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渊长腿一迈，几步走出了站。
清晨的火车站，此时尚有云雾缭绕，空气清新而湿润，晨光洒在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上，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最近身体状况怎么样？”他关切地问来接他的人。
“好得很呢，景老师你就放心吧！”郑小笛笑着回答，又低下头，对身旁的小女孩说，“小橙子，快叫景叔叔。”
“景叔叔好！”小女孩声音清脆，满脸朝气的笑容，身上衣着色调发白，不似一般孩子那样鲜艳，但也是清爽整洁的。
“小橙子，你好！”景非渊笑着说，“辛苦你和小笛姐姐一起来接我了哦。”
“她不是姐姐，她是我妈妈！”小橙子大声纠正。
“啊？！”景非渊吃了一惊，看了眼郑小笛，实在没想到她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小橙子现在特别黏我，我说出来接人，她非要跟我一起来。”郑小笛笑着说，“我的车就停在前面，现在还早，先到我家休息一下吧。”
“会不会打扰你的家人？”景非渊迟疑，“我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就行，不要影响你们家过年。”
“没事，我现在一个人住。”
“……好。”景非渊心中闪过疑惑，但见郑小笛似乎不想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郑小笛的车是辆型号很老的面包车，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车仪表盘上还放着一小瓶橙子味的香薰，闻着让人舒心。景非渊坐在副驾，小橙子一个人在后座，抱着个旧娃娃玩得开心。
面包车没开出去多远，火车站附近平整的高速公路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坑坑洼洼的泥石路面，好在郑小笛开车平稳老练，不耽误两人一路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郑小笛和胡硕两家相离不过十几公里，但之前并无交集，好在小地方一共就那么些人，她发动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同学，朋友同学再发动二阶人脉，还真挖到了胡朔的信息，她也特意嘱咐过，不要打草惊蛇。
郑小笛轻轻一转方向盘，躲开路上一个大坑，一边说：“我已经确认过了，胡朔一早会去附近的一座庙里烧香，中午和他的朋友吃饭，我小学同学的表哥叫阿朗，正好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咱们待会直接去饭店蹲他。”
“嗯。”景非渊很感激，“小笛，麻烦你了。之前你在网上发完消息后，我看见了一些不太友好的言论……”
“没事，我已经想通了，我只负责说出真相，至于那些人到底能不能理解，我软件一删，他们爱谁谁！”郑小笛笑着说。
两人一路聊着，一个多小时后，车开进郑小笛家的小院里。
小院是水泥矮墙围成的，面积不算大，左边是一间破旧的砖砌平房，右边是一整片菜园，整整齐齐种满了青菜，矮矮的，普通的，却是向阳而生的。
小橙子一下车便飞到菜园旁蹲下，一棵一棵仔细观察，眉眼里全是专注，忽然发现了什么，高兴地说：“妈妈你看！这片叶子上有一只蝴蝶！”
“不要碰它，让它自己去飞。”郑小笛叮嘱一句，转头对景非渊说，“我们先进屋，这个年纪的孩子皮，由她在外面玩吧。”
“行。”景非渊跟着进了屋，又伸出头来叮嘱一句，“小橙子，你就在院子里，不要乱跑出去。”
“好的景叔叔！”小橙子的笑容温暖而灿烂。
在郑小笛家等待不多时便到了中午，两人带着小橙子一起，提前出发去寺庙旁的饭馆。
幸好到得早，这几天聚餐吃饭的人多，大桌都已经被预定完，只剩角落还余一张小方桌，三人正好坐下，慢慢看着菜单，眼睛不时瞟着门口，等待那个身影出现。
这时，一个人缓缓出现在景非渊的背后，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谁？”景非渊吓了一跳，一回头，“哇，这么巧？”
来者正是火车上遇到的胖阿姨，她笑眯眯地说：“是啊小伙子！我们一家也来吃饭，你看，我儿子也来了！”
景非渊一抬头，看见了那个在火车上倒头就睡的男人，明明他已经睡了一路，这会儿却仍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在一群喜笑颜开的亲友中缩着脖子坐着，也不说话，光在那低头刷手机。
胖阿姨看了一眼郑小笛和小橙子，表情忽然一变：“小伙子，原来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之前还在火车上问我们追小姑娘的事呢？阿姨跟你说，要珍惜家庭！可不能背后瞎搞！”
原来胖阿姨把他们仨当做一家子了，景非渊赶忙解释：“您误会了！我们不是一家人，我之前问你们的那些问题……呃，说得是别人……”
郑小笛此时也笑着说：“阿姨，我们就是朋友。”
“哦哦，是么，那就好！”阿姨这才放下心来。
景非渊已经额头冒汗，说：“阿姨您快去吃饭吧，祝你们一家新年快乐！”
“哎，也祝你们新年快乐！”
胖阿姨笑着离开了，郑小笛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嘿嘿一笑：“景老师，原来如此呀，我才发现……”
“发现什么？”景非渊擦了把汗，“你可不要乱说话。”
“你怕我乱说什么呀？”郑小笛故意逗他。
“哎这个……”
郑小笛噗嗤一笑，才说：“我其实想说的是，你方言说得可真溜！”
“嗨，这个呀，我可是有点语言天赋在身上的……”
他们东拉西扯着，饭馆的人也越来越多，春节假日，饭馆里闹闹腾腾，每个食客都满面笑容，举杯换盏，烟火气十足。
胡朔那一桌人陆续到了，景非渊和郑小笛假装吃菜，不时瞟那边的动向，连小橙子都乖乖吃饭，一点也不捣乱。
那一桌人几乎全都到齐，唯独胡朔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景非渊心里不免越来越焦急，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耐心等待。
直到那一桌酒过两巡，胡朔才终于姗姗来迟，他还是老样子，砰地一声推开饭馆大门，人还在门口就大着嗓门跟他的狐朋狗友招呼起来。
胡朔今天的穿戴俨然和当初在齐主任办公室时的破衣烂衫不同，一身牌子衣服，脖子上居然还挂了条金链子，摇头晃脑地被人拥到主位坐下，寒暄没两句，大家就都急着问胡老板最近做了什么生意，怎么这么快发达了。
“我啊，从此以后就解脱了！”胡朔一口干掉一盅白酒，抹了把嘴，粗着嗓门说，“不光处理了我老娘那事，连我儿子以后盖房子的钱都有了，简直一举两得！”
“到底是什么发财的门路啊？赶紧给兄弟们分享分享！”叫阿朗男人急着问。
胡朔故作神秘，把一桌人的脸挨个看过去，才说：“六子、强子、还有小兵，你们几个跟着我能发财。其他人啊，没戏！”
叫六子的是个粗脖子光头，双臂还纹满了龙虎纹身，一听这话，高兴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举起酒杯就说：“朔哥，我跟着你干！我干了你随意！”
那些没被点到名字的人不满意了，阿朗说：“朔哥，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发财怎么能不带兄弟？”
“就是！”其他人附和。
“你们其他人啊，暂时还没有发财的条件，过几年再说吧！”胡朔依旧卖关子。
“我们怎么就没有条件？等几年是几年啊？”阿朗不耐烦了，“我现在就急着用钱！”
“等到啊，哈哈，你们家人得绝症的那天。”胡朔居然笑着说。
阿朗一听这话，立刻起身指胡朔的鼻子，说：“你什么意思！”
六子、强子和小兵听这话也不对劲，互看一眼，六子也起身说：“胡朔，我好歹叫你一声哥，你怎么咒我家人呢？”
“一个个的，真当钱那么好赚呢？都坐下！”胡朔一吼，几人被他的气势吓到，坐了回去。
“实话告诉你们吧，发财的秘诀就是这「绝症」。我问你六子，你媳妇得那病，你兜里掏得出钱治不？”
六子一下蔫了，不说话。
“强子，小兵，你们也都说实话！你爸爸，还有你爷爷那病，你们打算花多少钱治？”
强子和小兵也缩下了头。
“哼，就知道。”胡朔冷笑一声，“假如我告诉你们一个办法，不光能救他们的命，还不用你们花钱，甚至还能赚钱，我就问你，干不干！？”
“我干。”六子先开了口。
“我也干……”强子和小兵也轻声说。
“算你们识相！”胡朔狠狠瞪了几人一眼，说，“等这个春节过完了，你们把几个亲人都带上，跟我走！”
“朔哥，到底怎么发财啊？”强子还是没明白。
“这还不懂么！”胡朔放下酒杯，大声说，“弄药啊！我知道有一帮人，拿活人做实验，还给钱！反正你们家人都得绝症了，本来也活不了几天，死之前发挥余热！这样一倒腾，临死前赚一笔，多好！你看我老娘那病生得多值啊，我最后拿的钱比老太太这辈子赚的都多！”
小兵年纪小，震惊得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事？”
“那当然，而且参加得越多，赚得越多！”胡朔晃着脑袋，“可惜咯！我那老娘最后不争气，本来我还想背她去别的医院，吃另一伙人弄的药呢，结果老太太没挺住，半中间就给死了！唉，人家都帮我联系好了！气得我呦……”
小兵还是将信将疑：“可是人家凭什么要给你钱让你治病啊？”
“那帮人拿活人试药，本来就是要下地狱的，你还管那么多干嘛？”胡朔说，“小兵啊，瞧你辛辛苦苦外出打工，一年能赚几个钱？这样吧，等一开年，你带上你爷爷，跟我走！”
小兵低着头，犹豫了。
六子说：“硕哥，我带媳妇跟你走！”
此时饭馆里正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似乎没人注意胡朔这一桌人在谈什么，除了景非渊。他就坐在这群人身后，听到这番话，早已经气得胸口疼。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胡朔着急把他妈带出医院了——原来他一开始就不想让她治好病，而是纯粹为了那点患者补助，所以才会在拿到钱后，根本不等治疗结束，就急着把母亲拉去另一个临床试验。
“这次咱们吸取经验，去完一家以后快点去下一家！可惜啊，我家老娘不争气……”胡朔还在大嗓门说个不停，丝毫不觉得这是极度无耻之事。
“……阿朗，你要是想跟着发财也行，就去找找邻居同学之类的，还有没有那种得绝症的，把他们都带过来试试，而且啊，越邪门的病越好，给的钱更多！”
听到这般丧尽天良的话，景非渊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拍案而起：“你这个畜牲！”
瞬间，整个饭店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异地看向景非渊。
景非渊指着胡朔的鼻子，狠狠骂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耻之徒？你……你……你亲手杀死了你的母亲！”他这辈子还从未这么愤怒过，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胡朔刚才还在发懵，这时反应过来了：“你他娘的谁啊？你管我呢！”
“我是谁不重要！我问你，你是不是就为去下一个临床试验，才让你妈退出KTL的临床？！你妈就这么死了！”景非渊怒不可遏。
“什么踢什么课……你别跟我扯这些！”胡朔不耐烦地说，“我老娘临死前只有我一个人管她！我大哥大姐全都躲起来，谁出过一分钱一份力？还不是全靠我！最后老娘给我留点钱，那是我应得的！”
郑小笛也生气地说：“你这叫管她？你只是把她当做赚钱的工具！”
这时，其他桌的客人算是听明白了，胖阿姨走过来，痛心地说：“简直是造孽啊！你妈养你那么大，你……你简直该遭雷劈！”
“老太婆，别多管闲事，有你得病的那天！哼，久病床前无孝子，听过这话没！”胡朔冷笑着，“我这也没犯法啊！人家都跟我说了，试药可以参加好几次，我老娘这才一次！”
景非渊气得说：“好几次的那种是针对健康志愿者！而且每次至少要间隔几个月！”
“哎呦，你要我老娘等几个月？她当时几周都熬不了！”胡朔满脸狰狞地说，“我看啊，是你想让她死！”
景非渊勃然大怒，直接几步冲到胡朔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什么……什么谁？”胡朔被景非渊的气势镇住了。
“你刚才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到底是谁帮你联系的临床，谁跟你说能参加好几次的？”景非渊怒吼一声，“谁告诉你这些的！”
胡朔被拎得双脚离地，声音都抖了：“呃是……是一个叫什么猪油的人……”
景非渊顿时一惊，揪紧胡朔的衣领：“你确定是朱游！？”
“我记得是……做菜用的……”
“之前你去会场闹事，也是他叫你去的？”
胡朔憋得喘不过气，脸色发青地说：“不知道……我收到一个电话，叫我去举个白布条，就给我钱……”
“那前几天的网暴、诉讼呢！”
“我真的都不知道！人家叫我拍了病例照片发过去，我哪知道用来干嘛！”
强子和小兵原本对眼下的状况一知半解，听着两人吵架，算是明白过来了，他们嫌丢人，全程都没吭声。
六子却起身了，过来推开景非渊：“差不多得了！”他扶起胡朔，“……朔哥，咱们走！”
“还想走？你们现在就跟我去警察局！”景非渊抓住他们。
“我没犯法！你凭什么抓我！”胡朔一边叫喊着，一边快步冲向门口。
没想到，一个男人赶在胡朔前面，一掌摁住了门，开口喝道：“他没资格抓你，我有资格！”
景非渊定睛一看，说话者竟是胖阿姨那个萎靡不振的儿子，此时他居然目光如炬，腰板挺直，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时，从后厨跑出来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对男人敬了个礼：“刘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