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太苍山,太子峰。
至此时辰,山上游客不可再逗留,已尽数被请出山门,离开皇极观。仙乐宫内诵经声阵阵,千余名道人正在做晚课,四位国师则在那尊高达五丈的金像脚边主持道事。
太子殿内,两侧都是从地面排列到天花的祈福明灯。谢怜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到神台之上,恰好端坐在他神像之前。
他一挥手,平地起了一阵清风,无数灯盏缓缓旋转了起来。灯火迷离,众道人纷纷抬头,啧啧称奇,隐隐有私语流动。国师原本磕着双眼在椅子上瘫坐,忽然睁开,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了。都回去吧。”
众道人起身,退了出去。其余三位副国师虽然看不见谢怜真身,但也猜出有什么东西降临了,一并退了出去。周若嘉也早就受不了了,正准备开开心心开始今天的晚自习,国师叫住了她。
“若嘉你等一下,你也站在这边听。”
周若嘉:“……”
玩了啊!自己是犯错误了吗?我记得这几天很乖啊!难不成是早晨太子殿金像的事情?可不是她弄的啊!
就在这短短时间里,她已经差不多想出了一篇八百字的检讨,准备开始挤眼泪。
那高门一合拢,谢怜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道:“国师,您知道永安大旱的事儿吗?父皇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是不是朝中出什么事了?还是他不清楚具体情况?”
神官不可在凡人面前私自显灵,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在国师、掌教等高位修道之人面前。此等道行高深之士,乃是神官在凡间的代言者,所以,谢怜可以直接与国师对话。那“太子殿内不可跪拜”的规矩,就是谢怜借国师之口传达下去的。
至于周若嘉为什么要呆在这边……
“所以说为什么我在这边啊!不是神官不能在凡人面前显灵吗?不对,那是不是应该假装看不到啊!”周若嘉感觉自己的三观尽毁,她肯定是被戚容带坏了,一激动就会说骚话。
谢怜、国师:“……”
不得不说,被周若嘉一打岔,原本焦急的气氛倒是有所缓和。
“国主陛下尚算安好,没出什么大事,对永安灾情也知道的很清楚。”
谢怜一怔,道:“那为什么父皇每次来皇极观,我都没听到他为永安祈福?怎会连提也不提一句?”
他虽与父亲常年不和,但也清楚,国主并非昏庸之君。虽然自负贵为天子,重于尊卑,却不至于对灾民漠不关心。国师道:“这不关国主陛下的事,是我建议,让他和皇后在祈福的时候不提永安的。”
“……”
谢怜道:“为什么?”
国师道:“因为没用。”
谢怜愕然:“什么叫没用?”
顿了顿,他脑子转过弯来,道:“您是说,因为我是武神,并不能管旱灾,所以跟我提没用吗?可您是不是忘了,我非但是武神,我还是仙乐太子。我的国民如今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理?”思忖片刻,他道,“现今当务之急,乃是救治永安灾民。劳烦您代我向父王进言,不要再修什么神庙神殿了,全国上下的太子殿已经太多了,我并不需要。还有那些黄金像,可以尽数熔了,拨款赈灾。西边永安大旱缺水,那便挖一条河,引东边的水过去,灌溉庄稼,滋养土地……”
“太子殿下……”周若嘉小声地打断了谢怜单方面的碎碎念,恭敬地说:“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女子,但您的说法有些过于天真了,请您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周若嘉一边说着,国师一边摇头,喃喃道:“太早了。太早了。”
谢怜不解道:“您说什么太早了?”
国师道:“为什么我说你不该飞升太早,你现在懂了吗?因为你的国民都还没死绝。”
“……”谢怜双眼睁大,沉声怒道:“国师!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什么叫我的国民都还没死绝?!”
周若嘉也吃了一惊,国师这也太不讲情面了,不过也是这个道理,谢怜怎么看,都有一种浓浓中二少年的气息。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谁年轻的时候没中二过?她当年跟着电视上练结印应该更为羞耻。
国师道:“你已经是神,可你总不能忘自己做凡人时的身份,藕断丝连不与凡尘两清。但你身在其中,却又无能为力,最后只有一塌糊涂。”
谢怜坐在神台上,国师站在神台下,分明是谢怜俯视着他,可国师说这话时,却仿佛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谢怜道:“怎么可能无能为力?只要去做,就会有回报。能救一点儿是一点儿,哪怕只是救回来一个人,也比不闻不问要好。如果您不愿代我向父皇传达,那么我自己去找他。”
谢怜霍然起身,国师一把抓住他衣袂,喝道:“回来!你知道为什么神官不能随意在凡人面前显灵吗?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自然有他的道理,别做傻事!”
谢怜猛地回头,道:“那我能做什么?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国师,现在我的土地上,很多人就要死了!神难道不就是因为能拯救苍生所以才称之为神吗?如果我这个时候都不能出现,那什么时候才能出现?!那我飞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周若嘉还在那边看着,心中可欢乐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剧情如此眼熟。
国师抓着他,叹息道:“太子殿下,唉,太子殿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平心静气,须臾,谢怜又坐了下来,道:“请说。”
国师凝视着他,道:“我看到了你的未来,一片漆黑。”
谢怜目不斜视地道:“您可能看错了。我只爱穿白的。”
国师道:“我怕你拯救不了你的国民,反而被你的国民拉下神坛。”
谢怜道:“我的国民不是那样的,他们能分清大是大非。如果我不能拯救他们,我呆在神坛上本身就没有意义。”
好吧!周若嘉心中竟产生了一丝佩服的情感,完全不是阴阳怪气,是真正意义上的敬佩,所谓神,究竟是什么?是人的信仰与寄托,他们才能存在。谢怜选择为百姓做事,这才是神应该有的样子,可之后会怎么样,她真的也不知道。
半晌,国师叹道:“你父皇做的虽然不能说是对的,但也不能说是错的。你说要拨款赈灾,其实你父皇不是没有拨过,你可以看一下效果如何。你说要挖河引水,你自己看看那条河,看看能不能行吧。”
谢怜颔首,道:“明白了。多谢国师。”
离开太苍山后,国师长长地叹了口气,向周若嘉抱怨道:“要是谢怜有你一半没心没肺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这么担心受怕了。”
周若嘉扯了扯嘴角,完全高兴不起来。
“国师既然把我喊过来,肯定不是听太子殿下说话那么简单。”周若嘉犹豫地开口,虽然这里最好的方法是当作不知道,但毕竟人命关天,她心底还是希望谢怜能够救大家于水火之中。
“确实。”国师点了点头,“你可知陛下下令赈灾了,为何还是这样严重?”
“呃……这么说不太好吧。”周若嘉探究般地看了看国师,她知道谢怜肯定是离开了,但说话还是有必要小心些。
伴随着国师的一阵冷哼,周若嘉尴尬般地笑了笑,“这种不是很常见的吗?就像是洋葱,拨十成,下一层,剥一层。剥到最后,半点不剩,自然还是这么严重。与其去养蛀虫,还不如不去救。”
听到这话,国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下一秒又变得愁眉苦脸,“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主陛下是专门管人间事的,这是他的职责,他都管不过来,太子殿下还身负无数信徒的祈愿,如何能应付?他这也想管,那也想管,到最后会徒惹一身腥。况且,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周若嘉赶忙点点头,装作很纯良地在那听着,心中也是以一种咆哮的声音来吐槽。
说到底,这还不是被你惯的!
“我呢……还是希望太子殿下能够成功。”周若嘉浅笑着说:“他们毕竟也是仙乐国的子民,我也不忍心看着他们被苦难所折磨。”
国师赞许地看着自己这个挂名“徒弟”,虽说有的时候会脱线,但是大局看得还算清楚。
只可惜眼神不太好,总是喜欢和戚容那小子玩。
一想到这里,国师就有些想不通,周若嘉看起来也不瞎啊!怎么就偏偏栽倒了戚容这个脑子有坑的手上。要说奇热长得好看吧?那和太子殿下有着五六分像的脸确实不错,但那嘴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口就能将对方的祖宗八代问候一遍。最主要的,要是自己的便宜徒弟看上了戚容的脸,那也应该心慕于太子殿下啊!
这还真是……脑子有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