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
施墨白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坐直身子,挡开景非渊的手。
“血止住了,我也已经不疼了。”
景非渊却说:“你别乱动,还肿着呢,需要冰敷。”
他跑出办公室,茶水间里响起了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拿了条毛巾裹着一包冰块回来了,又用酒精棉布垫了一层,冰冰凉凉敷在施墨白的脚踝处。
她顿时觉得浑身爽气得像喝下夏日第一口冰柠檬汽水。
于是自我说服:现在只是意外情况,也不算过分……
景非渊扶着冰块包,仍是盘腿坐在一旁,像个打坐的小僧。
施墨白感慨:“你公司的东西真够全的,感觉能直接住下了。”
“我以前还真住过。”景非渊笑了,“刚创业时,太多事要处理,只能拼命加班,经常睡办公室,所以备了些生活用品。不过今年总算做出些成果,生活品质也有了极大提升。”
施墨白好奇:“哦?什么提升?”
景非渊笑:“能每天回家睡觉了。”
她讶然,扶额直笑。
她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事。印象中,爸爸刚创业时,也曾这么拼命。
她不由思绪飘远,手上不自觉揉搓着毛巾一角。
景非渊见她这样,以为她嫌弃毛巾不干净,忙解释:“放心,毛巾是新的。”
他顿了几秒:“说起来……这还是丁博之前给我准备的毛巾。”
施墨白瞬间停下了揉搓,问:“刚才你和丁博谈得怎么样?”
“他全都承认了。我叫他把回扣退回来,然后,开除。”
景非渊将刚才的情况简述一遍,随后认真问:“墨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公司领导?”
“怎么说呢……”她迟疑了。
怎么说才能不伤他的心呢。
“我知道自己不够格。”景非渊叹气,“其实刚才在丁博身上,我看到了很多自己做得很差的地方……”
他沉了声音:“这些年我的重点都在研发上,一直把其他工作当做负担,也没设身处地考虑过这部分员工的需求。作为一个公司领导,我的想法太局限、太天真,所以才会引得丁博不满。”
施墨白想了想,说:“你专注于研发,必然少了对人情世故的考虑,凡事有取有舍,你不必苛责自己。况且,公司发展是分阶段的,目前非策最重要的就是核心技术,有技术才有立足之本,所以你的做法无可厚非。”
她又安慰:“等以后募到了资,你一定能招到合适的职业经理人帮你管理公司。”
景非渊却仍旧非常自责。
“不止如此。或许我对自己的研发能力也太过自信了……我知道新药研发的成功率极其之低,尤其是源头创新技术。可我却始终妄想自己一定能成功……或许丁博没错,我不该沉溺于妄想,以为客观规律到了自己身上就会扭曲。”
施墨白耐心地说:“只看统计均数,而忽略对具体情况的分析,是思想上的偷懒。KTL疗法的效果是有数据实证的,只是还需要时间。”
她顿了顿:“虽然丁博对创新药行业的整体风险认知没错,但他并没有能力去判断不同技术之间成功率的差别。更何况,他化解风险的方式也太过跑偏,你不该因为他的偏激而惩罚自己。”
她这话虽然在安慰别人,可句句也在安慰她自己。
她心里也感到极大的无奈。
丁博化解风险的方式,是先捞到钱再说。
而杉瓴化解风险的方式,是先不投再说。
两者又有什么高低优劣之分?
她知道景非渊今天因为丁博的事受到打击,才会这样非理性悲观。
可眼下形势所迫,即便再不忍心看到他情绪低落,有些话,她也不得不说。
她终于开了口:“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坏消息?”景非渊不免苦笑,“能比你上次在Tgram跟我说的坏消息还要坏?”
“比那个还要坏得多。”
施墨白深吸一口气,还是说了。
“我们技术会的投票结果出来了,非策没有通过。技术会过不了,也就上不了立项会,更别提投决了。也就是说,这个项目在初筛阶段就被pass了。”
“这样。”景非渊眼神一黯,有些失落。
施墨白急着解释:“我在会上已经把KTL技术的前景都说清了,可由于现在还是在早期,临床规模太小,数据不够充分,公司才会有顾虑……”
“我能理解。”
景非渊见她着急的模样,反过来宽慰她。
“其实一开始我想研究这个方向,我的导师也很反对,认为一定做不出。不过后来事实证明,KTL还是有研究价值的。”
施墨白点点头:“新技术的共识需要时间积淀才能达成,我们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立刻全部理解,毕竟人对待不熟悉的事物时,天性就是规避风险,谨慎也是合情合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景非渊笑笑:“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那就好。”
施墨白松了口气。
“不过,要想他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也是一门技术活。光有道理远远不够,还得考虑对方的立场、接受新信息的能力、惯性思维方式,甚至他们的疑问和顾虑。”
她说着,忽然整个人坐直,拿开了一直压在脚上的冰块毛巾。
“所以,我们需要调整一下后续的融资策略。”
景非渊接过毛巾,放在一旁,认真听着她说。
“我原本计划在杉瓴内部加速推动融资,这样无论之后有没有其他市场资金跟进,非策至少有一个资方作为保底。”
“……虽然现在这条路不太顺利,但也不是全无希望。我问过康总的秘书,他近期一直在外面出差,不过,他一定会出席FSCO。”
“……我会说服康总周五下午去现场直接听你汇报,这样应该会更有说服力。”
“好。”景非渊同意。
她又说:“现场汇报万万不能出错。现在正好有空,我们一起过一遍你的汇报材料吧。”
她担心景非渊此时精神异常脆弱,怕他多想,又解释起来。
“我相信你的材料一定非常专业,但FSCO不只有科研人员,现场还有很多投资人在挖项目。这些人对技术的理解不如科研人员深入,所以有些内容需要更简洁直白的表达,要是太高深的话,可能会让投资人失去兴趣。”
景非渊把电脑拿过来,笑着说:“放心,我没那么脆弱,也很乐于听取你的意见。”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挤在小沙发上。
可是当景非渊点开汇报PPT时,施墨白却瞬间两眼一黑,不由感叹——
果然,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
只见PPT画面苍白,没有公司logo,没有排版美化,只有密密麻麻的文字陈述和黑白配图。
每页的大标题也像学术文献一样,又臭又长,让人乍一眼看上去,根本无法断句。
她又像第一次来非策生物看到景非渊那份粗制滥造的公司介绍PPT一样,突然感到浑身刺挠,简直坐立不安。
她往下简单翻了翻。
问题实在太多,她决定还是先以内容为主。
“技术原理这一页,最好减少文字叙述,增多配图。你在讲述的时候加一些比喻,否则如果只是干巴巴的介绍,可能除了少数几个细分领域的专家外,绝大部分人都会走神……”
“……还有这部分,最好能增加最终结论的篇幅,减少研发过程量的呈现,这样精简一些,更容易抓人……”
“……这里也非常关键,这些重要的know-how虽然亮眼,但最好全部删掉。毕竟现场不是纯学术分享,也有很多潜在竞争对手……”
“……建议再增加一页,直观表达现阶段不同细胞疗法之间优劣势的比较,着重突出KTL路线的优势,到底解决了哪些前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景非渊边听边认真记录,听到这话时,却有点犹豫。
“那个,这样比较,会不会显得我太不谦虚了?毕竟现场有很多在其他路线上深耕多年的专家……”
施墨白顿时严肃起来。
“景同学,请抓住重点。眼下重要的不是展现你为人有多优雅,而是要快、准、狠的突出KTL的亮点。等未来非策有钱了,你大可以展示自己的体面,可现在你们还在烧钱,一切内容都要围绕着「拿到融资」这件事,明白了吗?”
可是景非渊天性不爱与人发生冲突,这时仍有些犹疑。
施墨白见状,也不强迫他立刻接受,便重新提议。
“这样吧,你把优劣势比较的表格放在附录,汇报时先不提。等Q&A环节时,如果有人提问,你再亮出来,这样可以了吗?”
“这倒是可以。”景非渊连连点头。
他又不禁感叹:“学术思路和融资思路真的差别好大。”
施墨白耸了耸肩。
“虽说差别大,但两者其实是互补的。我见过一些科学家,姿态非常清高,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学术审美里无法自拔,却不知道市场方向在哪、需求点又在哪。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钻研多年的技术已经被产业迭代了,这很可悲。”
景非渊连连点头:“嗯,听你的。”
两人边商量边修改,思路清晰且互补,之前玩密室逃脱时熟悉的默契再次出现。
很快就弄得差不多了。
搞定了内容,接下来就是PPT的美化工作。
无奈景非渊的直男审美根深蒂固,施墨白看不下去了,直接端过来电脑。
“我来吧。”
随后,她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字体、改配色、排格式、加logo,边改还边吐槽。
“你知道么?你第一次给我做公司介绍时,我就在想,这公司怎么能草台班子成这样?连份给投资人看的PPT都能这么敷衍,这老板一天到晚怕是都在……”
讲到这,她咽下了「泡女人」这几个字。
“……咳,睡大觉,了吧?”
景非渊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觉得有内容就行,美化就是个表面功夫,太浪费时间了。”
施墨白说:“如果是在学术领域,这样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但你现在代表的是公司,就应该尽量规范化。”
她手上动作飞快,汇报文件终于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了。
“咻……”她浑身舒爽地舒了口气。
“我想干这事儿已经好几个月了,可算给我逮着机会。今晚都能睡个好觉了!”
景非渊给她锤肩:“施老师,辛苦辛苦。”
她又不免感慨。
“我一直觉得PPT的美化,就像精致的餐具,能让菜肴看上去更加诱人可口,仿佛更能展示厨子的水平。但实际上,菜究竟好不好吃,跟盘子漂不漂亮没啥关系。”
她反向撑着手臂活动筋骨,继续:“只不过,要是你连个像样的盘子都端不出来,直接把菜倒进塑料袋里给人吃,哪怕菜再美味,别人恐怕都会觉得这厨子不太靠谱。”
景非渊夸:“鞭辟入里啊施老师。”
“好了,现在盘子有咯,就看厨子的了。”施墨白看着他笑,“我对这位厨子很有信心。”
景非渊也笑,看她的眼神多了些深沉。
施墨白立刻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赶忙移开目光,假装低头找鞋。
“哎你刚才把我鞋扔哪了?我晚上总不能光脚回家吧。”
她站起身,翘着一只脚在办公室里跳来跳去,一不小心碰掉了办公桌上的一张卡片。
她捡起来一看,是上次魏司仁给他的那张体育馆VVVIP副卡。
“怎么办?”景非渊为难,“放我这,总觉得烫手。”
施墨白想到那天自己被柳洱花式薅羊毛就气,把卡像飞镖一样扔进景非渊的怀里。
“这VVVIP卡你就大胆用!反正是我花的钱,就当我包养你了!”
景非渊一乐:“多谢金主小姐姐!”
她一挥手:“免礼免礼,快帮我找鞋。”
“在这儿,金主小姐姐,我来伺候您穿上?”
“客气了小景子……”
与此同时,办公室门外黑暗的公共办公区域,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灯怎么没关……”
一个人轻声念叨着,逐渐走近景非渊的办公室。
“是还有人在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是屋里两人正在没心没肺地打闹,没有听见。
忽然,一个人猛地拧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