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下意识皱起了眉问道:“那他们呢?”
黑衣人自然而然的说道:
“宗主只是说想要见你,没说要见其他人。”
如此一来,明明他们是一起的,却被区分开来,要么他们口中这个宗主真的认识他,又或者是其中哪个弟子泄密了,不过自然是后者的可能性高,否则他也不会一开始被一同关在牢房里,要是后者便也简单,他们口中的这个宗主想来也只是知道他是与江微雨一起的,伏羲宗请来的客人。
又经过一个漫长的走廊,走廊尽头隐约可以听见滴水的声音,这里的装潢布置看上去好了很多,顶上还有渗透进来的月光落在地上,这里透风,又隐约与地上相连,只怕离微雨他们所在的地方有一段距离。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那些黑衣人没有对他设防,黎玉进去了之后便听到身后门关上的声音。
椅子上坐着一个白衣公子,他带着半截银色面具,难掩周身气质风华,尤其是那一双眼,只要朝着他望过来便觉得是他已经将面前这个人打量了个彻底,测不出他的内力,整个人安静却危险。
这人面前有一局木制的棋盘,上面零零散散已有数子,白衣公子抬头朝着他望过来问得竟是:
“黎公子可会下棋?”
黎玉面上不动声色得道:“会一些。”
知道他姓黎,可伏羲宗弟子大都跟随宗名姓慕,从前他的义父还活着的时候教了他不少,在江微雨那里也跟着学过一些,棋局如比武。
黎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了一眼面前的棋盘,落下他该下的一个黑子,又见对面那人,玉一般的手指摩挲了手中的白子片刻又跟着在一旁落下,那人望着他道:
“我知道你不是伏羲宗的人,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们之中是谁出卖了你?”
好不好奇他都已经出卖了,黎玉懒得花心思想这个问题,反正也是托他的福正好见到面前这个人。
黎玉毫不避讳面前这个人的目光,迎着他的目光望了回去,四目相对毫不退让道: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好奇为什么你要这么大费周章掳走这么多伏羲宗弟子。”
又落一子,黎玉刚坐下就知道,这盘棋局对他的黑子不利,如今又落两子,棋局局势便更加明了,不过棋局也就这点有意思,即便过程险象环生,不到最后一刻便都不能盖棺定论。
“炼药。”
黎玉落子的手微微一怔,抬头望去问道:“你拿那些人炼药?”
不知道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又或者只是需要他们为丹炉烧火之类。
面前的人神色如常,一双眼平静地望着面前的棋局提醒道:
“该你落子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等黎玉又落了一子,棋局之上的大半局势都已经定下,面前的人幽幽地道:
“伏羲宗的功法特殊,只有内门弟子有一个修行伏羲宗的功法,若是三四年以上,人的周身血液流动便会比寻常习武之人还要快一些,他们的心便与其他人不同,我需要他们的心来做我的药引。”
黎玉又一怔,这么说来那些弟子前前后后那么多人分明都是凶多吉少:
“你杀了他们?”
哪怕是提到那么多人的生死,面前的白衣公子也依旧一派云淡风清的样子,哪里能和谈笑之间掌握他们多人生死的宗主联系在一起,可明明他每一句话细想起来都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自然,不然你以为我掳他们来做什么?与你一同被掳来的那几个弟子都是上乘,用他们练出来的药药效自然也是上乘。”
黎玉下意识皱起眉头,迟迟落不下子。
他迟迟不落子,白衣公子也不着急,耐心等着他的空隙道:
“本座今日是心情好,才让你一同过来陪我下棋。”
黎玉皱起眉头,怎么,难道还该感谢他心情好不成?
“本座向来擅长说服别人,比如与你们一道被掳来的有一个叫做慕岩的弟子,一开始也是个硬骨头,可把他推到炼丹炉前,他就什么都说了,看来黎公子你对于伏羲宗而言一定是地位不一样的贵客了,所以他们连灵蝶这种东西都舍得给你用。”
看来是连灵蝶的事情他都知道了,那也无妨,伏羲宗对他的事情原本就知之甚少,许多事慕寒他作为将来的宗主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人。
面前的白衣公子轻描淡写又落一子,棋局如眼下局势,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黎玉皱着眉头对着面前的人终于提起了正题:
“你单独找我过来,想来不单是因为你心情好,又正好缺个人陪你下这盘棋吧?”
白衣公子望了他一眼神色悠然道:“自然不是,关押你们的牢房和我平日里练丹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每次炼丹的时候要把活人扔进炼丹炉,药鼎关不住他们叫喊的声音,我担心黎公子听见那些不忍心,还是我这里清静些。”
黎玉闻言随即挑眉道:“我该多谢你心地善良?”
他还是低估了面前之人的脸皮。
面前的白衣公子不动声色地应道:“也无不可,我听说你和江微雨去过一趟南疆。”
对不知底细的人来说,他黎玉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他们离开藏剑山庄的时候少有人知道,他能打探得这么详细,当时比武大会上下毒的人果然也是他。
“如此说来,你与那江微雨关系匪浅,而且你还是伏羲宗的座上宾,武林双璧若是听说你在我这里必定不会置之不理,实不相瞒,我想要慕寒,也想杀江微雨,所以我此番邀请你过来更是为了引他们过来。”
“黎公子倒也不必想念,慕九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他会带他们过来的,说不定在你我这局棋下完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们。”
黎玉望着面前的人,眼底的光在一旁墙壁上挂着的烛火映射下忽明忽暗,面前这个人是敌非友,先有下毒弄脏了他义父的剑的仇,后来又打算对付江微雨和慕寒。
黎玉动了杀心,这样危险的人,绝不能留他性命。
*
“大师兄,江公子,那地方就在前面了。”
慕九着急地道,他的身后就是江微雨和慕寒,自然还带了一些伏羲宗的内宗弟子。
顺着他所指路的方向,果然能够依稀看到,古树的裂缝之出,隐约可见深不见底的山洞,这下面果然有他所说的密道。
慕寒手里的灵蝶扇了扇翅膀,轻轻的落在地上。
果然在此。
慕寒默不作响得望了一眼一旁的江微雨,两人对望一眼。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慕九便显得越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心虚,鼓起勇气第一个往前走。
“我来过一次,我给师兄开路。”
慕寒点了点头,让他第一个往前走。
*
棋局到了最后的时刻,黎玉正起了杀心时却听到石门外面似乎有异样的响动。
面前的白衣公子站了起身:
“黎公子,看来他们果然来找你了。”
他的客人怕指的是他刚才提到的他想要的慕寒和江微雨,黎玉犹豫了片刻,若是他死在这里怕是不好解释,江微雨或许不相怀疑,但对他原本就心怀敌意的慕寒却很有可能,便是他迟疑的这片刻,白衣公子走过黎玉身侧,侧目望过来:
“外面人多,黎公子看上去也是喜欢清静的人,那就有劳你在此稍等,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们将来再下完今天的棋。”
身后的石门转动。
黎玉听到他走出去和守在外面的人吩咐道:“你们守着他。”
外面站着的两个黑衣人应道:“是。”
区区两个人哪里能拦得住他。
不过片刻,石门再次转动。
黑衣人伸手拦住黎玉去路:“宗主有交代,你不能——”
话音未落,脖颈一凉,两个黑衣人刹那间便意识全无倒在地上。
*
“师兄,就是前面了,我记得当时那些人把师兄弟们就压在前面的那个地牢里。”
慕九在一个分叉路口停下脚步,指着远处对着身后的慕寒道。
慕寒冷冰冰地望着他,手已经覆上了腰间的剑。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带着半截银色面具的白衣公子缓缓面对着他们走过来,他的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手间甚至还有慢摇的纸扇。
“慕寒,江微雨,今日是我祈某的荣幸,能在同一日得见两位大名鼎鼎之人。”
江微雨闻言微微侧目。
他带着面具,如此远远望上一眼便能认出他们的身份,不是故人便是谋划已久。
慕寒横剑而对了当问道:“你掳我师兄弟们到底是和居心?”
“居心算不上,我需要炼药,便需要他们的命。”
慕寒皱起眉头,听了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周身都是止不住的杀意和怒意:
“你敢杀了他们?”
白衣公子却面对着他们站在不远处平静的说道:“对呀,除了你身边现在站着的这一个,剩下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
慕寒提剑一步步走过去:“那你就下去给我的师弟们陪葬吧!”
那人却仍旧气定神闲,意有所指地道:
“那慕公子可就说错了,今日不是我要给他们陪葬,而是慕公子要下去和他们团聚。”
一直以来在旁边站着的慕九忽然云袖一动,跟着便有明晃晃的暗器朝着慕寒身后袭来,他虽然对慕九也有防备,可方才受面前这人言语相激心里面乱了方寸,一时间竟忘记抽出心思来防备了身后的人。
好在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烛火为他挡掉了暗器,飞过来的烛火力道更甚,直直砸向准备偷袭的慕九,慕九未有料到,直直倒向身后地上,火光一下子漫到身上的衣服上。
“好疼啊,救我。”
“师兄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是故意的师兄。”
哪里还会有人再信他的话,名门正派的弟子都以背叛师门为最大的耻辱,身后的那些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看着他在地上痛苦的挣扎,身上的火势越来越大。
白衣公子皱起眉头,眼见刚才慕九明明就要得手,为何会有人坏他的事,白衣公子侧身望向身后,有些诧异,因为那个在关键时候坏了他事的不是别人,而是方才被他困住,与他一同下棋的黎玉,看来自己到底是小瞧他了。
江微雨这里却是另一种心境,看到黎玉安然无恙,一直以来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心里只觉得他没事便好。
慕寒心里满是愤怒与恨意,提着剑刺过去,白衣公子便用手中的纸扇一挡,陆续赶过来的黑衣人又与他们带过来的伏羲宗弟子打了起来,地下城的过道内一时间都是兵器打斗的声音。
只是这次没有了先机的黑衣人不再是他们的对手,白衣公子武功不错,竟能同时挡住江微雨和慕寒,可惜他手里的人不如他们身后的伏羲宗弟子,那些黑衣人只得且战且退。
他们一行人退至退无可退。
黎玉远远听到了暗流的声音,先前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就听闻这里水流湍急,水流之下有许多暗礁,没有想过那些水流竟然也通到这里,难怪他们先前过来的时候有一处墙壁上湿润潮湿,又能隐隐约约的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原来这里离地下暗河不远。
他们这个时候来这里,该不会是想逃?
还活着的黑衣人剩下得不多了,紧紧将那个白衣公子护在身后,慕寒带着伏羲宗的人步步紧逼。
“原本是打算在这里杀了你们的,还是低估你们了。”
他的目光迎上慕寒的目光,带着些欣赏和敌意:
“没有想到会被你逼到这个份上,也罢,反正我要的东西已经送走了,这里还有你那些师弟的尸身留给你们也罢,慕寒,江微雨,我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便直直倒进了了不远处的暗流水中,水流湍急,等他们杀光了黑衣人跟着看过去,只有湍急的水流拍打着一旁的黑色礁石,哪里还有他的任何踪迹。
慕寒仍旧执意要跟过去,却被一旁的弟子拦了下来:
“师兄,穷寇莫追,这暗流下都是礁石,就算是水性再好,也实在是危险,不如快去地牢看看,也许还活着的师弟。”
他这才冷静下来。
再不愿意让这个杀了他们那么多弟子的人走,也抵不上救人重要。
“你好好搜一搜密道,遇到黑衣人见一个杀一个,不用留情面。”
“是。”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黎玉走到水流前,望着一旁礁石挡着的半截银色面具,那个人虽然相处甚短,却也能感觉到今日让他安然无恙离开这里,来日以他的狠毒与心计,必然也会将外面的武林搅得天翻地覆。
江微雨朝着他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
“见你没受伤便好。”
跟着目光有望向面前的河流。
黎玉却心里当真觉得有些可惜:“只是可惜放虎归山,让他走了。”
江微雨却在一旁道:“方才听他说到后会有期,想来还会再遇上的。”
黎玉望着一旁的江微雨,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笑:“听你这么说,你还期待再次见到他不成?”
江微雨摇了摇头,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麻烦,下次见面想来难免决生死。
黎玉皱着眉头难得认真道:“我是逗你玩的,你不用总是这么认真回答,我也不希望再次见到他,最好一辈子不见。”
那个人是敌非友,心思歹毒毫无常人会有的怜悯之心,方才见他的棋局又心思缜密,这样的人远远比江湖正道难对付。
不过说起来——
“方才看你着急。”
黎玉悄悄将半截面具遮在身后,望着面前的江微雨道:
“到让我觉得这世间有人真切担心你,原来是这般感觉。”
自从他义父死了之后,世间再也没有人会待他如此,说起来有些可笑,他骗来的江微雨还是第一个,黎玉第一次生出些应景的愧疚来,就连此时此刻的黎玉回想起来那一幕都觉得,要是没有骗他就好了。
江微雨望着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此时正好被身后的人急匆匆的声音打断道:
“江公子,黎公子。”
一旁过来个伏羲宗的弟子,看上去脸色不好,整张脸苍白的利害:
“请两位公子过去,我们大师兄他……”
那白衣公子已经走了,以慕寒的身手这里应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难道——
面前是一条狭长的通道,那些伏羲宗的弟子分别站在通道的左右,尽头似乎是一处地牢,越是靠近,血腥味与腐臭的味道也就越重。
黎玉面色一沉,想起了那人与他下棋时说的话,黑衣人来不及处理尸体,那些伏羲宗的弟子尸体很有可能还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处,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尸体一排排地整齐地放在地上,他们此刻身上都是血污,一双双眼睛都还睁着,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死不瞑目,可是整张脸却是惨白的毫无生机。
黎玉从他那里听说了挖心炼药的事,见到慕寒便想提醒他,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果有谁敢这样对他长生殿的人,推己及人,他倒是有几分能感受到慕寒现在心里所想。
“对不起,是师兄来晚了一步,不能接你们平安回家。”
他们死的时候还这么年轻,当年加入伏羲宗时的意气风发,慕寒几乎历历在目,是他无能,不能保护好他们。
耳边似乎还有他们那时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
“大师兄,你这次是不是想去藏剑山庄比武?”
“大师兄好生风光呀,我将来也要和大师兄一样代表我们伏羲宗过去比武。”
“你们一个个就知道比武,大师兄,输赢不重要,一定要平安回来,别在外面受伤才是。”
“大师兄那么厉害,是不会受伤的。”
“听闻这次的剑是剑圣从前的佩剑,师兄赢了比武一定要带它回来给我们看看啊。”
那时慕寒望着一帮挤过来在码头送行的师弟们,还开玩笑似得说:
“都放心,别送了,乖乖回去,我会把它带回来的。”
船一点一点离开渡口,渡口上那些师弟远远地向他招手,船越来越远,他所能看到的东西都一点点变得模糊。
当时以为的暂时的分别忽然就成了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慕寒背对着他们在哭,这是黎玉和江微雨第一次见到他哭得样子,袖口隐隐有血迹滴下来,他把自己的拳头攥得生疼。
黎玉和江微雨都知道世间言语的安慰这个时候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江微雨和黎玉都站在他身后没有上前,这些慕寒得一个人撑过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得慕寒声音沙哑得道:
“把他们带回去好好安葬吧。”
“是。”
守在外面不远处的弟子才敢应声,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被抬到外面陆续安葬,墓碑一个接一个地立了起来。将所有的一切都清点完了之后,伏羲宗弟子在地下城四处泼了酒,跟着一个火把扔了下去,火焰迅速漫过整个地下城,里里外外烧了个干净,地上的土塌了下去,将一切掩埋干净,仿佛那个地方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地方可以消失,但人心上留下的东西不会,比如对魔教的恨意。
黎玉感叹道:“看来往后至少伏羲宗是要和他们魔教不死不休了。”
可惜就连对方的名字他们现在都尚且不知。
江微雨在一旁道:“以命偿命,罪有应得。”
黎玉倒是点了点头,意有所指地道:“的确,欠了别人性命,早晚也得还个清楚。”
他义父的死,早晚他也要和现在的武林盟主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