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墨白在一旁已经被冷落了许久，突然又被主持人用来挡刀，有些猝不及防。她抿了抿嘴，刚想说话，才发现自己已经上场大半天了，可是手上连个话筒都没有。
工作人员也才注意到，赶忙去给她找话筒——这样才方便她好好丢人。
偌大的会议厅一时安静了下来。
艾总刚才跟毕总的一番争论丝毫没有占到上风，这会儿他迫切地想抓个软柿子捏一捏，于是鼻孔瞧着施墨白，道：“小姑娘，让我考考你，Z靶点药物的基本作用机制是什么？”
台下观众相当配合艾总油腻的幽默感，响起了一阵哄笑。因为这个问题在他们眼中就像是成年人闲暇时戏耍一把幼儿园小朋友：让我考考你，1+1是不是等于250？
有些问题问出口，并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正确答案，而只是换一种方式表达：你，没有资格和我们平等对话。
工作人员终于一路小跑上台，递给施墨白一个话筒。
施墨白望了一眼此时台下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轻蔑的，质疑的，鄙夷的，甚至还有轻佻放肆的。
她心里冷笑一声，举起了话筒。
「简单来说，Z靶点会在某类癌细胞表面过度表达，具有高特异性，因此，Z靶点药物的原理即是利用这种特异性，靶向特定癌细胞并进行攻击，同时还能避免影响其他健康细胞。」
艾总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嘴边，可施墨白并没有选择回答。相反，她冷静地接着之前的争议话题，道：“针对Z靶点的药物研发竞争，的确是非常激烈。目前和艾瑞制药一样处于三期阶段的公司有 7家，二期18家，一期33家，申报临床的公司更是多达54家。”
一旁的毕总听到施墨白出口便是详实的数据，颇有些意外，侧头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姑娘。
施墨白继续：“不过，虽然竞争非常激烈，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艾瑞制药有希望最先跑出来，不是因为他们研发立项最早，也不是因为首席科学家是靶点发现者，我只关注他们的临床数据，二期的ORR为75.8%，CR率为64%，mPFS也有11个月，远好于同期竞争对手。”
听到这话，艾总忽然也不晃他的二郎腿了。
艾总身为艾瑞制药总经理，二十年前初入行时是药代销售出身，赶上时代红利期快速功成名就，现在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到处开会发言，巩固自己行业大佬的地位，而对于自家公司的研发数据，他本人其实从未记清，更没想到身旁这个菜鸟小姑娘居然会熟稔于心。
“ 不过，虽说艾瑞制药的临床数据非常优秀……”施墨白话锋一转，“可是我觉得这些吧，都没用。”
她此话一出，全场愕然，集体屏住呼吸听她如何继续。
她不在意众人的反应，继续道：“艾瑞制药研发得再快又如何？就算能首先到达临床终点，市场也会因为竞争对手的研发推进而迅速进入红海，更别提与高性价比的现有疗法的竞争了，你死我活的厮杀后，不过就是留给市场一地鸡毛。”
全场哗然，艾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主持人想要圆场，结结巴巴道：“我相信施总的意思是……呃……”
施墨白打断主持人，索性说得更直白：“我的意思是，艾瑞制药即便能如艾总所期望的那样，跑赢所有竞争对手，看似首先研发成功，但也只不过是商业化失败的开始罢了。”
话落，整个会议大厅陷入死寂，对于这番戳破行业颜面的言辞，竟无人能够反驳。
因为施墨白说的没错。现如今，太多的企业看似在热热闹闹做研发，其实管线布局的主要思路就是蹭热点，忽悠头脑发热的资方砸下巨额资金，而等到研发成功走向市场后，有几个能真的收回多年的投入成本？
更何况，高达九成以上的药物管线都会夭折在研发阶段，根本就走不到市场环节。
施墨白顿了顿，目光射向艾总：“既然艾总能理解「Z靶点的药物作用机制」这种入门级别的问题，怎么会算不明白如此简单的投资回报率？”
艾总憋得脸色青白，想反驳，却又根本无可辩驳，因为施墨白这话一针见血。其实艾总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艾瑞制药砸重金在Z靶点上，已经与药物本身无关，只为保住行业龙头地位，公司内部对于回报率的测算也并不乐观。
回应完艾总，施墨白扫了一眼台下众人五彩缤纷的表情，语气淡然：“当然，我并不是针对艾瑞制药，毕竟行业发展到眼下这种情况，同行们螃蟹拽腿式的互相拉踩、恶性内卷式的自我消耗，在座的各位资深专家们亦有贡献。”
主持人汗流浃背，挽救道：“施总，咱们要不还是回到今天圆桌论坛的主题上来……？”
“所以……”施墨白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大屏幕写着的论坛主题，“针对「新形势下创新药行业发展的机遇与挑战」这个话题，我的观点是，创新药行业未来的机遇有很多，如果在座的各位敢于挑战你们自己的话。谢谢。”
说完，施墨白鞠了个躬，在全场震惊中淡定地走下演讲台。
其实众人对于施墨白的第一印象没有错，她不过就是个初级投资经理，入行三年，手里完成的投资项目也只有区区个位数。
她也的确不配和在座的两位行业大佬平起平坐，因为她的名字原本就不在圆桌论坛的邀请名单中，只是临时被领导派来充数。
而在场的几百号人都是行业翘楚、业界领袖，一个个都自我感觉极其良好，似乎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指着她的鼻子，肆意笑她出丑。
其实她原本也只需像在台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看似在表达自己的观点，实际只是变着花样说着吹捧大佬的漂亮话，行着一个高情商职场后辈的本份。即便偶尔被大佬调笑一番，也能解读为和大佬拉近了距离。
可惜，他们这回看错了人。
他们没有人知道，施墨白还在读书时就经历了家族企业的破产，早已见识过人性的至极丑陋。
那年她的父亲突然离世，原本慈眉善目的亲友忽然变脸，似一群凶残的秃鹫，硬生生把她父亲耗尽毕生心血打造的商业集团折腾到破产。
她也从一个人见人羡的大小姐，变成了人见人嫌的灰姑娘。
而灰姑娘的生存之道是什么？默默忍受两个养尊处优的丑姐姐的欺辱霸凌，直到爱闻臭脚的王子出现，对她怜悯相助？可惜现实生活中，只有丑姐姐，没有臭脚王子。所以灰姑娘只好选择自己掀桌咯。
这场圆桌论坛后面还有别的议程，但施墨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先行离开。
她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大步走向宴会厅大门，潇洒地用力一拉——居然没有拉开。
哎？难道这门是用推的……？施墨白心想着，又试着双手用力向前一推。
没想到，此时门外正好有人同时在拉门，她这用力一推根本没碰到门，直接摔进了正在拉门的那人怀里。
施墨白突然被闪了个趔趄，刚皱起了眉，抬眼一看，居然是一个斯文帅气的年轻男人，身上还带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
男人双手扶住差点摔倒的施墨白，轻声询问：“姑娘，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
“那么，能把你的高跟鞋从我脚上拿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