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总,你没事吧?”
景非渊看施墨白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关切地问道。
施墨白深呼吸一口,从矛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说:“没事,我们开始吧。”
“好,那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公司。”
景非渊把办公室的灯光调暗,用手机投屏,投影幕布上展示出非策生物的公司介绍。ppt做的非常粗糙,页眉页脚处连公司logo都没有,更别提排版美化了,只有干巴巴白底黑字的文字内容。
施墨白干了三年投资,也在dirty work中摸爬滚打了三年,人称office皇后,一看这忽大忽小的行间距和肆意摆放的文本框,简直感到浑身刺挠。
通常来说,细节里面藏魔鬼。她曾在很多公司精心包装的展示文件里发现种种漏洞,可是,当眼前这份ppt文件实在太过于粗制滥造时,竟反而让她感到无可挑剔了。
她只能默默给景非渊又增加了一条罪状——给金主妈妈看的材料都能这么敷衍,简直是罪该万死!
既然对方如此没有诚意,她自然也不必客气,直接反客为主,说:“景总,先不急着介绍公司,我第一次来,想先了解一下您的个人情况,可以吗?”
景非渊顺从地说:“没问题。我的经历非常简单,清北大学本科毕业后,去了海外H大学的博德兰研究所读博,跟着导师詹谋师研究肿瘤免疫领域。五年前我博士毕业,成立了非策生物,就一直干到今天。”
“您看上去挺年轻的,都已经创业五年了?”
“我以前读的是少年班,十四岁上大学,后来又是直博,可能速度比其他人快一些。”
“原来如此。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施墨白抓到一个漏洞,犀利的目光看向景非渊,“国内的本科可以申请H大学的直博么?”
施墨白在家里还没破产时读的是国际中学,同学基本都出国留学了,她自己也是海外本硕,对博士申请的门道也了如指掌。正因如此,她深知H大学向来以傲慢著称,直博名额又稀缺,从未听说有陆本学生申请成功的先例。
“……不可以么?”景非渊一脸惊讶,顿了顿,才说,“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我主动申请的,而是詹导亲自邀请我去读他的博士,倒是没提过本科的地域限制。更何况清北也是国际一流的大学,如果H大学因为国家地域而限制学生的话,是他们的损失。”
“嗯……”施墨白思索着他言语中那种极为罕见的可能性。
清北当然是好学校,这自然不必多说。海外高校对于陆本学生的不公平态度,毕竟也是客观事实。关键在于詹谋师教授这种诺奖级别的国际大牛,为什么会突破常规,主动邀请一个中国学生去读他的博士?
这个景非渊,要么就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天才,要么就是一个极其大胆的骗子。
她接着试探:“詹教授在肿瘤免疫方面的造诣令人敬佩,我以前读过他的团队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分析了肿瘤微环境中免疫细胞的特殊行为,非常具有突破性。景总,您知道那篇文章么?”
景非渊笑了,说:“当然知道,我那篇文章的一作。”
说完,他直接把这份粗糙至极的ppt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竟密密麻麻列满了他曾经发表过的文章。
施墨白一看,根本顾不得这作孽的行间距了,惊叹一句:“这么多!”
她细细查看,其中几篇高分文章的发表时间是在景非渊的本科阶段,难怪詹教授会注意到他。
“这不算多,我只把自己是一作的列进来了,可能还有遗漏,我没来得及核对。”
景非渊这话相当凡尔赛了——在CNS的正刊上发文章,那可是地狱级的难度,哪怕只中过一篇,都能横着走好几年了,毕竟很多高校教授熬到退休也最多摸到个子刊的门槛。
施墨白低下头,快速在电脑上搜了一篇。文献是真的,没有像GPT一样瞎编。她在纪要里着重记下了这一点。
若是会前准备时间充裕,她必然不可能漏掉这些关键信息,只是今天情况实在特殊,她现在反而开始担心自己被对方认定为一个毫无见识的小白了。
她勉强找补一句:“失敬了,景总,我还以为发表过CNS的大牛会比较在意行文格式呢。”
景非渊尴尬一笑,说:“抱歉,我昨天很晚才收到会议通知,只能快速赶了一份公司介绍,没来得及调整细节。”
施墨白一听,这种活还得总裁亲自干,也就是说,公司连个负责对外文件的专员都没有。想了想,又问:“景总,可以介绍一下您公司的组织架构吗?”
“好的。”景非渊把ppt翻到这一部分。
仍是简单的信息陈列,二十七名员工,二十六人拥有硕博学历,其中高管介绍这一栏,除了姓名和简历,连张像样的个人形象照片都没有。
施墨白仔细一看,注意到一个细节,问:“您上面写自己是「联合创始人」,也就是说,非策生物不止一个创始人,可为什么没有其他人的信息?”
“噢,因为另一个创始人没有参与公司管理,我就没列在高管介绍这里。”景非渊解释道,“另一位创始人叫倪韵川。”
“倪韵川……是那个天使投资人?”
“对,您认识他?”景非渊很惊喜。
施墨白摇摇头:“不认识。倪总在创投圈很出名,我只是看过他的个人采访报道。不过,他为什么会是非策生物的联合创始人?”
“他是我的博士师兄,我五年前毕业时,很迷茫未来的去向,倪师兄鼓励我创业,还给我投了第一笔启动资金,我为了感谢他,就把他称为公司的联合创始人。”
施墨白点点头,对这个说法暂时挑不出毛病。
她回忆起之前那篇关于倪韵川的报道——著名天使投资人,眼光老辣独到,在全球投资多家创新技术公司,其中一些甚至颠覆了细分领域的竞争格局。报道还提及了倪韵川的家庭:海外定居,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堪称人生赢家。
她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问:“景总,你有没有孩子?”
景非渊一下愣住了,不好意思地说:“我还单身呢,怎么会有孩子?”
原来如此。施墨白明白了。
爆料pdf上说非策生物创始人有家庭还出轨,很可能是把两个创始人的背景信息搞混了。偷拍照片上的男人背影高大,宽肩窄腰,与倪韵川圆润的体型并不相符,所以至少就现有信息来看,作为公司创始人之一的倪韵川并没有出轨,与女人搂抱的那个男人,大概率是景非渊。
不过,既然他是单身,就算作风再差,也属于个人素质问题,旁人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想到这里,她喝了口水,心里却莫名涌上一丝失望。
“那……施总,你单身吗?”景非渊忽然问了一句。
“我也……”施墨白正要回答,突然反应过来,“不是,我刚才问您那个问题,是想核对一些别的事情,不是为了交流隐私……您别想多了。”
“噢,这样。”景非渊脸有些红,拿起一旁水杯,也喝了口水。
施墨白回到正题:“可以看一下股权介绍吗?”
“没问题。”ppt很快翻了几页。
“所以这里的「川英投资」,就是倪韵川的基金对吧?”
很多天使投资人手里会掌握多个投资主体,有些主体甚至是为某些项目专门成立的,还有些主体则是相互嵌套,把真正的实控人深藏其中,所以有时候单看投资公司的名称,并不能直接看出实控人究竟是谁。
“对。”
施墨白看着股权介绍,高管及员工激励平台占比65%、杉瓴占比15%、川英投资占比15%,除此以外,还有一家占股5%的贝斯德基金。
“贝斯德居然也是你的股东?”施墨白有些意外,因为贝斯德是一家非常知名的母基金,极少做直投。
“对,第二轮融资时,杉瓴的投资经理带他们来做尽调,后来就跟投了。”
“了解。所以五年前是川英投资投的天使轮,之后是四年前,杉瓴和贝斯德共同投的第二轮。”施墨白简单记录总结,接着问,“景总,麻烦您介绍一下非策的技术路线吧。”
一提起技术,景非渊瞬间双眼放光,起身走到投影幕布旁,开始介绍。
“我们公司专注于KTL细胞疗法,这种疗法是将患者自身的活细胞改造后作为武器,来攻击癌细胞……”
“……虽然免疫细胞在肿瘤微环境中已经存在,但由于肿瘤细胞及其微环境会通过多种机制来抑制免疫细胞的功能,导致其杀伤力大幅下降,肿瘤细胞就会继续增长扩散。”
“……于是,我尝试了一种新的技术路线,这部分内容与我博士的研究课题相关,具体来说……”
施墨白听完介绍,说:“可以这样理解么?如果把免疫细胞比作「绿巨人」,你们就相当于找到了把班纳博士激发成浩克的关键要素,然后就能复制出一支超强的绿巨人战队,像是免疫细胞被武装后,能更有效地杀伤癌细胞。”
景非渊笑了:“对,我们找到了班纳变身绿巨人的关键要素。不光如此,与现有的细胞疗法相比,我们还做了很多创新,比如改进了细胞采集方式,这样可以大幅提高细胞培养成功率,同时缩短培养时间,简化培养流程……”
施墨白边听边记录,景非渊提到的很多关键点正是她原本就打算问的,没想到对方如此坦白,直接全盘托出了。
她又翻到之前访谈专家的简略纪要,专家的悲观态度是建立在技术瓶颈无法突破的前提之下,但若是真如景非渊所说,非策生物已经成功攻克了多重难关,那么KTL技术将足以颠覆细分领域的格局。
不过,从理论设想到实践落地,可是一个惊险的跳跃,尤其是在医药领域。若要相信景非渊的说辞,她还需要更明确的实证。
她继续问:“相关研发管线推进到哪一步了?”
这一问,景非渊似乎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把ppt翻到了这一页。
施墨白一看,下巴瞬间掉到桌上——非策生物的在研管线居然只有孤零零的一根:KTL039。
即便她对非策生物的离谱程度已有预期,此刻还是有些绷不住了,整个人呆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施墨白刚入行时,曾在杉瓴的内部会上提过一个观点:如今的投融资市场已经非常成熟,biotech企业早已摸透了投资公司的估值逻辑,因此,他们的普遍做法是以biotech的身份,进行pharma式的研发,拼命铺管线,以量取胜,从而抬高估值。然而到了研发推进阶段,这种做法又变成了「买彩票」的逻辑——多铺几个管线就像多买了几张彩票,似乎总能中上一张。可事实上,这种纯靠数量堆砌来拔高成功率的做法,只为了掩盖了企业实际上非常薄弱的研发能力。
所以当时她给出的结论是,如果biotech真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就不应该采取广撒网的策略,而是应该把全部资源集中到最有可能的一条管线上,这样才能真正实现技术突破。
她还记得当时康凯对她这番话的点评:年轻,敢说,有想象力,可惜对于投资没有任何实操性。这种单管线搏命式的研发,一旦失败,满盘皆输,你作为投资经理,怎么能判断企业主是真有信心,还是只是个不懂风险分散的傻瓜?
施墨白当时还有些不服,可直到今天真的看到一家仅有一根管线的公司时,她自己也哭笑不得了,问:“非策只开了一个针对胰腺癌的IIT临床,这种做法还挺罕见的……景总,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景非渊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对,认真说道:“胰腺癌是「癌症之王」,相关药物非常缺乏,未满足临床需求极大,目前五年生存率只有3%,现有的一线治疗以NALIRIFOX方案为主,中位OS只有11个月,中位PFS也只有7.4个月,二线治疗的药物就更为有限了,PFS甚至只有2-3个月。对于这种硬骨头,我有信心拿下。”
施墨白对胰腺癌太熟悉了,一听这话,心想,他倒是挺敢说大话的,这么一家小公司,还想做全球级别的「FIC」?
“我相信您一定很有信心。”她喝了口水,斟酌几秒,才说,“这几年也有很多药企布局了胰腺癌领域,可是临床数据都比较难看,前阵子刚有一家知名药企宣布了他们的临床失败,您应该有所了解吧?”
“嗯,我知道。”
施墨白看他一脸自信,便问:“那你们的临床数据有了么?”
“很快会出。我们是在仁亚医院做的临床。”
她一听,很惊喜:“哦?那很不错。”
她对仁亚医院很熟悉,全国著名大三甲,胰腺领域的绝对高地。
“其实我们公司只有一根管线,也有别的原因……”景非渊顿了顿,老实道,“公司资金有限,不够开其他的管线了。”
施墨白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刚以为他是真有点东西,结果还是只是个无法做到风险分散的傻瓜啊,且还是因为穷。
她撇撇嘴,继续追问:“你们现在财务状况如何?”
“按照目前的现金存款,估计还能支撑9-12个月。”
“您方便给我对接一个财务负责人么?作为股东,我需要进一步了解情况。”
“没问题,这块是顾经理负责的。”
施墨白低头检查问题清单,重点基本都覆盖到了,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她合上电脑,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说:“景总,还有一个问题,虽然可能不太礼貌,不过我必须要问——您应该也看到了那份关于您的爆料文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