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让施墨白瞬间懵了。
即便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每当她回忆起那天的细节，脸色就会迅速变得通红。
她只能拼命工作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借口技术讨论会不需要做标的企业的管理层访谈，顺理成章地躲了景非渊好几天。
技术讨论会是杉瓴医药组的专属，因为医药行业和别的行业不同，涉及到太多尚在探索期的前沿技术，所以在正常的立项会之前，必须先对项目进行技术层面的审核判定，以降低不靠谱项目的概率。
虽然医药组所有的前台投资经理都会参加技术讨论会，但只有D及D以上级别的投资经理手里才有投票权，一个项目只有赞同票数超过当日参会人数的三分之二时，才能进到下一步的立项会。除了内部员工以外，技术讨论会一般还会包含两到三个外部专家顾问，每人也有一票的投票权，从多维度一起帮忙把关技术。
今天的这场技术讨论会的外部顾问有三人，一个是著名三甲医院的PI，一个是专注于细胞和基金治疗领域的CXO公司的CTO，还有一个是B大医学院的副院长。
会议前，施墨白已经一项一项仔细过了好几遍项目报告的内容，今天更是早上六点就起床，特意穿了一身女士西装正装，把披肩长发精干地梳成发髻，提前一小时到了公司做准备。
因为临近年底收官，前台人员大多在外面出差，抓紧最后时机赶项目进度，所以现场出席会议的只有五、六人。但是，线上参会的人却不少，毕竟大家都非常关心其他同事在市场上抢到了什么自己没抢到的肉。
作为板块合伙人的康总通常会在会议现场把关，今天却是远程接入。
施墨白今天的汇报顺序在第四位，排在一个MD、一个ED，以及程吉的后面。
程吉原本一直宣称自己手上有院士导师推荐的两个大项目，可惜这两个大项目从他进公司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所以他这次汇报的项目还是之前施墨白移交给他的体内基因编辑项目。
那家基因编辑公司在北京，也就是之前两人一起出差去看高锐科技时，程吉甩开施墨白，临时独自一人去拜访的项目。
施墨白后来是听那家基因编辑公司的联系人找她吐槽时，才知道程吉的小动作，不过她也无所谓了，一是自己现在实在忙不过来，二是她跟程吉以这个项目作为交换，换来了小邱帮自己工作，虽然价值严重不对等，但在当下也勉强可以接受。
类似这种抢项目的行为，其实也很难指责。市场上，好项目永远是极度稀缺的，一旦好肉被狼发现，没有一条狼会突然选择吃斋，所以「抢项目」和「抢份额」几乎属于一个投资经理的基本技能，其难度甚至高于分析标的公司核心技术的难度。
会议议程快速推进，已经轮到了程吉，他在台上吧啦吧啦讲着，施墨白翻着手机，忽然收到景非渊的消息。
「景非渊：加油，你是最棒的。」
他记得她曾经无意间提起过今天的技术会。
她瞬间脸红心跳，迅速熄了手机屏幕，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恢复正常。
程吉汇报完毕，虽说随着当下LNP技术的突破，标的公司有望在体内基因编辑领域走到全球前列，但奈何程吉对项目本身消化不足，在内外部两重人马的来回拷问下，被打回去继续补充材料。
轮到施墨白了。
她策略性地先汇报了高锐科技，大家对于这个市场热门项目的观点趋向于一致赞同，康总几乎全程没有说话，只远程叮嘱了句“尽早把份额确定”。但当她趁热打铁地汇报非策生物时，会场氛围明显有所变化。
一个ED先提出了质疑：“目前全球的细胞疗法都陷入停滞，你没看财报么？研发出全球第一款细胞药物的N司，他们的Ky药在今年上半年的销售额是2.4亿美元，同比下降了12%，这个滑落趋势很明显，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投资商业化已经开始衰退的技术？”
施墨白沉着地回应道：“Ky的销售额自上市以来已经连续7年增长，当下只是半年报的收入下滑，并不意味着一个技术本身没有前景。从历史销售数据来看，暂时性销售下滑的情况在很多数药物身上都曾出现过，包括几个销售过百亿美元的药王。”
对方继续追问：“即便不从收入角度来看，CGT领域技术最领先的L公司最近都公告了被收购，如果管理层对这项技术足够有信心，为什么要卖掉公司？”
施墨白说：“正相反，我觉得这说明市场对这项技术非常有信心，因为这次的收购溢价高达130%。L公司毕竟是海外biotech，他们不像国内的biotech一样，都想死磕成biopharma。对L公司来说，被收购是一种双赢，也是资本退出的很好的方式。”
ED败下阵来，另一个MD紧接着问：“正如你所说，L能被收购，是因为他们深耕海外市场，天花板明显更高，而非策是国内公司吧？国内市场规模才多大？支付端能撑得起来么？”
施墨白说：“支付端的问题是目前所有国内药企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不是非策生物独有的问题。目前他们已经在测试高锐科技的国产化设备，如果生产设备方面能实现国产替代，有希望大幅降低治疗成本。同时，他们还在研发通用型技术，如果未来有所突破的话，有望降低到现有成本的五分之一，以此缓解支付端的压力。”
MD不屑道：“我从业这么多年了，通用型这事儿，是个细胞治疗公司都在提，真走出来的呢？一个也没看见。”
“我同意您的观点，通用型技术目前的确没有突破，所以我在这方面也没有给非策任何估值。”施墨白冷静道，“不过我觉得您应该也明白，技术的发展需要时间积淀，但也经常会有爆发式的突破。如果一家公司没有实时跟进，而是选择在技术真的突破时再布局，一定会被市场远远甩开。”
内部没人再提问了，这时，作为外部专家顾问的B大的副院长开口了：“我对细胞治疗领域非常了解，因为我有好多学生都在相关公司工作，虽然他们做的不是TKL疗法，但是细胞疗法的原理是相通的，他们普遍遇到了改造后T细胞持久力不强的问题，这点非策是怎么解决的？”
施墨白很早就和景非渊讨论过这个问题，此时自信答道：“您提的技术问题很关键，非策在研发过程中发现改造后的T细胞在持久力与亲和力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负相关关系，如果需要提高持久力，则需要部分降低亲和力，只有在两者达到某种平衡时，才能使T细胞发挥最大效用。”
副院长没有立刻表态，只觉得一个年轻姑娘轻易答出了他为了显示自己水平的问题，有些失面子，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那非策得出的这两者平衡的具体参数是多少？”
施墨白说：“抱歉院长，这部分属于非策公司的know-how，不能对外披露。”
毕竟副院长自己都说了，他有好多学生都在相关公司工作，非策的商业机密岂能随便透露？
副院长不满：“神神秘秘的，他们也不一定就真做出来了。”随后直接不顾体面地下了线。
CXO公司的CTO继续问：“在我们细胞治疗领域有一句行业共识，就是「ProcessisProduct」，流程即产品，我想问下非策在CMC方面到了一个什么水平？”
施墨白已经准备好了这块，答道：“非策已经根据最新的《细胞治疗产品生产质量规范》确定了合理的工艺路线，所有环节的质控标准都是比照GMP标准建立的。”
CTO点点头：“这点做的不错。后学可以联系他们公司现场参观吗？”
“我帮您和他们公司牵个线，应该问题不大。”施墨白说。
此时，一个VP问道：“我对胰腺癌这个疾病领域有些疑问，之前有家国内药企在二级市场股价翻了好几倍，吹的就是他们走到了胰腺癌临床二期，但是好几年过去了，三期临床数据终于出来，结果却失败了，股价跌掉90%。还有一个案例，大概8年前，一家著名MNC的L单抗在胰腺癌领域的临床也是惨败收场。所以我很好奇，非策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小公司，凭什么能搞定这么多公司都搞不定的疾病领域？”
没等施墨白回答，这个VP又继续说：“而且非策的创始人是毕业后就开始创业的，根本没有经过正规大药企的训练，会不会就是个骗子？”
一个在会议现场的同事原本一直低头看手机，此时却忽然抬头，适时补刀：“是啊，我听说这个创始人在行业里的口碑不大好，之前疯传过一段时间的爆料新闻是吧？”
施墨白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揪住这个问题，她不去解释创始人口碑这种主观评价的问题，只是镇定地说：“我认为关注临床数据比关注创始人本身更重要，毕竟药企卖的是药，不是人。非策的IIT临床试验数据很好，他们是在仁亚医院胰腺疾病诊疗中心的齐主任那里做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著名三甲医院PI忽然开口了：“小姑娘，你提的这个IIT试验，只是一个小规模单点临床，我这里牵头的IIT都在多家医院进行的，甚至是在七八家医院、五六个城市同时开展。齐主任的这个试验没经过平行验证，入组患者人数又这么少，根本不作数的。”
这话虽然尖利，但某种程度来说，并没有说错。施墨白点点头：“您说的是。以非策的资金量，目前还支撑不了多点试验，不过等这次融资到位了，下一步就会开展。”
之前败下阵来的ED抓住话口，阴阳道：“他们都这么缺钱了，怎么还拖着不融资，是不是大家都不投？好公司的份额都是要抢的，只有垃圾没人要。”
施墨白的语气依旧淡定：“因为非策现在还没有正式公开进行融资，他们准备在FSCO会议上公布数据，然后再开始启动这一轮，这样才有数据支撑估值。”
“他的论文过FSCO的会议审核了么？”
“还没有，因为会议是下个月开，审稿的截止日期是下周。”
“哦，也就是还没被行业专家认可过呗。”
“仁亚医院的齐主任对TKL疗法是认可的。”
说了一圈，又绕了回去。
目前摆在眼前的客观事实就是：初步数据虽有，但认可度不高，出于投资安全的角度来说，不信，就不亏钱；信了，很有可能亏大钱。所以，所有有投票权的人心里都门儿清，投反对票一定更有利于自己在公司里生存下去。
至于这项技术到底能不能救治患者？这不是他们首要考虑的问题。
另一个MD看似好心地说：“小施，你看项目的时候不光要看技术，还要关注资金的时间成本，现在一家biotech从公司成立到第一个产品上市普遍要10年的时间，你算算这个IRR？得是多大的单品才能赚回来？况且这中间有无数种公司可能垮掉的情况，投资款收不回来了怎么办？”
另一个现场同事表示赞同：“我看哪，非策未来最好的结局，就是被大药企收购了，毕竟现在低垂的果实都摘没了，大药企inhouse的研发效率越来越低，他们这种创新技术正好符合大药企licensein的思路。”
“说到大药企的inhouse研发啊，我认为现在最有前景的，还是艾瑞制药那个针对Z靶点的药物，你们看原研公司那个增速，太惊人了！”MD说。
“可是报表拆分来看，原研公司在大陆区的销量也下滑了啊。”另一个现场同事说道。
“嗨，那不是市场需求的问题，是因为API产能不够，所以他们优先供应欧美市场，毕竟售价更高。”MD说到这里，不顾还在开技术讨论会，直接开始给手下的人派活儿，“小张，你去看看有没有研发Z靶点的其他标的公司，或者上游做API的公司，或者有产能的CDMO，抓紧趁现在布局起来。”
小张弱弱地说：“这块咱们杉瓴已经布局了好几家公司，而且竞争也很激烈，光国内市场就有好几十家公司在做呢。”
“谁能跑出来还不一定，趁现在还是风口，抓紧投，毕竟先来的干死后到的……”
此时话题早已与非策生物无关，只是当现场扯到艾瑞制药的Z靶点时，施墨白在心里仍不免冷笑一声。
她可太熟悉了。
因为在之前某场行业会议上，艾瑞的艾总就曾当面问过她，「小姑娘，让我考考你，Z靶点药物的基本作用机制是什么？」
当时她反驳艾总的那些话，放到今天的会场上仍然适用，可她却一句也没有多说了。
因为她心里清楚，此时无论她能说出什么至理名言，也无法让这些人相信TKL技术的价值。
两百年后的今天，施墨白依旧真切地感受到了塞麦尔维斯的痛苦。
不过，她才不会被眼前的这帮人搞垮！
散会后，她立刻给实习生小邱发信息，开始一起核对下一步需要补充的资料内容，这时，忽然收到了挂名项目经理戴以迪发来的消息。
「戴以迪：小施，今天技术讨论会的投票结果出来了，晚上有空么？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