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施墨白低头一看，自己正一脚踩在男人的鞋上，七厘米细跟的杀伤力可是不小，难为对方还能保持面不改色。
她赶忙后退一步：“抱歉……我没注意开门的方向。”
男人也礼貌让出一步：“姑娘，你是要出去吧？你先请。”
“谢谢。”
施墨白与他擦身而过，不自觉地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男人个子很高，宽肩窄腰，背影有些消瘦，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西裤，气质干净清爽，与方才会场里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砰”的一声，宴会厅的大门重新关上，她才猛地回过神，快步离开。
已是下午四点，她决定直接打车回家，反正在哪加班都一样。
九月的上海，称得上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雨滴磅礴肆意，将植物的灵魂都敲打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令人心旷神怡。
施墨白上了出租车，降下一半车窗，任由清甜微凉的风拂过脸颊。
此时还没到晚高峰，车辆飞速穿越过江隧道，高耸的摩天大楼转眼便成了充满历史感的老式洋房。
这条路她走过太多次，早已无暇在意窗外的街景，而是坐在车后座麻利地打开电脑。
先是回复积攒了一天的工作邮件，又更新了几个投资项目的进度表，再发邮件给实习生小邱布置任务，噼里啪啦一阵忙碌，引得出租车司机都频频侧目。
忽然，手机“嗡”的一震。
她拿起一看，是同事程吉发来微信。
「程吉：[抱拳][抱拳]」
“什么意思……要拜我为师啊？”施墨白觉得莫名其妙。
程吉是去年博士毕业后入职的杉瓴资本，比施墨白晚两年，但两人目前平级。
他刚进公司时，总喜欢周末约施墨白吃饭，施墨白本着同事间友好相处的态度去过几次。
可程吉三句话中有两句半都在秀学历优越感，还各种拉踩，认为别人都不如他专业。这让当年硕士都差点没毕业的施墨白忍不住直翻白眼。
后来就对他敬而远之，仅维持点头之交的普通关系。
眼下两人最大的交集，就是同在杉瓴资本今年的晋升候选名单中。
如果能成功晋升，年薪总包将迈入七位数门槛，堪称打工人的一座小小里程碑。
客观来说，施墨白比程吉的资历更深，完成的投资项目更多，康凯也更赏识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理应是她毫无悬念的稳赢。
她不由在心里琢磨，这家伙搁这儿[抱拳][抱拳]，总不会是提前知道了晋升结果，特意来恭喜自己的吧？
怎么可能……她才不信程吉是这种好人咧。
既然私交一般，对方又语焉不详故作神秘，施墨白懒得上杆子去问，索性关闭了对话框。
已经快到家了，她收起电脑，准备点个外卖。
正犹豫点贵州米粉还是生煎包时，突然进来一个电话，出租车恰巧经过路障，车身猛地一颠，手机直接飞了出去。
该死！
手机锲而不舍地震个不停，施墨白俯下身去到处寻找，终于从副驾座位底下捞回。
她还没来得及嫌弃手机上黏着的奇怪毛发，定睛一看屏幕——是康凯打来电话！
施墨白霎时心里一凉。
刚才她在会场光顾着怼那帮老登，全然忘了她是在代表康凯发言！
这下完了……
她咽了口唾沫，颤颤地按下通话键：“康总，您好……”
“施墨白，我说你可真是个人才。”
康凯的声音平静，似乎听不出语气。
施墨白只能细如蚊蝇地答：“您谬赞……”
“人才啊，本事真大！真是我给你一个「机遇」，你反手还我一个「挑战」呐？”
这下她能听出他的语气了。毫无疑问的生气。
他继续道：“刚才艾总给我发微信，说你在台上骂他是傻哔——？”
“没有吧？……我是这个意思吗？”施墨白有点委屈。
“不是我说你，那么多行业会议白参加了啊？这种场合你夸两句糊弄下不就得了，你嘴里有那么难吐出象牙么？”
“我夸了啊！”施墨白急忙辩解，“我夸了艾瑞制药是，呃，将军……”
“矮子里面拔出来的那种是吧？”康凯哼了一声，“有些话私底下说说就行了，是能在公开场合讲的么？”
她只好解释：“康总，当时的情况和您平时上台时可不一样，是艾总和毕总俩人先互掐上了，那个主持人见场面失控，拉我去挡枪，艾总也顺手拿我当软柿子捏……我好歹也代表杉瓴资本，怎么能就这么被人当众欺负？”
“哦呵？”康凯都气笑了，“所以你骂他们，还是为了咱们公司好？”
“当然得让他们刮目相看！”
“那你这回不光是刮了我的目，还刮到咱们董事长的目了，你不知道董总和艾总的关系？”
施墨白这下可怂了，声音秒变哽咽：“康总，我不是故意的……”
康凯叹了口气：“当时现场究竟什么情况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艾总点名要给你个教训。”
他顿了顿，才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调去投后部门三个月！”
“啊？！”施墨白惊讶，“可我现在正在推进几个项目，公司的质地都很不错，我已经约了创始人下周面聊了，就这么突然扔下，也不太合适吧？”
她在心里尖叫，比起扔下创始人的不合适，更不合适的当然是今年晋升名单就快出了，自己怎么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被踢去别的部门？
“合不合适，不由你说了算。”康凯没留下任何辩驳的余地，“你先把手头项目移交给程吉，让他那边继续跟进吧。”
听到这话，施墨白的胃里突然反出一股苦涩，忍了半天才憋出两字：“收到。”
她这下算是明白刚才程吉为什么发来[抱拳][抱拳]的小表情了，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她现在是真的很想给谁一拳。
“就这么定了，你明早九点去找投后的马总报道！”康凯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
第二天早上八点四十，施墨白一身土色衬衫配阔腿长裤，脚踩粗跟平底鞋，素面朝天，整个人仿佛是一粒移动的灰尘，悄无声息地飘进了杉瓴资本所在的安仕大厦。
安仕大厦是上海地标性高端办公楼之一，楼里入驻了公募、私募、券商、律所、会所等各种内外资头部企业。人们常说，一家企业从一份只有idea的ppt文件、到公司上市所需要的全部资源，都能在安仕大厦里找到。
杉瓴资本作为顶尖的私募股权基金，在一级市场叱咤风云多年，全球多地都设有办公室，而大陆总部就在上海的安仕大厦。
其中，投资部作为前台部门，独占三十三楼整层，而投后管理部等其他七八个中后台部门则全部集中在三十四楼。
施墨白今天默默上了三十四楼，一进投后管理部的办公室，正好碰见和她同年进公司的尹佩心。
三年前新员工入职培训时，施墨白和尹佩心同为应届生，曾分在一个小组，两人当时因为一个模拟投资案例争执不下。
尹佩心觉得案例公司产品有吸引力，潜在客户多，是非常好的投资标的。
而施墨白则认为公司护城河不高，随着竞争加剧，未来必将面临「戴维斯双杀」，所以不值得投资。
最终答案揭晓，施墨白的判断正确，尹佩心当场就挂了脸。
后来她们分别去了不同部门，工作虽交叠不多，但总有些别扭。
“哟，墨白。你来得可真巧。”尹佩心端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咖啡杯，勉强挤出笑容。
“呦，佩心。具体怎么个巧法？”
施墨白一眼便看出对方状态不佳，不但两颊毛孔粗大，一对黑眼圈重得简直像眼影画反了，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熬夜后魂不附体的疲态。
“没什么……”尹佩心幽怨地叹了口气，“你找马总对吧？她已经到了，在最里面那间办公室。”
“好，谢啦。”施墨白看了眼表，没再多问，径直去找中台的老总马理真。
马理真是一位年逾四十的泼辣大姐，家有不成材的儿子和不成财的老公，一天到晚只会捅各种千奇百怪的娄子惹她生气，因此工作就成了她最大的宣泄口，下属日日战战兢兢，就怕做错事惹得她怒火外迁。
“马总早上好，康总叫我来投后管理部学习三个月。”施墨白一脸乖巧的笑容。
马理真正在文件上签字，听见她的声音，头也没抬便说：“被投资部踢过来的？”
施墨白一噎，赶忙说：“我是来向您学习的……马总您多多指教哈。”
“指教？呵呵，谈不上。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你们前台部门擦屁股罢了。”
“嗐……说到这个，我也觉得有点那个……”施墨白尴尬地挠头，实在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不用啰嗦。”马理真仍旧没有抬头，直接抄起手边的一份文件扔过来，“打开看看。”
施墨白慌忙接起，一看文件标题——《最新重要行业通知》。
“……这是？”
她猛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昨天微信群里那个锤渣男的pdf文件？
再看里面内容——「《最新重要行业通知》……公司总裁……诈骗投资款！……专利侵权！……还是个大渣男！……乱搞男女关系！……行业败类！」。
果然。
“眼熟不？”马理真停下签字的手，终于抬起头。
“是有些眼熟。”施墨白有点懵，“您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马理真冷哼一声：“因为这个渣男总裁「诈骗投资款」，骗的就是杉瓴资本的钱！”
她又讽道：“你们前台部门够专业的啊，茫茫人海中，一眼就投中了这个骗子！”
施墨白简直汗流浃背了。
昨天她瞄到这份爆料文件时还事不关己高高骂起，万万没想到今天这屎盆子居然能扣回到自己身上？！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马理真假笑一声。
“这家公司叫非策生物，是你们医药组四年前投的项目，当时的投资经理已经离职了，小施，你来的可正是时候！”
“四年前投的？”施墨白努力挣扎，“马总，我那时还没入职，不太了解具体情况啊……”
“现在不正好给你个机会好好了解了解？”
“……您说的是。”
马理真看了眼手表，说：“小尹已经约了非策生物的总裁十点开会，你现在立刻出发的话，应该正好能赶上。”
“……就这么正好？”
施墨白在心里哀嚎——如果昨天自己没在会场怼人的话，是不是今天出手解决渣男的人就不会正好是她了？
马理真冷哼一声：“不然呢，你想等人家卷款跑路开香槟的时候，再去送上祝福？”
“……我这就出发。”
施墨白有泪不轻弹，只能咽进肚子里。
她原以为自己只要乖乖夹起尾巴，在投后部门低调熬过三个月就行。
实在没想到这刚到第一天，屁股都没来得及挨到椅子，马理真就咵一下甩了个烫手山芋到自己怀里。
虽然这的确符合中后台部门的工作逻辑。
如果项目投资成功，中后台享受不到前台部门的高光，也分享不了丰厚的carry。
而一旦项目出事，他们却要跟着前台一起倒霉。
尤其非策生物还是在投资经理离职后出了事，投后的第一要务，当然是把这口大锅赶紧甩出去。
这不，前·前台部门员工施墨白，正好就送上门来了。
马理真补充道：“公司地址，还有其他相关信息，小尹昨晚已经加班整理好了，都在你手上那份文件里，你在路上慢慢看吧。”
“……好的马总。”
施墨白顺道也明白了尹佩心的黑眼圈是怎么来的了。
马理真往椅背一靠，看着施墨白，似笑非笑起来。
“我现在倒还有点好奇，就凭你……这个烂摊子最终会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