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这么多年来,宫城里的风还是这么冷飕飕的,蹭着人的骨头,似乎要刮层皮来。
在一座偏远的宫殿处,周围杂草密布,破旧的大门掩着,在风的推动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成玦踏进去时,只见庭院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坐在鹅卵石地面嘿嘿笑着,时不时拔起脚边的野草往嘴里塞,她的旁边还有一个体态丰腴的宫人,一直垂手侍奉,任由这个女人胡乱的行为。
“母妃,孩儿又来看你了。”成玦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轻轻唤道。
庭院里的女人扭过头时,疯了一般扑向成玦,嘴里喊着:“儿啊,儿啊!”
女人突然扑过来时,整个人都挂在成玦的身上,女人纤长的指甲在成玦的后颈处划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痕,徐动看到时几乎想要上前把女人拉开,却被成玦阻止。
后颈处的血肉外翻,成玦一直也没喊疼,只是任由她抓着,良久,他悬空的双手才轻抚她的后背,此时成玦的眼角也有些湿润。
那女人突然挣脱成玦的怀抱,佝偻着腰,晃晃悠悠地站在他的面前,嘴里一直喊着“儿啊”,她眼神呆滞,目光涣散,几乎没有聚集在成玦的身上。
这女人的眼睛因为瘦而格外凸出,黄瘦的皮肤松松垮垮,脖子处有一道黑红的勒痕,衣领处的大片伤口暴露在外面。
而她纤长的指甲里都是大块成玦的血。她疯疯癫癫地看着成玦,嘴巴蠕动着好像在说什么,却没有吐露半分话来。
“殿下,娘娘见到你有些太激动了,我们还是先回屋吧。”身旁服侍的赵嬷嬷提议。
成玦颤巍巍地握着她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点点头。
“儿啊,儿啊,娘亲给你的香囊你还带着吧……”女人张着嘴巴呢喃着。
“儿子一直都带着呢。”
“儿啊,儿啊,娘亲给你的香囊你一直都带着吧……”
“对,儿子带着呢,一直都带着,都带了好多年了。”成玦每说一句,就好像拿着刀子在心口剜一下。
此时一直在旁边的徐动不自觉地走到一边,目光也不敢再看他们。
那女人的手指还不老实,一直扣着成玦的指腹,生生撕下一层皮来。此时成玦的手上的伤口布满了血,惨不忍睹,
偏殿的屋内装饰简单,该有的却也都有,暗沉的家具显得屋里的光很不好。
庭院里高大的树枝遮住偏殿的一半屋顶,窗户处的采光也不是很好,整个屋里湿气都很重。
此时成玦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榻上,他盯着手上的伤口看了好久,而安抚完女人的赵嬷嬷此刻已经端了盘纱布和药水进来。
“殿下,其实,您不用一直来看娘娘的。”赵嬷嬷放下托盘,她站在旁边,,整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
成玦只是自顾自缠着绷带,脸上没有一点神色,但是可以看到的是他的眼角还残留一点未擦干的泪痕。
“当年的事情,我都忘了。”他说着,在牙齿的协助下终于系好左手的纱布。
“您不能忘,是娘娘对不起您。”
成玦听到这话的时候,缠纱布的手停滞了一会,深邃的眼眸中混杂着各种情愫。
思绪又飘回了那一年的春天,他刚从老师那里回来,手里还抱着偌大的木筒,里面是自己刚被宫廷老师表扬的书画。
他沿着长廊一路跑回母妃的的寝宫,耳朵听到的谈话,让他毕生难忘。
“陛下,您看在玦儿的面上,绕了我吧……”
“玦儿,可是皇子,是皇子!他可以比那个女人的孩子要好很多了……”
“让他去历练,让他去历练,他会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
此时的母妃狰狞着面庞像是从地狱爬来的厉鬼,她跪坐在地上,发髻微乱,头上的步摇已经和发丝缠绕一起。
她脸色苍白,一抹红唇,不时还发出诡异的笑声,整个人都十分疯癫。她的双手伸开,十指弯曲,指尖还残留死去孩子的体温。
“你疯了。”
陛下看着她的眼神都变了,他记忆里温柔的女人已经变了,变得狂躁,变得疯狂,整个人已经被嫉妒的毒瘤浸没。看着这样的她,陛下心里突然感觉喘不过气来。
“母妃。”孩子在门口呆呆地唤着这个称呼。
还在抱怨和嘶吼的女人突然扭过身体,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双瞳不断放大,如同饿狼看见受伤的羊羔。
他从来没有看过母妃流露出那种眼神,恐惧和惊讶已经混杂一起,母妃和他的距离不远,但是她眼中散发的贪婪和欲望已经扭曲她本来的模样,眼前的母妃已经离自己太遥远了。
他怀里的木筒咚地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字画也被弹出来滚在地上。
偏殿里成玦仔细端详右手细碎的伤口,好像这手不是自己的一样:“不过,确实是她先对不起我的。”
赵嬷嬷听到成玦的话时,眼神也有点低沉。
她跟在娘娘身边也有十几载,跟随了他这么多年,还是没有看清娘娘真实的心理。娘娘一直心系着自己的儿子,可是没有想到,还是在最后把他推了出去。
“她一直这样疯癫,是要做什么?让我有愧疚感?让我时常活在恐惧里?”
成玦曲着左膝踩着木榻,整个人支着头看向一侧低头默不作声的赵嬷嬷。
“这……”赵嬷嬷被他的话一惊,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玦的话已经很明显了,是个明眼的人都能听出来,这个赵嬷嬷怎么没听出来,晟王已经看出母妃是装疯卖傻,但是仍然还是没有点破。
成玦看她呆呆垂手站在那里不语,也没有再继续说,他四周看了看破败的偏殿,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没有名贵的花瓶,也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
“我一直记得这里本来很颓败的,没有这么多完整的桌椅,原来有很多老鼠还有杂草。”
成玦扑了扑衣服,径直走向偏殿的一处角落,他半蹲下来,摸了一把堆满灰尘的地砖,继续说道。
“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在这里呆了一晚上,那时候还有我抱来的一堆杂草。”
赵嬷嬷看着眼前孩子身处的角落,好像也看到了小成玦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模样,不住的哽咽。
“我曾答应过一个人,他嘱咐我,让我这次回京,无论如何都要去看望母妃。对于这件事,我一直都不敢忘。”
成玦说的这个人,是赵嬷嬷,甚至是他母妃都不知道的人,这是他们缺失陪伴的那些年里,成玦遇到的最值得敬佩的人。
“殿下,您,您这几年受了不少苦。”赵嬷嬷擦着眼角,看着慢慢站起的成玦,心里堵得慌。
“他总说让我向前看,但是却让我回来这里。”成玦无奈地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那殿下,您这次回京都是要常住吗?”
“这是她让你问我的吗?”成玦环着手臂靠在一侧破旧的屏风旁,“她想让我做什么,夺位?把她带出这里?”
这话说出,赵嬷嬷都不敢接话,这话确实是不错,娘娘在这冷宫里熬着盼着,就是盼着成玦从营中归来,获得陛下青睐和重用。
最后一定要会看在生养的份上,把她从冷宫中拉出来。
“奴婢斗胆一说,娘娘这样也是她咎由自取。”
“确实咎由自取,害死子嗣,还拿我当挡箭牌。”
“……”
“让她死了这份心吧,我这次回来可不是来夺什么位的。”
这话穿过破烂的门窗,直接传到门外的女人耳朵里,而这女人就是刚才疯癫的娘娘,成玦的母妃。此时的她丝毫没有一点疯癫,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
但是她听到这话时,明显一愣,攀在木框上的指甲嵌入木头,木屑扎进皮肉里都不知道。
很快,成玦的身影从偏殿里走出,门口的徐动紧接着跟上,他的身影是那么的绝情,好像要跟这个冷宫立刻撇清关系。
“他走了吗。”女人攀着木门走过来。
“走了,殿下说他以后还会来看您。”赵嬷嬷搀着她冰凉的手臂。
“我都这么疯癫了,他还要来。”
“殿下说了,如果都想自欺欺人的话,他是没关系的。”
赵嬷嬷重复刚才成玦的话,明知道是伤人的话,但是还是全部说出来了,“殿下好像很早之前就知道您是装疯,而且还知道您当年的事情。”
“他应该知道,他有权利知道。”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个提现木偶。
“殿下,应该是遇到了良师益友,要不然有着这么深的伤害怎么还敢回来。”赵嬷嬷望向成玦离去的门口,脑海里浮现的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脾气还是没有怎么变。”
女人唇齿微动,整个身体几乎都要倒在赵嬷嬷的身上,随着身体一阵剧烈的摆动,她捂着脸哭起来,好像把多年隐忍的痛苦一并哭出来,她攀着赵嬷嬷的身体跌坐在地上。
“我以前一直在害他,现在还在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