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桑杰吉布与野猫
北五布吉2025-05-12 13:4411,537

  已经连续下了很久的雪了,外面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模模糊糊的,她在按照老师的指令收拾东西,老师看到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催促道:“快点呀,你妈妈还在外面等你。”

  老师的话刚说完,刺耳的打铃声响起,她像是被惊醒了,突然发现胸腔憋着一口气,闷的难受,深呼吸之后才继续收拾,塞得东西越来越多,身旁的同学们都很安静的低着头,按照正常的轨迹前行,她在其中一直都是唯一的异类,老师看着她的动作嘱咐道:“落下的课程后面再补。”

  手提袋满满当当的,已经装不下东西了,她想起什么,又把一些书放回去,抬头向门外看,阿妈站在一个很特别的角度看着她,一个只有她能看到的角度。

  最后她只提着略显空瘪的袋子走了出去,老师跟在她身后,一只手覆在她背上,老师的手宽厚的不像女人的手,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两人一起走到阿妈面前,阿妈朝她的袋子伸手,用藏语说她来拿,她没递过去。

  “…不说话……”

  老师的声音模糊,但她也听见了几个字,阿妈好像因为这句不说话多问了一会儿,她又听到老师的声音:“…问以前会的问题也不开口……”

  她听的不清楚,觉得头闷痛,走到墙边靠着,身体打抖,也不想听她们说什么。

  老师的声音还是能断断续续的听见一点,进右耳、过脑子、左耳出,然后忘了,脑袋里面很混沌,听到的话也不知道被哪片混沌蚕食,总是忘记。

  “…问题大…要重视…检查……”

  这些话就几个字几个字的蹦进她的耳朵,感觉像是濒死的人最后的回光返照,面前走马灯一样跳转出现了一些画面。

  她在想这些的时候,阿妈已经和老师说完了,老师的身影从余光闪过,回到教室里,阿妈用藏语对她说走吧,她跟在阿妈后面,学校越离越远,也越来越看不清楚,就像虚焦,又像梦醒时的场景坍塌。

  “回家休息一会儿,明天我俩去医院看大夫。”

  阿妈嘴里对她说出来的永远是她更熟悉的母语,是学校里很少听到的血脉里的东西,藏语说出的话意外的没被混沌蚕食,叫她记了下来。

  她一走神,眼前的东西就会出现重影,走神的时间长了,就会忘记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等她再回过神,已经在自己家的椅子上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厕所里有水声,也许是阿妈在洗什么,她站起身进了房间。

  水声渐小,房间门突然打开,她走出来取走了落在椅子上的手提袋,又走进房间,关上门的同时,厕所门打开了,阿妈走出来叫了她两声,没有回应,她直接打开了房间门,阿妈却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就像粗制滥造的转场,意识再清醒过来已经和阿妈在医院等待了。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鼻子里没有出现消毒水或者中药的味道,让这一口气积在喉咙也没能压住刚才悄悄打的哈欠,这口气跟着哈欠出去的时候,又逼出了她的眼泪,这滴泪蓄在眼眶里怎么眨眼都不肯掉下来,只能再打一个哈欠,才让泪满的溢出了眼眶,她扽住一边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阿妈注意到她的动作,从身边走到跟前用粗糙的手帮她擦,然后用藏语问她怎么了?

  四周都是在静静等待的人,阿妈突然的举动吸引人们的目光朝两人聚集,就像平静的草原里,风吹起的地方会叫羊群停下动作注视。

  她摇头,阿妈可能想跟她说什么,但是面前的门开了,同时传来叫她名字就诊的机器声,她抬头向门框上面看去,没看到喇叭或者音响,她在想叫她名字的声音是哪里传来的。

  阿妈听到她的名字,没说出来的话也不管了,伸手把住快关上的门,接着用藏语对她说快些。她走了进去,阿妈把门严严实实的关上了。

  一个窗户,外面的风景是树的一部分,一张普通的办公桌,上面有一部电脑、一个小巧的打印机、一些纸笔、一个文件栏和一个垃圾桶,还有一个看着很年迈的白发医生。

  阿妈扶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在医生面前的椅子上,站在她的身边。医生一直在打量她,视线最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她在想要不要起来让阿妈坐着,没有和医生对视,一下都没有。

  “怎么了?”

  听医生这么说,她和阿妈都安静了一下,她在回想桑杰吉布的情况,阿妈已经开口和医生说话了,她想听听阿妈是怎么对医生说桑杰吉布的病情的,好在她说错的时候开口纠正,可她越想越多,呢喃了一句:“桑杰吉布…”后又一次迷失沉浸在那种思想的迷雾中,根本分不出神去听。

  她出生在青海一个普通的牧民人家,家里和其他大多藏族人家一样用牛羊讨生活,大家日子过的很像,日出放牧,日落赶回,而她和其他同龄的藏族孩子身上少数不同的地方是她从小没能学习藏文,还有就是阿爸突然发了小财,有了点钱。

  桑杰吉布是阿爸买的第一个奢侈品,那年的夏天,夏季牧场经常受到狼的骚扰,阿爸有了钱,大方了许多,买了牧区最好的护卫犬,纯种的藏獒犬,就是桑杰吉布。

  刚刚抱来的时候,就像从地里挖出来的大土豆一样,又圆又小,阿爸经常把它拎起来用两个大手揉着玩,等到第二个夏天,它就长的和羊一样大了。

  那个忙碌的夏天,桑杰吉布成为了生活中一剂很好的调味料,至少对她是这样的,她亲自照顾着桑杰吉布,和小狗形影不离的度过了一整季。

  而第二个夏季,桑杰吉布的生活变的压抑了起来,厚重的铁链,被限制的自由,她虽然反抗过,但阿爸摆在眼前的桑杰吉布捕食别人家的鸡鸭甚至扑咬人的证据面前,她说什么都显得不合适。

  就这样,桑杰吉布被牧场困在小小的一角,像是被遗忘了一样,等她再次回到牧场的时候,看到的桑杰吉布已经和小时候大不相同,沉默又安静,没有独属于犬类的活力,她和父母据理力争,甚至吵架,想要带着桑杰吉布回到人少的旧牧场生活,归还它的自由。

  “走神了。”医生‘呵!’了一声吓唬她,让她回神后左右打量了一下她的眼睛,然后又看向了阿妈说:“挺严重的。”

  恍惚中,她听到医生对她说:“…现在怎么样?”

  她只摇头,医生语气很平和,甚至有些慈祥,继续循循善诱的对她说:“你得说怎么样呀。”

  她想了很多,过了好久才抿了抿嘴开口:“不好,它有些自残,身上很多伤,脾气也没有以前那么好,有人过来就大叫。”

  她看见医生在皱眉,身体后仰,她还想说一些,只是不知道再讲什么。医生写了些什么,阿妈带着她出了门,二人穿梭在医院,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盗梦空间的层层楼宇,迷失在其中。

  阿妈一扇一扇的推开房门,像是在寻找什么,而她却要在被打开的某些房门后面接受机械的检查,她皱紧眉喘着气,问阿妈为什么她要检查身体,阿妈只是叫她听话,她已经很长时间的觉得身体没有力气,疑惑中又一次在混沌里迷失。

  一切结束后,她又看到了那位年迈的医生,医生让她坐在外面休息,阿妈和他在说什么,然后争执了起来,这次她一个字也没听见。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妥协了,阿妈拿着很多很多的药,被医生嘱咐了几句,带着她离开了医院,坐上车又出现在另一个医院,她没问,阿妈却对她解释道:“我们来看一个亲戚,一位阿卡(对佛教徒的称呼)。”

  再次穿过一层层楼,走过无数拐角,看过很多很多房门后,她和阿妈看到了一个光头、身穿红袍、体态丰腴、神情祥和的人,他站在病房里,笑着和坐在四周的人说话,看见阿妈进来,还高兴的迎了迎。

  阿妈让她坐在靠近阿卡病床的凳子上,和那一群人寒暄了起来,她一直在看那位略显眼熟的阿卡,阿妈却突然叫她做祈祷状,在她旁边双手合十的对那位阿卡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藏语,她没有顺从的做出阿妈希望的动作,阿卡坐在了病床上,拉过她的一只手摩挲了一会儿,阿卡拿出了佛珠念起了经。

  她听到阿卡用藏语对阿妈说:“让她去想去的地方…”

  对她来说,时间一直流逝的很快,只是这一个月对她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她和阿爸阿妈在学校、医院出现了几次,然后一直留在了家里,一个月的时间,她吃着阿妈拿给她的药,仿佛一直在沉睡。

  一个月之后,她和桑杰吉布被阿爸送到了那个旧牧场,她看着别人拉来约莫二三十只牛羊,几个叔叔边帮忙卸羊,边和她交待着牧场所有的工作,阿爸填满了房子里的两个旧冰柜,说了很多很多话,让她好好放羊,言语里几乎都是在担心她的未来,没有责备,只是在怕她以后养活不了自己,说到最后和她叮嘱了一句给他打电话,直到阿爸和车的背影越来越远,她才在风里闻到了真正的自由味道。

  出了门习惯抬头向右看,风景很单调,湛蓝的天空、泛红的晚霞、远方的丘陵、眼前的羊棚和在走动的桑杰吉布。

  太累了,抬头的动作提醒了她脖颈的酸痛,她太累了,只能皱皱眉,连把手抚上脖子揉一揉,再活动活动的心思都没有,回想了一下那美的不像话的晚霞就走下了台阶。

  这里的晚霞美是一回事,偏僻也是一回事,每次向右看去,那晚霞只有薄薄的一片,总和低矮的丘陵连在一起,好像不挨着丘陵就没法出现似的。她有一次举起沉重的胳膊,伸的直直的让这片风景透过指缝落入眼中,却发现那晚霞只有两指大小,就像清高的美人不愿意叫权贵知晓她的不凡。

  晚霞没有染红半边天的壮志能怎么办,人各有志,云也是一样的,她想看一看,只能自己受累每次出门的时候转转头。

  几百步走到粮房,粮房里铺的是房子里都没有的瓷砖,她想应该是防老鼠的,那种尾巴和鼻子都很长的老鼠,这样的老鼠在草原上倒是不常见,常见的是那种叫鼠兔的可爱玩意儿,说鼠兔是某种特殊品种的兔子她都信,她养过兔子,对这种鼠很有好感,所以每次羊棚里那只野猫抓来鼠兔的时候,她都不会像之前那样好脾气的随它进门。

  “一,二,三……”

  她数着数往麻袋里倒粮,数到三、四的时候拿着水瓢愣了一下,数到哪里了?她知道自己会忘记,所以出了声儿数的,只愣了几秒就继续把剩下几瓢倒进麻袋里。总是这样,她做着事的时候会不受控制的去想更多的东西,再回神早就忘了手里的事。

  拎起不算重的麻袋转身,桑杰吉布就蹲坐在几步远的地方,她一松手麻袋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桑杰吉布生了病,所以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她走向藏獒,藏獒在她抬脚的时候就已经乖巧的趴在地上,不断抬眸看向她,眼白忽闪忽现。

  她蹲在桑杰吉布面前,摸了摸它的脖子。藏獒性子太烈了,在她和桑杰吉布搬来这里之前,它一直都是被铁链子栓着的,只要看见人、车、或者其他动物的影子,桑杰吉布不只狂吠,更会爆冲,三米的铁链,它的足印能出现在半径三米五的地方。它的脖子甚至肩膀的地方都没有毛,一摸就能碰到皮肤,有些地方还有大片大片的结痂,她会心疼,但胸口很久没有出现过酸涩刺痛的感受。

  安抚了好一阵,她绕开桑杰吉布走了出去,在粮房门口放下麻袋稍微等了一下,桑杰吉布慢悠悠的出了门,等着她锁门。

  住在这里快有半个月了,她老是忘记关粮房的门,等把羊放出来,那些羊急的发绿的黄眼睛总能第一时间看到,拱几嘴铁槽里倒好的粮,然后就往粮房里冲,实打实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贪婪。

  她能及时察觉羊的想法,却怎么也阻止不了,要么跑不过,要么在她驱赶它的时候,它先是直勾勾看着她,然后突然毫不犹豫的与她擦身而过冲进去,叫她反应不及。等她进去,就那么一小会儿瓷砖上就洒满了玉米粒,和灰尘混在了一起,扔了可惜,不扔又要一点一点的捡。

  亏吃多了甚至能抵抗遗忘,记得格外牢。

  她总是在告诫自己,要做好牧场所有的事情,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唯一能让她安宁的地方。

  桑杰吉布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和她一起在傍晚忙碌;把那二十多只羊放出来,它们格外有经验的奔向铁槽,然后奔向粮房,她“欸”了一声,往那边走。

  虽然关了门,但她还是要制止,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教育总归是有用的,就算学不会,起码能长记性,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能省不少事。

  桑杰吉布早在她“欸”的时候就冲了过去,大吠了几声,在这片空寂的土地上,这几声好似惊天骇雷,惊到了羊群,不只粮房门口那两三只羊惊的一下子蹦远了,那些懂事的只埋头苦吃铁槽里的粮的羊也跑开了,离远了都盯着桑杰吉布。

  她坐在粮房门口的矮台阶上,桑杰吉布摇着尾巴走了过来,蹲坐在她的身边,羊群的目光也移到了她的身上,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羊都会盯着看个不停,她实在看不惯羊的眼睛,一直觉得羊的眼睛很奇怪,它们的巩膜是黄色的,瞳孔是横的黑色长条,让她瘆得慌的还是羊眼睛里这两种色彩的怪异晕染,看久了真觉得它们有恶魔眼睛这样的说法没什么不对。

  她没在意羊群的紧张,左右这个种群是个为食亡的个性,撂一会儿自己就会试探回去继续吃,她和桑杰吉布不急。

  以羊莽撞的个性,每天都会把一小些粮洒出铁槽,而对麻雀来说,这就足够它们一大群吃个饱饭,所以它们都喜欢聚集在牧场附近,羊棚是它们最好的栖息地,棚顶上有足够它们进出的地方,顶上的房梁太高,最适合它们休息,安全到在梁上筑巢下蛋都不为过。

  麻雀是几十只一起飞来的,也能说是黑压压的一片,但是看着一点都不压抑,不像秃鹫,一只看着就气吞山河,落在地上一蹦一跳的朝其他方向走都能叫人有快藏起来不要被发现的念头。

  气势是足的不得了,但是速度却一点不见快,吃了好一会儿都没完,桑杰吉布好像有些坐不住,围着她转了几圈,而她却觉得有丝丝凉意从地上渗入身体里,有些冷,指尖发麻到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青海是个六月酷暑还会下雪的地方,很少但每年都能见到一两次,已经三月,她还是穿的很厚实,可地上的寒依旧能略过厚衣服。

  她忍耐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了才站起身,冷的发疼,跺了几下脚走了几步,桑杰吉布在扑她的腿玩,像是想要做一只拦路犬,她蹲下身抚摸它的脑袋,余光里闯入一些白色的身影,她知道羊吃好了,站起身去开羊棚的门,就这几步路的时间,足够它们去饮几口水解渴。

  开好了还要刻意走的离门远些,否则羊群只敢看不敢进去,回头弯腰捡一粒石子,有几只羊早就如惊弓之鸟,跑进羊棚,等她扔出手里的石子,剩下所有的羊也急忙的跑了起来。弯腰捡石子和抡胳膊扔石子仿佛是什么让羊害怕和听话的绝对指令一样,百试百灵。

  桑杰吉布已经格外熟悉的向牛圈走去,这也确实是她下一步的动作;来这里后,她像一个机器娃娃一样,日出每天都会勤勤恳恳的为她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发条,足够她每天机械化工作到吃完午饭再停止运转,然后等到下午夕阳将现的时候再由太阳上最后一次发条直到进入睡眠。

  无聊、重复、没有意义,复制第一天,然后粘贴到每一天;幸运的是,桑杰吉布却在这样的每一天里慢慢变得不再暴躁。

  牛和羊不一样,牛在棚里要一个一个绑起来,它们每一个脖子上都系着死结打的绳,绳上挂着一个小木头,牛棚里有一条很长的被固定住的缰绳,每隔一段距离绑着一个铁制的小圆环,它的作用是把牛脖子上那个小木头卡进去,让牛难以挣脱,乖乖的呆在圈里。

  她曾好奇过,为什么牛要绑着,问题的回答是这是一个传承,如果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只能说为了防止小牛把牛妈妈的奶水给喝完,第二天挤牛奶没有收获,或者怕牛用角互相顶撞,受惊受伤。

  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挤牛奶,可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没什么收获,她也不强求,每回试个一两下就放弃了,挤奶牛的牛奶也许是件轻松事,可挤牦牛的牛奶很难,虽然她能感觉到母牛有奶,可一双没有经验的手不能叫它们轻而易举的把牛奶给她。

  黄昏时把牛赶出铁丝网围起来的草场,等它们饮几口水解渴,再赶进一旁的牛棚里,她的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

  她把牛脖子上的小木头一个个横着塞进圆环里,然后把小木头竖起来,保证它们挣脱不掉。回头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阿妈的叮嘱:这时候要下小羊和牛犊了,羊还没事,但牛不能靠近,母牛会顶人,阿妈叮嘱过她的事情很多,而这些话就像是特定奖励一样,等某些事接近她的生活才会回想起来。

  正好的事,每天牛奶在桶底连薄薄一层都没有,对她而言这已经是准备取消的每日事项了,打着下牛犊的名义不挤牛奶来逃避再好不过。

  就这么一会儿,天上就看不到蓝色了,整片天白茫茫的,她知道这是要下雪了,天白的时候十有八九要下雪,这是她自己发现的规律,每次验证的时候老天也会很赏脸的下一场,所以她对这个规律深信不疑。

  回了家就打着今晚不用拖地的念头收拾了起来,扫一扫擦一擦,再把中午弄乱的东西放回原位置就算好了,这里风沙太大,就算认认真真打理一番,不过半天还是会刷新一层灰尘,所以她习惯了敷衍了事,把眼里实在容不下的垃圾收拾了,至于那些细小的,存在着自有其道理,她管不着。

  牧民人家每天都会在炉子里生一炉火,她用电器随时可以做饭,也没有那个记性和耐心守那一炉火,还要时不时往里面添羊牛粪不让它灭了,所以干脆不生。收拾完了,她觉得有些冷,桑杰吉布卧在入门的小阳光房,有些昏昏欲睡,她左右看了看,无事下手;回到客厅,沙发上还有她没收拾的被褥,她很累,一直都是抬不起眼皮的状态,外面太阳好像还没有彻底下山,就当作夜幕降临,她回到了被子里。

  青海的风惯爱裹着尘土到处吹,一出门就吹到了眼睛里,然后不论眨眼睛还是翻白眼,甚至流出眼泪来都没什么用,尘埃像是粘在眼球上了一样,不进去也不出来,她只能皱着眉眯着眼忍着不舒服干活。

  昨天夜里应该下了大雪,外面银装素裹的,地上被雪白修饰的又干净又冷清,怎么看都觉得美的像神仙的地方,太阳透过蓝天白云照了下来,除了有些刺眼,今天的草原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拉开大门,桑杰吉布站在台阶上打量着四周,估计是有些不忍心破坏这么美的地面,都不着急去活动一下。她三两步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铁槽里装着满满当当的雪,每个都是如此,一点不偏不倚。

  太阳的光照在雪上,眯着的眼睛还是觉得不适,闭上了才舒服一点,她没办法,只能先回去找眼镜,家里总有一些没人用的破烂眼镜散落在各处的抽屉角落里,她仔细找了一阵,才寻到了一副墨镜,镜片上有一层厚厚的灰,擦起来又像是有一层油一样,鼓捣了好久,才带着这个有些开裂的旧墨镜再次出了门。

  走向那个阿爸曾经用来停摩托车的老仓库,找了一把牧民人家用来生火的柴火当扫把,从头到尾一点一点的将四五个铁槽里的积雪处理干净,方便等一会儿喂料。

  这一扫,估摸就花了半个多小时,她的腰一直弯着,手一直持续来回的动作,麻木又酸痛,可她有一种充实的感觉,桑杰吉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一边看她的举动。

  雪地上她和桑杰吉布的脚印旁边,有她刚刚没注意到的鸟类的三叉脚印和不清楚什么动物的一行足迹,四周铁丝网上停着麻雀,羊棚顶上还有鸽子,却没看见野猫,她伸长了脖子,抬起了眼皮再找了一轮,余光里有些雪刺眼的白色漏进来,她又眯起了眼睛,等看到铁槽回想起自己的事,她才放弃了寻找。

  找野猫干什么,她不知道,想起了就找一下,半个多月前刚刚搬来的时候,她和桑杰吉布就在羊棚里发现了这只猫,这个小牧场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和家人一起居住的地方,后来很快就搬走了,每年偶尔会回来住一两个星期,然后阿爸有了点钱,就再也没来过了。

  野猫就这样占空山为王,潇洒了好几年。

  初见时,桑杰吉布和野猫像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一个发狂了似的追,一个吓坏了似的逃。到现在,它们倒是能和平相处,在各自的地方好好的待着。

  又抬头看了看风景,桑杰吉布在远处刨土挖洞,它的生活不再是铁链禁锢的一方土地和一次次看着路过的熟悉或不熟悉的生命,它四处行走的自由带给她的既有自豪、欣慰和满足,还有些心酸和后悔,不过幸福还是占比巨大的,这就已经很美好了。

  桑杰吉布突然朝着几个方向吠了几声,她有时候会思考桑杰吉布的沉默性格是疾病带来的还是因为她长久的寂静无声造就的,也会时常因此产生自责的情绪,除去为了护卫牧场之外,桑杰吉布绝不会叫,所以现在传来它的声音,肯定是有原因的。

  桑杰吉布的身体在这里,但它的灵魂在和微风游荡,眼睛在往远方眺望,这片荒芜却富有生机的土地上,人情和自然都好像热情的使这里遍地生花,她眼里落入的画面是一位美丽的藏族女人牵着小女孩在草原穿梭,友善的野猫给小女孩带来了欢乐,女人站在一边看着孩子和野猫建立友谊,她看不清那么远的景象,但这样的画面每个人都应该是噙着笑的。

  她用了点力拍了拍铁槽,拍出了声响才能吸引到还在吠叫的桑杰吉布的注意,见桑杰吉布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拍了拍手张开双臂向它勾手,在它还小,纯真无邪没受多少苦的时候,她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召唤它到自己身边,桑杰吉布的记性挺好,回应了她的动作,马上就朝着她跑了过来,她伸出手捞了一把站在面前的桑杰吉布,拍拍它的背安抚着它的情绪,蹲下身把它抱在怀里一起观看欣赏美好的画面。

  有些自己在泥泞里挣扎的时候,不因为眼红破坏别人的幸福拉别人下泥潭也算是给自己积了小德。

  女人和小孩陪着野猫玩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她注意到前面在远点的地方有个拳头大小的房屋,猜想是她们母女的住所,也想到野猫也许早就去串过门了,摸了摸桑杰吉布的头,希望它不会去打扰别人的生活。

  野猫和母女俩分别之后,就没再去别的地方或者在那里逗留,直直回到了她这里,在她和桑杰吉布身边蹭来蹭去,桑杰吉布低下头闻了闻它身上的味道,而她伸出手摸向了野猫的肚子和胸膛,还是瘦,但比骨瘦如柴的身体好的多,也许等到草都长高长齐的时候,它也能养出一身膘来了。

  再次踏进羊棚的时候,她收获了一个伟大的惊喜,在这片荒芜大地上,青草正在一点点生长,有两朵棉花在这样平凡的一天绽放,它们的生命如此脆弱,就像细弱的枝杆不能承受巨大的棉花骨朵一样摇摇欲坠,站都站不稳。

  双胞胎倒是让她有些许意外,但是回想到母羊那大的让她惊讶的肚子,心里也就平静了一点,之前母羊的肚子越来越大,还让她紧张了很久,那时从母羊的身后看,它的肚子活像一个横着的大椭圆,走路时椭圆的两边一晃一晃,使母羊的行动十分的不便利,要不是担心它怕人类不敢让她接近,她都想扶一扶这个可怜的孕妇,羊的一生中,只有母亲承担并且负责了自己的身份,几乎所有的羊都不曾见过或者知道自己的父亲,然而公羊承担的,估计只有播种这件事情。

  面前的小羊跌跌撞撞的学习着行走,母羊因为她的到来惶恐了不少,一边频频看向她,一边用鼻子贴着小羊的身体。

  她照旧驱赶着羊群,靠近一家三口的时候,母羊先是在花脸小羊身边徘徊,见她靠近了,急急忙忙跑开,回头发现小羊没跟上,又跑过来,因为顾忌她,只敢伸长脖子,够着脑袋去闻小羊以此吸引它的注意,催促它跟上。

  她在旁边观察着,发现母羊似乎只对花脸小羊上心,而一旁摸索着寻出路的褐色的小羊,母羊一次也没有出现在它身边,她仔细比对,褐色小羊果然比花脸小羊瘦弱许多,它的身体都是颤颤巍巍的,叫声也很虚弱,远不及花脸小羊五分之一尖锐。

  弃一保一,这样的事情不说在自然界,甚至在人类族群中也能看见,放弃瘦弱愚钝的那一个,将疼爱和资源全部堆砌到强壮聪慧的那一个身上,极端情况下,冷血的父母甚至会将生的选项拱手让给另一位,而天生瘦弱的那一位,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面对这种情况,她开始回想阿妈的做法,要么找一个狭小的空间,把母羊的角牢牢绑在一个柱子上,使它没有活动的空间,然后让小羊和母亲在这样强迫的情况下共处一段时间,让母羊熟悉认同小羊的气味,直到它承认自己的血脉,或者开始人为抚养这只爹不知娘不要的小羊。

  幸运的是,她不用在这两个选择中苦苦纠结,她既没有敏捷有力的身体,也没有日积月累的经验,她不可能抓到母羊,即便侥幸抓到了,母羊也绝对能从她手底下挣脱逃跑,因此她只能选择亲自抚养这个被遗弃的新生命;对她而言,这是也十分不幸的。

  她有些不信邪,把褐色小羊往母羊面前推,见母羊依旧不为所动,仍旧只关注着花脸小羊,她一只手举起褐色小羊把它放在手足身边,希望能唤回母羊作为妈妈的爱,可惜无济于事,母羊只闻了一下褐色小羊就没了动作,凑在花脸小羊身边转。

  她今天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把羊群赶进铁丝网圈里,褐色小羊依旧在羊群的一边跌撞行走,她想也许等母羊照顾好花脸小羊,会分一点注意力给褐色小羊,去照顾它,只要母羊能给褐色小羊喂奶,那她就不用管它,它自然能活下来。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继续忙接下来的事情,然后回到房子里吃了点东西和桑杰吉布一起休息,现在她和桑杰吉布都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

  牧民的村子和农民的村子最不相同的地方在于家和家的距离,农村是几十甚至几百户人家住在一起为一个村,而牧民人家的村子颇有名存实亡的意思,说起来是某些家庭为一个村,实际上这些家庭都相隔数里,要去串离的有些远的人家的门,开车都要半个小时。

  四周荒无人烟,桑杰吉布需要警戒的机会也不多,它自然就清闲了下来,每天懒散舒坦的享受生活。

  再起身就是中午去给羊群饮水,溪流还是结着冰的样子,羊群没办法饮用,又不能好几个月不让羊群用水,牧民们只能想办法,拉一个水管,安置一个铁槽,在铁槽里蓄水供牛羊甚至饲养的马儿饮用,偶尔还有麻雀兔子在夜里光顾,这个办法便利又好用,牧民们都用它让牲畜们度过漫长又无水的冬季。

  把水管打开,好在水管没被冻住,让水流入铁槽,然后赶着去给羊群开门,路上看见它们在四散着在吃草,那只褐色小羊活脱脱的一副可怜样子,小小一个孤零零趴着,把头埋在身体里一动不动,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小土堆;她的好想法看来是破灭了,羊群被开门的动作吸引,一个个急急忙忙的往外跑,褐色小羊察觉到它们的动作,费力的伸着头张望,见族群都跑走了,立马努力想爬起来,身体都在颤抖。

  她走近它,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走在羊群后面,看到母羊尾巴下面还有因为生育没来得及处理的血液,只觉得生命的由来这样不易,怀里的小羊身体发凉,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呼吸也弱弱的。

  把小羊放在家里的小阳光房里让它去感受太阳的温暖,确定桑杰吉布不会伤害小羊后才出门劳作,想来藏獒也算是一种牧羊犬,除了死掉的牛羊和主人给的肉,绝不会去主动捕食牲畜,就让小羊待在它的身边,自己继续去守着羊群,等它们饮完水赶回铁丝网圈里再回房子里。

  恰好到了他们吃午饭的时间,现在的她要负责四份食物,房子里生活的烟火气息更多了些。野猫和桑杰吉布吃的是一样的东西,不用她另起炉灶多做一份饭,只要量多些,小羊也不用多麻烦,热一铁盆牛奶就可以,她自己就更不用说,向来是怎么方便怎么糊弄,做起来都不复杂,只是花费的时间久一点,要一直守着火候。

  因为有先例有经验,就算家里没有小孩子,牧民人家也会多备几个奶嘴奶瓶,方便没了妈妈的小羊用,她随便找了找就寻到了干净的奶瓶,热好牛奶装在奶瓶里,先用手去感受,等在手里不觉得烫了就放在眼皮上感受,如果是很温暖很舒服的温度,就适合小羊食用了。

  给小羊喂奶也是件顶顶麻烦的事情,人喂起来它就不会喝了,根本不张嘴,得蹲着把它的身体夹在双腿间不让它挣扎,然后扶着它的脸,先把一个指头强塞进它的嘴里,撬开一点空间再顺着这个空间把奶嘴弄进去,一只手抓着奶瓶,一只手固定住小羊的头,否则千辛万苦弄进去的奶嘴,小羊一个转头就从嘴里吐了出去,轻轻挤一挤奶瓶,让小羊尝到奶水的味道,它才会用力吮吸,等它喝完,腿都蹲麻了。

  这些小的生物,不管是羊还是人,仿佛都有厌食情结似的,明明没有吃饱,但怎么逼都不会再吃一口,徒留父母着急。她耐心的一遍又一遍把奶嘴塞进小羊的嘴里挤一挤奶瓶,颇有几分固执,偏偏这种时刻只有耐心有用,说不定小羊什么好心情上来,会赏脸吃饱肚子。

  半天功夫才解决完小羊,桑杰吉布和野猫好歹是大孩子了,不用她喂,早就吃的干干净净,叫她欣慰的摸摸他俩的背再拍拍他俩的头。

  不能依偎在妈妈身旁取暖,在外面寒冷的气候还是比较致命的事情,尤其对于这种刚刚出生的小羊,所以她只能让小羊留在房子里,和桑杰吉布一起晒太阳,至于野猫,它是个闲不住的性格,总是出去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用老人的话来讲就是屁股底下长了刺儿一样坐不住。

  她吃完饭从客厅走出来就看到桑杰吉布站着,小羊在它身边转来转去,有的时候还把头贴在它身上,好像在闻什么,以求找到妈妈的味道一样,桑杰吉布像一个慈祥的老人,静静的看着小羊,任由它冒犯自己。她走了过去,坐在桑杰吉布身边,用手一下一下的抚着它的颈背,小羊对着她大声的喊叫,因为吃过了饭,声音终于大了一些,不再是要死不活的蚊蝇样子,她伸手用力的摸了一下小羊的头,小羊像是承受不住她的力量一样,踉跄了一下。

  她在桑杰吉布身边坐了一小会儿就起身去洗拖把了,房子里今天早就收拾过了,洗拖把是因为小羊刚才吃过了奶,要是一直待在房子里,等会儿就一定会尿在地板上,有时候运气不好,还会遇到它拉稀的,防患于未然。

  平时以及夜里还是要把小羊放回羊群里去的,羊是一种群居性很强的动物,总待在人身边,人又不能和它交流玩耍,百害无一利。

  天就要变暖了,只要熬过寒冷,小羊就能活下去,喂了几天的小羊依旧瘦小,但架不住它活力四射的,看着就讨喜,把它抱回铁丝网送到羊圈里,它还颇有想黏着她不回去的意思,她蹲下身摸摸小羊的头,它依旧是承受不住她的力量的样子,又踉跄了一下,小羊在身后叫的很大声,她倒是狠心,头都不转一下的走了。

  借着各种各样的契机,她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享受着西北的风拂面,这里的风依旧伴着沙石,没有书里江南水乡微风拂面的恬静,但西北豪迈的皮底下,一草一木写的都是自由。

  桑杰吉布却没有表现出感兴趣,它依旧是恹恹的样子,看着像是很累很累,她注意到它的时候,总是仿佛一下子被愧疚包裹,藏獒这样凶猛的犬类,此刻展现出的颓废,让她心里只有自己没照顾好它的后悔,她的一呼一吸挤压着肺部,吸气撑大的肺部又压的胸腔疼痛,压出了一股莫名的酸涩,这股酸涩又逼压出了眼泪,她在注意到眼眶湿润的时候站起了身,桑杰吉布跟在她身后向房子走去。

  当她因为快乐泛起涟漪的心平静下来后,她才发现眼皮居然那么沉重。身后被风折断腰的万里枯草依旧在挥舞着身体,野猫一蹦一跳的寻找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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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杰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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