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午后的会议总是容易让人犯困，尤其是在五星级酒店宴会厅里举行的大型医药行业会议。几百名参会人员代谢了一整天的复杂气体，全都积聚在一个空间里，无处宣泄，更让人感到腻烦难耐。
此时演讲台上，一位挺着啤酒肚的秃顶专家正在发言。
专家的声音平淡，像一台古董留声机播放着一张毫无新意的老唱片：“……依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创新药想要做到源头创新，必须要抓住创新的源头……这样才有破局的希望……”
施墨白身着规矩的女士西装，捧着电脑，端坐前排，看似正专注聆听专家分享，实际却早已昏昏欲睡，只剩十指凭借肌肉记忆，坚持在电脑上敲会议纪要，俨然一个掐珠苦修的小僧。
毕竟，此时坐在她身旁的可是康凯——顶级投资机构「杉瓴资本」的合伙人，也是拿捏着施墨白这个低职级投资经理今年能否顺利升职的关键人物。
实在太困了。施墨白一时没忍住，打出半个哈欠，又紧急吸回来，趁机偷瞄一眼康凯，发现他其实也没在听讲，而是看着手机，表情极为严肃。
这可不太常见。施墨白心想。
康凯虽是公司高管，但因自小生长在海外，脸上总挂着标志性的绅士微笑，凡事都能泰然处之，印象中，他从未如此严肃过。
是出了什么大事么？施墨白隐隐有些不安。
还没等她琢磨明白，康凯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对她说：“小施，五分钟后的圆桌论坛，你上台去替我发言。”
“什么，我替您上台发言？！”施墨白瞬间被这话吓得无比清醒了。
她迅速扫视一圈会议大厅——这场由「佰奥方程」主办的会议，聚集了三百多位医药行业相关人士，企业领导、学界大拿，还有各路资本，每个人都是圈子里摸爬滚打过多年的行家里手。突然要在这样一群人面前发言，还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任谁会不慌？
“康总，这事太突然了……”她的声音都有点抖，“我完全没准备，不知道上台该说什么啊，康……”
可惜还没等她说完，康凯已经匆匆接通一个电话，快步跑出了会议大厅。
施墨白绝望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冷汗倏地从后脊梁渗出，沾湿了她的衬衫。
圆桌论坛的发言对于康凯这种行业公认的明星投资人来说，自然是手到擒来，可施墨白只是一个入行才三年的小小投资经理，这事便俨然成了一场突击大考。说不定，还会酿成一场足以毁掉她整个职业生涯的大灾难。
台上，方才的秃顶专家已经开始做总结陈词，留给施墨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深呼吸一口，给自己打气：既然没有退路，那便开始战斗！
第一步，先确定圆桌论坛的主题——「新形势下创新药行业的机遇与挑战」。这个话题大而泛，可阐述的角度很多，眼下时间有限，再翻阅行研报告肯定来不及，她立刻决定在一众专业群里搜寻合适的发言素材。
「[火][火][火]OP制药中报点评：Q2收入虽大幅下滑，但符合预期！预计未来的反弹空间更大了……」
「[红包][玫瑰]创新器械重磅专题报告：顶层设计带来新内需，后集采时代，重点关注G支架获海外证书……」
「[大拇指][大拇指]全球细胞治疗年度报告发布，当下正是提高投研能力的好时机！加群内小助理微信，免费领取哦……」
施墨白紧锁眉头，拇指快速划着屏幕，忽然，一条新的群消息弹出——
「《最新重要行业通知》.pdf」。
她顿时眼前一亮，心说这个好啊，一会上台自己就主打一个时效性，分享一些最新行业动态，应该也能糊弄过去。
于是激动地点开一看——
「《最新重要行业通知》……公司总裁……大渣男！……乱搞男女关系！……专利侵权！……诈骗投资款！……行业败类！」
这份内容劲爆的pdf文件发在了一个五百人的行业大群里，施墨白扫了一眼，瞳孔地震，火速关掉，心里吐槽：表面装得一本正经的，里面内容这么骚？现在标题党都开始玩反向操作了么，专骗爱学习的老实人！……还有这什么渣男总裁，浪费我三秒宝贵时间，果然是行业败类……
这时，一个酒店会务的工作人员悄然飘到施墨白身边，低声问：“康总怎么不见了？马上轮到他上台发言了啊。”
施墨白只好硬着头皮说：“不好意思，一会是我替康总上台发言。”
“您是？”工作人员狐疑地打量起来，这个姑娘很面生，和记忆中哪位大咖都对不上号。
“我叫施墨白，是杉瓴的投资经理。”
工作人员从屁兜里摸出张纸，刷刷记下，又问：“投资经理？具体什么级别？”
“就是asso……”
施墨白嘴里的「associate」还没说完，工作人员就不耐烦地打断了：“阿骚？这是个啥级别？”
“呃，比较低的级别。”施墨白有点不好意思。
工作人员脸色一变：“一会台上可都是大佬！康总确定不来么？”
“他都已经走了。”施墨白欲哭无泪，又试探着问，“不然，我干脆也别上去了？”
“那不行！你……好歹也代表杉瓴资本。”工作人员无奈叹气，看了眼表，“时间到了，那谁，你上台吧，坐最右边的位置。”
此时台上已经布置成了圆桌论坛的形式：没有真正的圆桌，只有四个白色沙发面朝台下观众，主持人坐最左侧，右面分列着三个嘉宾位。
施墨白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强装镇定地走上台，在最右侧的沙发上坐下了。这个位置离主持人最远，按不成文的规矩来说，也暗含了地位最低的意思。
另外两位嘉宾陆续上台，在中间C位坐下。这两位男士一看就是典型的成功人士，屁股一沾上椅子就条件反射地翘起二郎腿，居高临下地睨着台下观众。
男主持人最后上台，坐最左侧，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配上谄媚的笑容，浑然一个人间油物。
他拿起话筒开始发言：“接下来的圆桌论坛环节，我们有幸邀请到了艾瑞制药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艾总，微尘生物的总经理毕总，以及杉瓴资本的……「低级投资经理」施墨白？大家掌声欢迎！”
施墨白原本还正襟危坐，一听这个称呼，差点当场喷血。「比较低的级别」就是「低级」？她转头看向主持人，他正盯着刚才工作人员塞来的字条，轻蔑一笑，把字条揉成小球，随手丢在脚下。
台下观众也听出来嘉宾席中似乎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掌声中夹着疑惑，窃窃私语起来。
“杉瓴资本也太目中无人了吧，这个「什么白」这么低级，凭什么派她上台？”
“一看就是个刚入行没多久的新鲜韭菜，懂个锤子哦，轮得到她来给我们做分享？”
“啧啧，脸皮真厚，居然敢坐在行业大佬旁边……”
主持人一副见惯大场面的模样，听着台下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内心了然，开始身经百战地控场——也就是直接忽略施墨白的存在，只专注于拍行业大佬的马屁。
“艾总、毕总，两位老总都是在医药行业深耕多年的泰斗级人物，堪称行业灯塔，照亮了我们这些后辈的前进之路，令我无比崇敬！借着这次机会，我想斗胆请教一个问题：目前，针对Z靶点的药物研发十分火热，各家企业都在抢滩布局，为何Z靶点会如此受药企欢迎？”
主持人满脸讨好，可惜艾总身居高位已久，早已对烂俗的吹捧熟视无睹，只是晃着二郎腿，不客气地说：“很简单，因为未满足临床需求巨大！我们艾瑞制药是行业龙头，也是国内第一个启动研发立项的公司，所以我非常自信，我们绝对能第一个研发成功！”
艾总话音刚落，全场立刻响起一阵集体高情商的掌声，其中主持人对着话筒鼓掌，显得尤为响亮。
一旁的毕总则淡淡一笑，摸着嘴唇上方已经和鼻毛连成一片的胡子，等掌声停下，才缓缓开嗓：“我个人吧，倒是有一些和艾总不太一样的拙见。”
台下一听毕总这话里带钩，纷纷好奇地竖起耳朵。
毕总见众人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自己身上，才继续道：“这些年，很多优秀公司都在Z靶点上拼命砸钱，临床进展也非常快，光是三期就有好几家了，艾总，你哪来的自信敢说你就一定能拔得头筹？”
艾总登时挺直了腰背，两眼一瞪：“因为我们的首席科学家就是Z靶点的发现者之一！这可是其他公司不可比拟的优势！”
“靶点发现者也不一定就能把药物做出来，之前P靶点的案例还不够深刻吗？”毕总继续发动攻击，丝毫不留情面。
“P靶点是不行，但U靶点不就行了么？我们艾瑞制药就是有绝对优势！”艾总涨红了脸。
“那可不一定，U靶点有自身的特殊性，但Z靶点的情况可是完全不同！”
“我说一定就一定！”
“我说不一定就不一定！”
“凭什么你说不一定就一定不一定！？”
一时间，艾总和毕总两个人都激动得椅子离开了腚，言语间只剩下车轱辘话来回滚，没有了任何信息增量。
台下观众早已瞠目结舌，纷纷感叹：原来这就叫作大佬间的巅峰对决？
主持人也呆住了，他明明只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引得两位大牛当众斗了起来？他只好重新挂上职业微笑，再次身经百战地控场——也就是直接忽略这一趴，将主要矛盾转移到无辜的第三方身上。
“真是一番醍醐灌顶的言论啊，哈哈……对了，今天台上还出现了一个新面孔——杉瓴资本的施总！施总，针对刚才Z靶点的问题，你有什么想要和大家分享的吗？”
霎时，现场全部目光都聚焦到了施墨白身上，尤其是已然争得面色青紫的艾总和毕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