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墨白屁股都没来得及沾一下投后管理部的椅子，就直接上了出租车，去往非策生物所在的浦江区礼滨路999号。
现在还处于上班早高峰阶段，一路过去至少需要三十分钟，也就是说，她只有这短短的三十分钟来准备与非策生物董事长的初次会议。
关关难过关关过吧。施墨白叹了口气，忽略了出租车司机异样的目光，在车后座摆开了工作阵仗，等待笔记本电脑开机的时间，便抓紧开始翻看那份尹佩心整理好的文件。
「非策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致力于进行新一代细胞疗法的研发……公司核心技术是……」
「近五年的融资情况……」
「股权结构……」
「公司现任董事长：景非渊，海外H大学博士毕业……非策生物创始人……」
施墨白格外仔细看了董事长的简历，一路就读的都是顶尖高校，是典型科班出身的科学家型创始人。
她又翻到爆料的部分，看着几张男男女女搂在一起的模糊偷拍照，不由冷笑一声：呵，男人，学历再高又如何，上半身和下半身，仿佛是进化程度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
可能因为尹佩心不是医药相关背景出身，她整理的这份资料看似写了很多，实质内容却寥寥，施墨白很快看完，便开始在电脑上新建文档，一条一条整理待会需要补充了解的内容。
等出租车到达浦江区礼滨路999号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了。
施墨白身为一个投资经理，通常会精心准备和企业的首次见面，但今天实在事出突然，她一身素衣裸妆，显得整个人相当没有气势，幸好她包里还放了一支正红色的口红，借着出租车的后视镜涂好，勉强算是给自己增加了一点气场。
毕竟在资本市场的游戏法则里，第一印象极其重要。双方合作与否往往在见第一面时就能决定80%，剩下20%与当下的投资决策无关，却与长期的职业生涯有关，因为这关系到未来谁将站在行业鄙视链更高一层的位置。
礼滨路999号是一片规模不小的生物医药工业园区，施墨白下了出租车，又步行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非策生物所在的13号楼。
这是一栋四层高的深灰色小楼，施墨白进到一楼前厅，说明来意后，前台小姐带她去会议室。
施墨白跟在前台小姐身后，一路上刻意放慢了脚步，眼睛快速检索着公共办公区域里员工的神态动作，以初步判断这家公司的工作状态。
因为通常来说，一家企业中负责与投资人沟通的老狐狸会格外小心包装自己的一言一行，但很难做到让公司的每一个员工都能演技高超的配合出演。
施墨白走过的这片区域，员工数量约莫十五六人，每个人都紧张忙碌着，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只有一个拿着文件经过的男员工看到了她，微笑点头示意。
会议室在整个一楼办公区域的最深处，走到门口后，前台小姐笑笑便离开了。
施墨白深深舒了一口气，略微整理一下额前的留海，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伸手去拉会议室的门。
——没拉开。
哎？难道这门也是用推的？
施墨白这么想着，使劲用力一推，没想到会议室里同时也有人在拉门，似乎正准备出来。
她顺着推力的惯性，一个没站稳，直接摔进一个人的怀里。
她没料到自己努力塑造的稳重又睿智的形象刚开始便轻易破碎了，顿时尴尬得要死，紧急思考该如何优雅收场时，对方先开口了。
“我们又见面了。”
“……什么？”
施墨白赶紧后退一步站直，定睛一看眼前的人，居然就是昨天自己离开酒店会议厅时遇到的那个身上有青草味的男人，他今天同样清爽干净，仍旧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
“是……你？”施墨白一时有些震惊。忽然又注意到他的白衬衫上有一抹艳丽的口红印，心中一疑，瞬间反应过来，那是刚才她不小心蹭到他身上的。
施墨白指了指男人的白衬衫，道：“不好意思，那个……好像是刚才我不小心擦到你身上的。”
男人低头一看，也发现了扎眼的一抹红，倒没有生气，只绅士地笑笑：“没事，回去洗洗就行了……幸好这次我保住了脚。”
施墨白也想起昨天踩他脚的事，自嘲道：“事不过三，我保证不再伤害你了。”
对方温和一笑，双眸清澈，看得出是个天生脾气就好的人。
“您请坐。”男人帮施墨白拉开了椅子，又转身取了瓶矿泉水放在她面前，随后他自己也开了一瓶水，靠在墙边，喝了两口。
“谢谢。”
施墨白坐定，把包里的电脑取出放在桌上，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她打量起这间会议室。面积不大，勉强容得下二十余人，桌椅板凳用的都是最普通的宜家款式。会议室正前方是已经打开的投影幕布，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块巨大的白板，上面写着一些符号和数字，房间角落不太讲究地堆着几箱矿泉水和红牛。
施墨白的目光又落到了靠墙站立的男人身上。
他看上去很年轻，很像那种一毕业还摸不清社会凶险时就茫然跟错了领导的无知青年。施墨白之前调研过很多公司，很多普通员工都不清楚自己所在公司的真实一面，甚至夸张来说，企业主和员工口中的公司都不像是同一家。
施墨白抿了抿嘴，有心想劝他早点离开这家深陷泥潭的公司，换一条正道，重新做人多好。
不过，人各有命，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去。施墨白看向电脑屏幕，重新检查了一遍问题清单。
会议室一时安静了下来，已十点余十分，她见公司董事长还没到，便问：“已经过了十分钟了，景总还没来么？”
”景总也到了十分钟了。”男人放下了手里的水，坐到了施墨白的对面，“我就是。”
“你就是……景非渊？”
施墨白惊讶地瞪大双眼，没想到面前这个气质干净的好脾气男人，竟然就是pdf上爆料的那个大渣男？
“对，是我。”他笑了笑，向施墨白伸出右手，“抱歉，我没有做自我介绍……我还以为您知道的，您是杉瓴的尹佩心吧？”
“不，我叫施墨白，和尹佩心同一个部门的。”她望着景非渊脸上单纯的笑容，也起身伸手，非常职业化地与他握手。尽管在她坐回椅子上的那一刹那，内心有轰然崩塌的声音……
“施总，您没事吧？”景非渊看施墨白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关切地问。
“没事……我们开始吧。”施墨白深呼吸一口，从刚才矛盾的情绪中迅速抽离出来。
景非渊在投影仪上展示非策生物的公司资料。这份ppt做的非常粗糙，第一页连公司logo都没有，更别提排版美化了，只有干巴巴白底黑字的文字内容。
施墨白是办公软件三件套的老手，一看这忽大忽小的行间距就难受得浑身刺挠。通常来说，细节里面藏魔鬼，施墨白在很多公司精心包装的展示材料里都能发现种种漏洞，因此对于眼前这份粗制滥造的ppt文件，实在是不忍直视。
她心想，给金主爸爸看的材料都能这么敷衍，这帅哥老板的时间真是都是用来泡女人了么？
既然对方这么没有诚意，她自然也不必客气。景非渊刚想开口介绍，施墨白就直接打断，说：“景总，投资先投人，您不妨先介绍一下您的个人情况，可以吗？”
“好。”景非渊点点头，“我的个人经历其实非常简单，清北大学本科毕业后，去了海外H大学读硕博，当时在博德兰研究所跟着导师詹谋士研究免疫领域。四年前我博士毕业，直接成立了非策生物，一直干到今天。”
施墨白说：“詹谋士教授在免疫学方面的确是全球领先，我记得几年前读过他团队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一篇论文，分析肿瘤微环境中免疫细胞的特殊行为，非常有突破性。”
景非渊笑笑：“对，那篇文章我是一作。”
科学杂志主刊的发表难度在科研界是绝对的地狱级，凭借一篇一作的文章，足以在国内顶尖高校平步青云，毕竟很多高校教授终其一生也发表不了一篇。
施墨白挑了下眉，在电脑上简单记录，如果是她自己准备的会议材料，必然不可能漏了这种关键信息，只是今天情况特殊。她有些担心自己反而被对方当做是毫无准备的小白了，偷瞥一眼，好在对方并不在意。
她找补一句：“我还以为发表过科学杂志的大牛会比较在意行文格式呢。”
“抱歉，昨天我在实验室忙到深夜，突然收到今早开会的通知，只能简单赶了一份公司介绍，实在没来得及调整细节。”景非渊尴尬笑笑。
施墨白心想，也就是说他们公司没有配专门的行政人员负责对外文件，继续道：“有公司管理层介绍吗？
“有。”景非渊翻了几页ppt，管理层介绍这部分仍旧是非常粗糙的内容陈列，除了姓名，介绍，连每个人的形象照片都没有。
“我看您上面写的自己是联合创始人？那其他几位创始人的情况是……？”
“还有一位是我的博士师兄，他叫倪韵川。”
“倪韵川……”施墨白想了一秒，“是那位行业里知名的连续创业者？”
“对，倪师兄是好几家公司的创始人和高管，不过我的公司太小，他也顾不过来，所以没有在非策任职过。”景非渊顿了顿，“他当年鼓励我博士毕业就创业，还个人投了第一笔钱，我很感谢他，所以每次都会称我们两人是联合创始人。”
“了解。”施墨白问，“有公司股权架构介绍吗？”
景非渊翻到那一页。
“所以……这里面的川英投资，就是倪韵川控制的对吗？”
“对。”
施墨白看着这张架构图，创始人及员工激励平台占比60%，倪韵川的川英投资占比15%、杉瓴占比20%，除此以外，还有一家占股5%的贝斯德基金。
“贝斯德也是你们的股东？”施墨白有些惊讶。
景非渊却罕见地皱了下眉头：“对……当时是你们杉瓴的投资经理带他们一起来做的尽调，后来就跟投了。”
施墨白记录了几点关键信息：“好，麻烦您介绍一下公司技术路线吧。”
景非渊原本的态度礼貌但平淡，一提起技术，顿时双眼放光，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TK细胞疗法是利用患者自身肿瘤中的免疫细胞来攻击癌细胞，因为这些免疫细胞在肿瘤微环境中已经存在，但由于肿瘤的免疫抑制作用，无法发挥杀伤作用……这部分内容与我博士的研究相关，当时我尝试了一种新的技术路线……终于成功在患者体内提取了TK细胞，体外扩增后再回输到患者体内，利用这类细胞天然的归巢特性，精准定位并杀伤肿瘤组织。”
施墨白边听边点头，这一类细胞疗法的原理她以前就了解过，只是一直没见国内有公司实质推进。她在心里默默打分，至少在学术理论部分，非策生物过关了。
她接过景非渊的话：“对，这一类疗法的原理很像《天龙八部》里慕容复说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人体经过亿万年的进化，本身就是一副效果绝佳的灵药，很多治疗肿瘤的药物其实就存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我们只需要找到激发班纳博士变身浩克的关键原因，然后就可以复制出一个超强的绿巨人战队。”
“哈哈，这个比喻很有意思。”景非渊笑出声来，夸赞道，“您的理解很深刻。”
施墨白微笑，继续道：“那么，您针对TK疗法的管线进展如何？”
景非渊翻到管线介绍这一页，施墨白瞬间下巴都快掉到桌上。
——因为ppt上赫然显示，非策生物的在研管线居然只有孤零零的一根。
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创业公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施墨白之前在杉瓴内部的项目会上分享过一个观点，现在的投融资市场已经相当成熟，biotech企业早已摸清了投资公司的估值逻辑，所以企业的普遍做法是拼命铺管线，以量取胜抬高估值。而实际在研发推进阶段，就又变身成买彩票的逻辑，多铺几个管线就像多买了几张彩票，总能中上一张，这种纯粹靠砸钱垒高的成功概率，掩盖了企业实际薄弱的研发水准。
当时康凯对她这番言论的点评是：说的很好，但是对于投资没有任何实操性。
没想到，真的看到一家仅有一根管线的公司，她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这种纯搏命型的研发，得是对自己的技术多有信心？
“您只开一个适应症的IIT……？这种做法在行业里还是挺罕见，为什么这么做？”施墨白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奇道。
景非渊倒是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从终点来说，非小细胞肺癌的未满足临床需求极大，现有疗法的ORR普遍低于50%，mPFS也不足两年。我在博士阶段针对这个领域做了很长时间的研究，现在公司也有实验证据表明TK细胞治疗非小的效果很好。当然，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老实道，“公司的钱也不够开更多管线。”
嗨……说了半天，也就是没钱买更多的彩票呗。施墨白心想。不过他给出的理由也算合理，只是没见过这么直白地说自己公司没钱的老板……
施墨白接着他的逻辑继续问：“您公司现在的财务状况如何？”
景非渊也不兜圈子：“按现有资金储备的话，估计还能支撑9-12个月。”
“具体的财务情况，您方便给我对接一个公司内部的财务人员做进一步的了解吗？”
“没问题。公司的财务流水比较简单。”
施墨白低头看了眼电脑上的纪要，基本的点都已经覆盖到了。
她合上了电脑，直视着景非渊的眼睛：“景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应该也看到了关于自己的那份爆料文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