无用的孩子。在我的忽视下,凌霜为了她那情郎,设局诱骗璟儿为了救她险些送命。
璟儿视她如母,才会舍命救她。
凌霜死前告诉我,她曾在璟儿命悬一线时告诉过他,连我,心里也是盼着他死的,这个世上,早没人盼着他能活下来,他死了,大家才都能畅快。
想来,命悬一线时,萧璟对人世,应当是没什么眷恋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下来了。
死里逃生,活下来了。
也是那次,我意识到,我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个孩子身死的,在那之后,我当真费心竭力为他筹谋,盼他登上帝位,也愿意忍下他身上,我厌恶至极的脏血。
可璟儿那时到底心慈手软,远没有今日的雷霆手段。
他竟然不肯杀凌霜那背主的嬷嬷。
他竟然求我饶她一命。
我那时看着他,只觉他跟我那小妹,一样的软弱,一样满心无用的良善,一样的可笑。
由着他长成跟我那小妹一样的人,便是一辈子受人欺凌的命。
我要他做太子,做帝王,我在他身上寄予厚望,我不能容忍他是一个软弱良善的人。
我宁肯他心狠手辣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
我也不要他有太多的柔肠。
于是我同凌霜说,凌霜和他,他们只能活一个。
只要凌霜真的杀了他,我便饶过凌霜一命。
果不其然,凌霜为了活命,依旧要杀他。
那时候,璟儿还是个少年,他在暗牢里被凌霜一刀刀地砍,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躲,直到被逼入绝路,我看着凌霜一刀刀砍在他身上,我看到他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都碎掉。
我也如愿看到他挣扎爬起,亲手杀了凌霜。
他杀那打死了他生母的侯爷时,也是受我吩咐,可那时,他不过手微抖而已
杀凌霜时,他却浑身都在颤。
那个他幼年懵懂时,偷偷喊过娘亲的嬷嬷,死在了他手里。
他红着眼看我,再也没有喊过我娘亲。
从那之后,我知道,那孩子再也不是年少时一次次被我推开还会再次扯着我衣袖的小少年了。
他长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