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进。”
江平走出了书房的门,看见江微雨还跪在门前,便知道他心意不改,明明是自己养大的弟子,自然最知道他的心性,望了他一眼一挥衣袖便说道:
“你可还是不打算改变心意?”
江微雨如他所料,果然低着头一揖:“请师傅收回成命,凡是师父的命令,凡是重华宫的决定,弟子必当竭尽全力认真完成,唯有接任下一任掌门之事,弟子不能。”
哪怕在这里跪了一日一夜,哪怕昨日淋了那么大的雨,他这个弟子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可是骨子里却也是个一根筋,哪怕吃再多的苦头,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江平等了很久,等到的还是一句弟子不能。
他看了一眼江微雨,对于重华宫诸多弟子,唯有面前这个他最是欣赏与疼爱,他不愿意成为下一个重华宫宫主,江平心里很是惋惜,自然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不能成为掌门,既是他这位徒弟的损失,也是重华宫上下所有人的损失。
江平对着面前的人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的心思都在外面,如果连重华宫都护不好,你又有何资格去护外面的人?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明白的话,你就在这里跪着罢。”
江平一怒之下拂袖离去,留着江微雨面对着这里的书房跪在原地。
身后的重华宫弟子看了他一眼,既心疼自家师兄又不敢违抗师父的意思,只得把犹豫片刻之后跟着离开。
黎玉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望到迎面走过来的这位前辈,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明亮精神,一望便是多年习武。
“晚辈黎玉见过前辈。”
“你就是黎玉?”
四目相对,各自毫不退让。
听得江平又平静地道:“从前听微雨提起过你的名字,你与江微雨又是何关系?”
黎玉对着他行的还是江湖晚辈见长辈的大礼貌,一揖道:“他是我的朋友,是江湖之中与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江平看着他忽然皱起眉头,想起他徒弟之前递过来的那张纸条,笔墨上写的三个字温宁则,单是简简单单的这三个字便让他想起了当年的事,和当年那些所有人都还记得的腥风血雨。
江平看着面前年岁尚浅的少年沉声说道:
“那你与当年的温宁则……”
“他是我的义父,于我曾有大恩,晚辈身上所习皆他所授。”
果然便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他从前也听温宁则提起过。
“当年到底是……”
当年只有温宁则和如今的武林盟主在后山,江平念及旧情始终不曾参与武林对他的围剿,后来的事也只是隐隐约约听武林上的那些人提起过。
“过去一切皆如前辈后来所闻,我义父从前纵有万般不是人也已死在五年之前。”
人死恩怨消,他死之后,武林正道对于他的事情也应当不予追究。
江平忽然开口问道: “那你往后有何打算?”
黎玉跟着又是一揖:“我与前辈的弟子江微雨相识,此番其实是来见他的,可是听闻他受罚的事,所以想着先见一见前辈。”
“也罢。”
江平叹了一口气,似乎忽然明白了一些事:“你们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一辈的机缘。”
江平侧身望了一眼,门口守着的弟子说道:
“去告诉你们大师兄,不必再在那里跪着了,他想要的事情为师答应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勉强与他。”
那守在那里的弟子虽然不明白他们说过话里面的意思,但眼见着师父总算是退让了一步,传话他还是会的,好歹师父是打算放过师兄了。
但那弟子走后,整个大殿便只剩下了江平和黎玉两个人,黎玉朝着面前的前辈跪了下去。
江平望着他不解道:“这是何故?”
“有一件事情不敢欺瞒前辈,武林盟主前几日正是为晚辈所杀。”
这句话倒是让面前的江平多少有些意外,一是不想他能够杀了武林盟主,二是以他现在的武功竟然能杀的了他: “沈无风是你杀的?”
沈无风能够做上武林盟主那个位置,自然还是有几分自己的本事,他的武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便已入化境,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当年的剑圣温宁则,他也算得上是为数不多年岁尚浅便武功很高的人,面前这个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的人,居然能动得了他。
不过他毕竟是温宁则的义子,若是他当年教过他武功,这些年练习下来也许当真有可能。
绕是如此,面前的江平仍旧面色一沉:
“雪山宗弟子所言,沈如风的死与长生殿有关系,你与那长生殿又有什么关系?”
前辈果然是前辈,自然是明察秋毫,黎玉沉声道:“晚辈的确与长生殿有关,不过线下还不能告诉长辈,请长辈宽恕,重华宫是武林正派,若今时今日我告诉我了长辈,来日若有万一,重华宫在各大武林正派面前便不好解释。”
“罢了,既然是他的义子,我自然可以信你。”
他是相信从前温宁则的眼光。
“只是……”
眼看着面前的武林前辈又皱起了眉头:
“你既然是他的义子,想必你知道你玲珑玉的事情,今时今日不如交出你身上的玲珑玉。”
当年他的衣服引来诸多祸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练了玲珑玉上的武功,当年他在后山失踪,虽然沈无风。对外而言都说他已死,但是他身上的玲珑玉,一直都是这么多年来无数人秘密查询的东西。
“前辈恕罪,恕晚辈不能交出玲珑玉,这东西是我义父生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是他唯一留下来给我的念想,前辈若要,恕我不能教出。”
他说的这句话倒是真的,他当年没能在冰窖里带出什么,只有这一颗小小的玲珑玉,是温宁则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江平看着他语重心长的解释道:
“你手中的玲珑玉不只意味着武林之中至高无上的武功,更意味着无休无止的祸端,你年纪轻轻殊不知当年武林各派围剿温宁则便是因为这一颗小小的玲珑玉。”
能被武林各派联合围剿的人或者门派并非是那人或者那个门派如何罪大恶极,而是单是他一个人就影响了他们所有人的利益。
这个道理黎玉心里也清楚,当一个人与一个群体的实力相当,他只要冒一点点头会便会被所有人拉下来,但是当这个人远超于所有人时才能真正的高高在上。
“请恕晚辈冒犯,如今玲珑玉在晚辈手里更加安全,以我的武功足可以保护住它,就算是前辈你此刻也未必打得过我。”
沈无风便是最好的证明。
“放肆!”
江平难得动怒,重华宫曾看管过其中的一块玲珑玉,但他是从来都遵守诺言,没有看过玉石上面的武功,眼下虽然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说的都是真话,只是这些话在我连前辈面前未免也太过放肆。
这次倒是黎玉更快一步道歉:“方才是晚辈失言了,请前辈恕罪。”
“你是觉得你可以做到你义父当年都没有能做到的事吗?”
温宁则当年也想过学全玲珑玉上的武功,可是他当年的下场他们都知道了。
“是。”
黎玉丝毫没有隐瞒的说道:“义父当年没能做到的事情,未必我也不能。”
现在所有的武林前辈,从前也年轻过,自然都有过年少任意妄为的时候,黎玉不惧,也有此决心,就像是想要给死去的温宁则证明一样,当年他的想法,他选择的路并没有错,只不过差了一些时运,只不过太相信一些人。
“也罢,你手里面只有一块玲珑玉,这玲珑玉上的武功只有等集齐——”
这句话江平说道一半便沉默了下去。
江平又道:“你手里面只有一颗玲珑玉,就算是有那一一天,真的走火入魔,改变了心性也尚有逆玲珑可以克制,不会重蹈他当年的覆辙,也因此不足为惧,至于你的事情,我也会和当年各自守玲珑玉的几大掌门商议,还请阁下这几天暂时不要离开重华宫。”
“是。”
黎玉答应下来,索性这几日是长生殿,里面也没有事,他也不用回去。
从大殿之中出来以后,他便去找了江微雨。
“阿雨,怎么见你今日这一身衣服倒是显得有些狼狈。”
这衣服他穿了一天一夜昨夜还淋了雨,黎玉自然心里清楚。
“你——”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在重华宫?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我刚才见过你的师父了,这几日要留在这里,说来话长,你先去换一件衣服吧,等换好了我再跟你详说。”
江微雨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我师父他可有为难你?”
“这倒没有,前辈人很好,到底是能教出你来的师父。”
黎玉看着面前仍旧有几分担心的人,笑了一笑说道:
“而且你想以你师父的武功,他要是存心为难我,我哪里还能见到你?”
说得到也是。
说起来弯弯绕绕的,总归没有把玲珑玉的事情绕进去,黎玉心里想的很清楚,江平没有把玲珑玉的事告诉江微雨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他是不会先他的师父一步说出这些事情的。
“你能这么问,我便是已经知道是我杀的沈无风吧。”
江微雨缓缓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黎玉又跟着说道:“他可是地位尊重的武林盟主,堂堂雪山宗之主,你就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江微雨开口道:“你自然有你自己的理由。”
“你倒是相信我。”
黎玉看着他毫不避讳的说道:“可有的时候就是太过相信我了。”
“我当然相信你,你有你自己不想说的事,我也不会过多追问,你不是个会滥杀无辜的人,何况当年的事情,武林中人都略有耳闻。”
剑圣温宁则违背武林公约,练了玲珑玉上的绝世武功,心性大变走火入魔,引得武林之中各个门派联合围剿,最后与如今的无联盟主沈无风决战,坠入后山冰窖不知所踪,他那样的人没有消息,有的时候便是消息,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黎玉看着江微雨认真地道:“沈无风他的确不无辜,他虽然曾是我的恩师,对我有着授业之恩,但对我而言也是杀了我义父的仇人。”
温宁则对于他而言,曾经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这份大仇不能不报。
黎玉对着面前的江微雨说道:“方才见你师父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的师父,他与他的几位朋友还需要商议,所以这几日我要待在你们重华宫等候处置。”
眼下他们正走回江微雨房间的路上,两边都是刚淋过雨的翠竹。
“对了,我听说你们重华宫没有供客人居住的客房。”
一路跟着江微雨来到别苑,看着别苑里简简单单的一间房间,书上挂着一些笔墨书画,一旁的书桌之上摆着一些竹简,看来都是他平常看过的书,桌子上摆着茶壶和茶杯,很是清雅,倒的确像是江微雨常住的地方,这地方看上去还不错,所以刚才的问题便有了答案。
黎玉打量了一眼之后,缓缓的开口说道:“我看你这个地方还不错,不如这几日我就住这里了。”
江微雨一怔,随后便道:“你若喜欢,自然可以住在这的儿。”
“我看你这地方还可以,不大不小也能让两个人住一下,我原本也只是在重华宫住一段时间,不会待的太久,你如果是要搬来搬去岂不是麻烦。”
要是他搬过来住江微雨又搬出去的话,未免也太过反客为主,其实黎玉其实也懒得麻烦。
不等他回答,黎玉走向他的书桌,随手一翻便是重华宫的门规,厚厚的一叠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沉声道:
“你们的门规倒是简单,目前看来只有宵禁这一条需要注意,我这几日再看一看,免得住在你这里坏了你们门派的规矩。”
将位于所在的重华宫,算得上是武林门派之首,既然是不同凡响的名门正派中的第一,想必平日里也有不少规矩。
“重华宫白日里是有许多规矩不假,不过你不是门中弟子,不必遵守这些繁文缛节。”
那便好,他从小便活得无拘无束,小的时候温宁则一直对他放养,大了一点便是他给竟然守不得这些麻烦的规矩。
“对了微雨,我一直以来想问你们大殿门前的那几尊大石像是谁?看起来也不像是哪家的神佛。”
在大殿门前有几尊矗立的神像,远远的,看上去高大威严,给走过的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可他从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重华宫门下的弟子还要拜哪些神佛。
他面前的江微雨缓缓的说道: “那些并非神像而是人像。”
“人像?”
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些相像,虽然经历的时光已久,有些实际上已经陆续有磨损的情况,但似乎这次算是像这种也能看得出来,有些是拿剑的,有些是怀里抱着拂尘的。
江微雨又说道:“其中一座便是师父,另外一个是云隐寺的前辈,还有一位是你的义父,只是另外一个不大清楚,师父从来没有同外人提起过他们当年的事情。”
居然有一个是他的义父。
“他们从前认识,也一起结伴游历江湖,行侠仗义,只是当年的事情,师父最近都不曾与我们提起过。”
往事不可追。
原来如此,那石像之上似乎都是四尊年轻时候的样子,如今见到他的师父江平,见他两鬓都是白发苍苍的样子,黎玉自然没有认出来。
这么说来,他们当年的玲珑玉一分为四,分别叫有四股不同的势力保护,四尊石像中不明身份的那一块石像,便可能有手里面最后一个玲珑玉。
人心总是贪婪的,只要得到了其中的一块就会食髓知味,就会想要去找下一块,他到底也是如此,最初只是得到了他义父手里面的玲珑玉,便忍不住的一路找了下来,现在在他手里面只差最后一块,不管那个最后一个石像到底指的是谁,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人挖出来。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挖掉心里面的一根刺,那边是云隐寺的逆玲珑。
他们就这样说了许久的话,外面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夜晚,夜中便能听到周围有无数安静得蝉鸣与虫鸣,屋内此刻正点着微亮的烛火,照的这个别苑也算得上是明亮。
江微雨正在整理床铺,昨天他们一起去南疆的时候,也曾一起住进一间客栈里,那是江微雨倒是睡在地上。
不过如今这些还是他的房间,他一个主人居然还是睡在地上,多多少少让外人有些看不下去。
今日他房间里的烛火,似乎要比往日外面那些烛火更要柔和一些,淡黄又有些朦胧的光亮映在江微雨的侧脸上,他其实生得一双好看的眉眼,此情此景不免让黎玉心下一动。
从前有人能坐怀不乱,黎玉从来不信这四个字,只不过是刚才那区区一眼望着江微雨,便心里总觉得有几分克制不住,那一瞬间什么都懒得想,似乎只是本能的驱使之下,于是坐在床上拉住了江微雨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拽了过来。
他这份力气是忽然用的,江微雨根本没有对他设防,重心不稳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这一倒便于面前的黎玉几乎是尽在咫尺,脸对着脸,两个人之间似乎就连呼吸的气息都能喷吐在对方的脸上。
黎玉的心在那一瞬间似乎也漏跳了一拍,为了掩饰自己不该有的慌乱,只好岔开了话题:
“你武功很高,戒心却这么低,堂堂武林双璧,居然对身边的人这般不设防。”
江微雨明明是能躲开的,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想。
江微雨看见身下的人,嘴唇似乎动了一动,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黎玉这一副样貌当真生的好看,只是一眼便能蛊惑人心,他从前在武林之中见过许多人,没有眼前人和眼前的黎玉一眼,这是谁都抵挡不了的一个人,他江微雨也做不到。
正是江微雨愣神看着他的片刻,黎玉倒是一拽他身上的衣服,两个人在唇齿之间便纠缠了起来,原本不过只是普通的一个吻罢了,可是吻着吻着两个人的呼吸变重了一些,黎玉伸手便去拉扯江微雨身上的腰带,一个吻过后,两个人的衣衫便凌乱了许多。
屋里一旁放着的烛光,仍旧闪烁的亮着,床这侧的光却暗了许多。
黎玉真是难得见江微雨衣衫不整的样子,他这副样子见了无论是谁都会心动,只是他一人能看见的样子。
束发的玉簪滚落到了一旁,两个人的青丝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楚是谁的。
黎玉侧眼望了一眼江微雨滚落在一旁的玉簪:
“你这簪子的倒是有一些普通,等过段时日你生辰我送给你一个。”
玲珑玉刻成的玉簪。
江微雨不知,只是看着身下的人道:“你的生辰想要什么还礼?”
黎玉连自己的生辰也不知道,索性便笑了一笑说道:
“可没听说过生辰还有还礼这么一说。”
“我倒是没有什么想要的生辰贺礼,如果可以的话倒是想要一个愿望。”
黎玉此刻望着他,似乎总想到将来有一日 他们之间兵戈相像的一天:
“你答应我,无论何时,不要成为我的敌人。”
江微雨看着他认真地道:
“不会的,无论何事,我都会陪你一起。”
那可是江微雨,他从前所说的一切他都能做到。
江微雨的吻再次落下来,落在他的侧脸上,落在他的颈间,灼热开始在两个人之间蔓延,但凡是吻所在的地方,一路过去必须便像有一团火蔓延过去,那团火一点点的烧了过去。
人在这种情况之下,所作所为便是水到渠成一般,黎玉几乎可以在耳边听到江微雨低沉的呼吸声,没有人能挡得住眼前的这一幕,世间君子皆不能,自然也包括他江微雨。
黎玉或有疼得厉害的时候,他便是听着这样的呼吸声撑过去,只要想到这是他们之间难得可以亲近的时候,只要想得到这是难得的亲近的时光,让黎玉不想被任何事打断。
外面桌子上的烛光似乎还是如前几日一般温和,只不过这边却是另外一番亲近的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