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陆游《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这时,戚容啐道:“原来是永安那旮旯跑来的,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穷就能抢神仙的钱了?”
郎英道:“那我不抢了。我现在拜你们供的这个神仙,我给他跪地磕头,求他给我钱救我家乡人的命,他会救我们吗?”
戚容噎了一下,心里嘀咕如果说会,这人该不会就顺杆往上爬理直气壮抱着钱跑了吧?实际上跑了也没事,于是照着眼前系统面板道:“太子殿下是神仙了,神仙都忙得要死,你们这种刁民谁有空理!”
闻言,郎英缓缓点头,道:“我想也是不会理的。我们也不是没拜过求过,不是根本没用吗?该死的还是会死。”
周若嘉心中完全没有波澜,她确实是目光短浅,完全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所以也不想拦着。与此同时,一名道人喝道:“你这人,在神殿里说这样不敬的话,不怕天人降罪吗!”
见到眼前那道人,周若嘉和戚容眼神在空中交汇的一瞬间,都看出对方的震惊,理应……这边是没有人的。
果真是他们的声音太大,把其他人吸引过来了?
郎英却道:“无所谓了。降罪就降罪。已经不怕他不救了,还怕他降罪吗?”
周若嘉简直想给这个郎英跪下了,大哥,你能分清楚场合说话吗?虽然这戚容内心是正常的,但他的系统不正常啊!您是不想活了吗?
戚容一挥手,一群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侍从一拥而上,围着那青年拳打脚踢。风信在里面见缝插针,化去他们拳脚的力度,是以郎英虽然看似被按着暴打,却是一脸茫然,不闪不避,只偶尔抬手护一下自己背上的行囊。戚容则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抖腿,道:“打,给本王狠狠地打!”真是一副十足的恶人做派。听到他的自称,郎英蓦地抬头道:“你是王?什么王?你住在皇宫吗?你能见到国主吗?”
戚容完全不是随口喷道:“我是你爷爷!你还指望着见国主陛下呢?陛下日理万机,谁有空理你。”
郎英扭着脖子,执拗地问道:“为什么没空理我?神仙没空理我,陛下也没空理我,那到底谁有空理我?我究竟该去找谁?国主知道永安那边死了很多人吗?皇城的人知道吗?知道的话,为什么还宁可把钱丢水里也不愿意给我们?”
戚容嘿嘿冷笑道:“我们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就是丢去打水漂也不干别人屁事,凭什么要分给你们?你穷你有理?”
老实说,这话一点问题也没有,但在此时说,真的不太合适。不过永安那边大旱了?看来消息被封锁了。
周若嘉自认为自己的消息很灵通,戚容既然没有和自己讲,大概是因为这跟他的任务有关吧……看来他之前找自己借钱是有原因的。
这时,戚容终于看手下殴打郎英看腻了,拿了个小袋子把瓜子壳装了,道:“把这盗窃的贼人拖去大牢关了。”众侍从道:“遵命!”几人架起郎英。
“稍等一下。”周若嘉叫停了他们,“这个人交给我吧,这几天我那边有点事,要不然借我几天?”
戚容犹豫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周若嘉淡然一笑,示意那些侍卫将郎英放下。
这时,周若嘉觉察到地上影子隐隐晃动,疑惑地转身。下一刻,身边的戚容便惨叫了起来:“太子表哥——”
这TM的是谁干的!
那仗剑执花、温文俊美的黄金像将倾不倾,缓缓向一边歪去。戚容一脸仿佛见到亲娘上吊踢凳子的肝胆俱裂,完全顾不得郎英了,狂奔过去死死抱住那神像大腿,顽强地顶着,撕心裂肺地道:“你们这群废物都在等什么!快帮我扶住他!别让太子表哥倒了!!他不能倒啊!!!”
他撕心裂肺,周若嘉也面色凝重,倒像这种事,兆头不好,多多少少会有点忌讳。
她就一直感觉用黄金直接雕刻就不安全,你看,这才几天就倒了。
“若嘉,你有什么办法?”戚容见着数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扶不起来,只能勉强僵持,咬牙切齿地道:“……不愧是真金,斤两真足!”
“到是有。”周若嘉认真地表示,“我可以一招烈焰拳将它捶回原位,但融化或者被砸出坑就不关我事了。”
“那还是算了。”戚容想起在周若嘉手下打倒,依旧在百草堂挺尸的几个不长眼的小混混,几乎庆幸地说。
而跌坐在外头的郎英见一群人不再理他,盯着那金光璀璨的神像看了好一会儿,兀自从地上站起,拍拍身上的灰,背着行囊跑出去了。
“戚容,这边就先交给你了,我到外面搬救兵了。”周若嘉缓缓将手放下,一溜烟就跑走了。
“小静王,这……”一侍卫忍不住说道,虽然搬救兵能够理解,但那么一大坨金子阿!要是真砸下来,自己可是尸骨无存。
“不要乱动,要是真砸下来我就向你问罪。”
侍卫:“……”
这也太相信爱情了吧!小静王您清醒一点。
当然,周若嘉还是先在人多的地方喊了几嗓子,接着才跟在他身后,等他跑出了好一阵,进了一座郁郁葱葱的树林,四下望望,才在一棵树下坐着休息了。
正在想如何出现才不突兀,却见郎英蹲到树旁的一个水洼之边,埋头用双手在地上刨起了坑。
“……”
这青年双掌宽大,一掌铲下去,即宽且深,刨起坑来泥土飞扬,仿佛一条精瘦的黑狼狗。周若嘉正奇怪他为何忽然挖坑,却见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泥土,便用手在水洼里舀了一捧水,送到嘴边。
见状,周若嘉躲不下去了,想走出来。结果不远处一个小道士走了出去,拦下他的手,从袖里乾坤中取了一只水壶,递给他。
郎英已经含了一口水洼里的水,鼓着腮帮子咽了下去,望着这突然出现的小道士,不奇怪,也不推辞,接过就喝,咕咚咕咚,一口就全都下去了。喝完才道:“多谢。”
周若嘉藏在了暗处,她感觉自己躲不躲都无所谓,至少那个白衣道士早就发现自己的存在了,但为了履行自己的身份,她认为还是有必要做做样子。
那道人把拂尘甩得仙风道骨、值得信赖,道:“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郎英道:“我们从永安城的郎儿湾来,本来是要到皇宫去。现在我改主意了,不去了。”
“我们?”
郎英点了点头,道:“我们。我,和我儿子。”
周若嘉越发糊涂,心里却微微泛起一层寒意。只见郎英把背上行囊解下来,打了开来,道:“我儿子。”
他背上行囊里裹着的,居然是一个小儿的尸体!!!
那幼儿身形极小,看来不过两三岁,面色发黄,脸颊下凹,脑门贴着几根稀稀拉拉发黄的细毛,还长着一些痱子。小脸蛋憋成一个奇怪的表情,看起来要哭不哭的,难受极了。眼睛已经闭上了,嘴却是张着的,但是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周若嘉瞳孔骤然缩小,心神大震,说不出话来。难怪她一直感觉这青年有股神气不对劲。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就是觉得不似常人。说话、做事,仿佛完全不考虑后果,横冲直撞,不顾头尾。现在看来,这个人,哪还有什么后果还需要考虑的?
郎英给那道人看完了儿子,又把孩子裹了回去,仔仔细细掖好了边角。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动作,周若嘉心中一阵难受。她虽然这几年救治过许多人,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的尸体。与此同时,那道人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郎英背好了行囊,茫然道:“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又渴,又饿,又生病,好像都有一点吧。”
他挠了挠头,道:“刚背着走出永安的时候,他还会咳嗽几声,在后面爹啊爹啊的喊我。后来慢慢没声了,就咳。再后来咳也不咳了,我以为他睡着了。找到东西吃,想叫他起来的时候,他不起来了。”
这孩子竟然是死在逃难路上的。
郎英摇了摇头,道:“我不会照顾小孩子。我老婆要知道儿子死了要骂死我了。”
沉默一阵,他又道:“我好想我老婆还能骂我。”
他的神情始终是平淡的,宛如一截枯死的树,黑了的潭,惊不起半点生机和波澜。那道人喉咙一阵发紧,半晌,小声道:“你……你……埋了吧。”
郎英点头,道:“嗯。我想挑个好点的地方,这里就不错,有树挡太阳,还有水。埋完了我就回去。多谢你的水。”
他咳嗽了几声,又弯下腰,继续用手刨坑。那道人却喃喃道:“不。你不要向我道谢……不要向我道谢,不要。”
稀里糊涂重复了几句,好半天才想起来,光给水是不够的,这人还要回去永安,于是把手伸进袖子里,摸了半晌,终于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他:“这个你拿走吧。”
郎英停下动作,仔细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枚不足指甲大小的深红色珠子,色泽莹润、光滑流转,瑰丽得惊心动魄。就算不知这是什么,只要看上一眼,也知道这枚小东西一定价值连城。
郎英也不推辞,他仿佛什么正常人该有的礼节和顾虑都没了,伸手就接了,道:“多谢。”
他把那颗珠子悉心地收在腰带里,把背上行囊取下,轻轻放进坑里,道:“爹马上就会回来看你的。”
说完,他便用手,郑重地把泥土推上,盖住了布包。谢怜捂额,闭上眼。再过一阵,那青年大步里去了。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看过你。”周若嘉走了过来,瞟了那白衣道人好几眼,她自认为自己对这边很熟悉了,虽说不能认清每个人,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印象。
“我是才来的。”那人笑了笑,准备逃跑。
“哦,原来是这样。”周若嘉点了点头,接着从芥子袋里掏出了把铲子,几铲子下去,那土包便成了一个土坑,里面的小孩尸体裸露了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周若嘉平淡地手上升出火焰,“刚刚那人都讲了,这孩子在来的路上生了场病,要是普通疾病还好,要是传染极强的病呢?太子殿附近人来人往,我可不能保证其他人的生命安全。”
“那你也不能将尸体给烧了,要是刚刚那个孩子的父亲……”
“那又怎样?”周若嘉有些不耐烦了,眼神里充满着探究,“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尘归尘,土归土,我们终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都离开人世还关心对方这也太做作了吧。”
对方沉默了,周若嘉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长叹一口气,自己还真是个恶人啊!
“既然如此,我也不管了,永安旱灾会让这种人越来越多,就算是太子殿下也无法阻止。”周若嘉将铲子收了回去,掉头离开,“至于这个孩子……你自己做决定吧。”
“殿下,你们再说的是什么?那个女孩怎么能这么说话?最主要这个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风信诧道,他是才来,就见到太子殿下和那个叫周若嘉的小姑娘起了争执。
慕情则关心的是别的事,道:“殿下,我方才去查了一下,事情弄清楚了。永安那边本来就不富裕,宫观庙宇修得少,而且那边道观好像有地方规定,不供奉者是不能进宫观里参拜的,所以去到太子殿里的都是富足人家,而受灾的穷人,根本就不会去……”
谢怜不答,沉声道:“你们,去永安,看看情况。我,去见国师,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二侍不敢大意,齐声应是,立即动身出发。而谢怜转身便朝太苍山方向奔去。
看样子,永安的灾情,怕是只大不小。可是,就算他听不到祈福的声音,皇宫那边,却不可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