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墨白刚上台时就被众人奚落，这会场面失控了，又突然被主持人拎出来挡刀，简直有些猝不及防，抿了抿嘴，刚想开口，才发现上台这么久了，唯独自己手上一直都没有话筒。
工作人员也才注意到这个细节，赶忙去给她找话筒——这样才方便她好好丢人。
偌大的会议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艾总被气得直喘粗气。他刚才跟毕总一通硬刚，却丝毫没有占到上风，这会迫切地想抓个软柿子捏一捏。
艾总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新昂起头，鼻孔看着施墨白，瓮声道：“小姑娘，让我考考你，什么是靶点？”
台下一阵哄笑声配合响起。
这个问题在现场专业人士眼中，就等同于成年人在谈论正事之余，戏耍一把幼儿园小朋友：小姑娘，让我考考你，1+1等于几？
有些问题问出口，并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正确答案，而只是换一种方式表达：你，根本没有资格和我平等对话。
此时工作人员一路小跑过来，把话筒递给了全场唯一的一位小姑娘。
施墨白扫视一圈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轻蔑的，鄙夷的，嘲弄的，甚至还有轻佻放肆的。
她冷笑一声，举起了话筒。
「疾病靶点是一种疾病发病机制中的关键要素，具体来说，Z靶点会在某类癌细胞表面过度表达，具有高度特异性，因此可以成为潜在的药物靶点，针对Z靶点的药物正是利用这种特异性，精准攻击癌细胞，同时尽量减少对健康细胞的影响。」
——1+1=2的答案就在嘴边，可施墨白却并没有选择这样回答。
相反，她直接就着刚才艾总和毕总争执的话题，淡定地发表自己的观点：“Z靶点的研发的确非常热门，目前和艾瑞制药一样处于三期临床的公司有9家，二期15家，一期21家，甚至还有16家公司今年刚申报了IND。”
听到这话，毕总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原本只是因为看不惯艾总的嚣张模样，故意唱反调罢了，没想到这个「低级投资经理」出口便是详实的数据，着实令他惊讶。
施墨白继续道：“虽然竞争激烈，我个人认为艾瑞制药仍是一众在研公司中最有优势的一个。不是因为他们研发立项最早，也与首席科学家的身份无关，只是因为他们的临床数据：二期临床的ORR为75.8%，CR率为64.2%，mPFS也有11.4个月，远好于其他在研药企。”
艾总也有些始料未及，他明明在故意调笑贬低她，试图给自己解围，这傻姑娘怎么还为自己公司说话？
艾总身为艾瑞制药的绝对一把手，三十多年前是药代出身，不懂研发，但懂销售，赶上时代红利期，一举把公司做成行业龙头，功成名就后，他最爱到处开会发言，享受藐视众生的快感，而对于自家公司的研发数据，他本人其实从未记清过，更没想到身旁这个「低级投资经理」居然会熟稔于心。
“虽然临床数据优秀……”施墨白话锋一转，“但是，这其实根本没有意义。”
众人顿时满头问号，刚才还以为她不过就是个数据型的马屁精，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但是」，集体屏住呼吸，听她如何继续。
“因为艾瑞制药不过就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施墨白冷静说道，“即便最快到达临床终点，也只是伪装成「BIC」的「metoo」而已，更别提后面还跟着一大堆「methree」「mefour」……主持人刚才问，为何Z靶点如此受药企欢迎？临床需求当然是一方面，但市场真的需要几十家药企扎堆去做同一款药物么？难道「meworse」的药还不够多么？所以，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人都只是跟风式研发，只想做简单的事，这才导致了临床上大量的重复申报。”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哗然，艾总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主持人赶紧圆场，结结巴巴地说：“我相信施总的意思是……呃……”
施墨白却索性更加直白：“国内市场已经一次次重演过这一幕，先是P靶点，后来是U靶点，现在轮到Z靶点……一旦行业卷入低质量的研发红海，就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卷完研发就开始卷价格，再叠加支付端的压力，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在座的各位认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话落，整个会议大厅陷入死寂，对于这番戳破行业颜面的言辞，竟无人有胆量站起来反驳。
因为施墨白的话一针见血，这根针，甚至扎到了现场所有人身上。
现如今，太多药企看似在热热闹闹做研发，实际上管线布局的核心策略就是蹭热点，做所谓“安全的、无风险的创新”，根本就背离了创新的本质，可是这种做法却能忽悠到同样安全至上的资方来砸下重金。短期来看，似乎皆大欢喜，但长期来看，整个行业的创新能力一直难以提升，导致永远也做不出真正有意义的「FIC」。
施墨白顿了顿，目光射向艾总：“艾总，既然您明白「什么是靶点」这种入门级别的问题，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简单逻辑？还是说，您只是故意装糊涂，实际是怕戳破了估值泡沫？”
“你……”艾总想反驳，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把自己憋得脸色青白。
他当然清楚，公司之所谓砸重金在Z靶点上，早已与他口口声声的「未满足临床需求」无关，只为保住行业龙头地位，而这个「地位」，自然是以公司估值来衡量的。
回应完艾总，施墨白瞟了眼台下众人赤橙黄绿五彩缤纷的脸色，淡然地说：“当然，我刚才的那些话并不只是针对艾瑞制药，毕竟行业发展到眼下这副模样，螃蟹拽腿式的互相拉踩、恶性内卷式的自我消耗，在座的各位资深专家们，你们亦有贡献。”
主持人早已汗流浃背：“施总，咱们要不还是回到今天圆桌论坛的主题上来？”
施墨白回敬了他一个相同的职业微笑，说：“好啊。所以……”她回头看了眼大屏幕上的分享主题，“针对「新形势下创新药行业的机遇与挑战」这个话题，我的观点是，创新药行业未来的「机遇」非常多，只要各位敢于自我「挑战」的话。谢谢。”
说完，她鞠了个躬，在全场震惊中从容自若地走下演讲台。
其实众人对于施墨白的第一印象没有错，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投资经理，入行三年，级别很低，手里完成的投资项目也只有区区个位数。
她也的确不配和两位行业大佬平起平坐，因为她的名字原本就不在圆桌论坛的邀请名单中，只是临时被领导捉来充数。
她原本只需像那些熟稔职场规则的人一样，表面上表达自己的观点，实则只是换种方式说漂亮话吹捧大佬，扮演一个高情商的职场后辈，即便偶尔被大佬调笑，也能自我安慰为和前辈拉近了距离。
而在场几百号行业翘楚，貌似个个都比她更有资格坐在台上，理所当然地指着这个年轻姑娘的鼻子，嘲笑她，轻视她。
可惜，他们这回挑错了人。
没人知道，施墨白虽然表面看上去顺从听话，实际上却无比清醒倔强，因为她见识过人性的至极丑陋，一颗年轻的心，早已伤痕累累，却也愈发坚韧。
她曾是个万事不愁的富二代，可惜父亲突然离世，原先慈眉善目的亲友忽然变脸，似一群凶残的秃鹫，将她父亲耗尽毕生心血创办的企业啃食殆尽，她也从一个人见人羡的大小姐，变成了人见人嫌的灰姑娘。
而灰姑娘的生存之道是什么？默默忍受两个丑姐姐的欺凌，直到那个爱闻臭脚的王子出现，对她怜悯相助，从此改变人生？可惜现实生活中，只有丑姐姐，没有臭脚王子。
所以灰姑娘只好选择亲自掀桌咯。
这场圆桌论坛之后还有别的会议日程，可施墨白已经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先行离开。
她步履潇洒地走向宴会厅大门，用力一拉——居然没有拉开。
难道这门是用推的？她心想着，又试着双手用力，向前一推。
没想到，此时门外正好有人同时在拉门，一推一拉间，她直接一个趔趄，摔进了门外那人的怀里。
施墨白抓紧了对方的胳膊，才没给人当众跪下，抬眼一看，居然是一个长相颇为顺眼的男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男人把施墨白扶起来，礼貌询问：“姑娘，你没事儿吧？”
“噢，没事……”
“那能麻烦你把高跟鞋从我脚上拿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