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过的实在普通,却是最最幸福的一季,牛羊工作的事格外顺利,甚至没什么值得专门拎出来讲的,光顾着给它们养膘,喂草、喂饲料、喂这喂那的,秋天很快过去了。
思念也在这一季化作实质,只是深埋心底酝酿了几次,那个被她,被这片土地怀念着的人就回到了身边。
美丽的藏族女人彭毛卓玛牵着小南吉,野猫蹦跳在她们身边,频频回头,身后是她和桑杰吉布相伴,橘红的夕阳,姜黄的青海大草原,映照着被拖长的影子的地面,仿佛全世界是为暖色调倾心的调色板,潦草两笔也作一副好画。
只要看到大雪,就知晓冬季的来临,只要到了冬天,便会回忆起离家时的模样,当初浑噩,就像不走心的旅客,所见所知皆是匆匆,每一转眼都是新画面,留在心里的根本无几,只有阿妈在车窗外的耵聍,阿爸离去时的背影和汽车轰鸣记忆犹新。
见到新白,感慨了当初,也就清楚自己独身在牧场度过了大概一年时光。
小阳光房内,桑杰吉布陪在身侧,她轻抚藏獒有些打绺的皮毛,两双漆黑的眼落在窗外秋冬初雪上,眼皮底下的野猫正在进食,吃的哼哧带喘,活一副猪崽模样,雪正下着,阳光不知从哪里寻了条缝,竟然照了下来,她觉得刺眼闭上了眼睛,听到了零碎摩托和汽车的声音。
有些事只要经历过一遍,等到第二次面对时就会变的得心应手。
所以她在牧场生活的第二年过的那样快,一眨眼就到了春末,这片草原,几十牛羊,一个旧牧场,一个小房子,一个人,一猫一狗,一匹马,两个忘年交的朋友,一个可爱的小南吉,还有偶尔来看她的家人,她需要的生活就是这样安于现状的模样,一细想之下是能望到头的幸福,没有丝毫变量,直到……
这一年的夏天刚刚到来,咄咄逼人的不是让人无处可逃的翻滚热浪,而是接踵而至络绎不绝的‘客人’们。
阿爸阿妈会和这些她觉得似曾相识的客人们一同到来,为了礼貌名声,她次次认真用心接待着他们,可他们说出的话却让她止不住的生闷气。
夏天,六月,高考,做学生的事像上辈子的前尘往事,如果没人提起来,那她大抵是再也想不起来的,考试将近,她忘了,她的老师和亲戚们却忘不掉,忘不掉即将高考的万千学子里,她也是其中之一。
缘如剪不断理还乱,断不干净,这些往事总有一天会回来找,白添麻烦一件。
对她就是如此,当初没想清楚,也没放在心上,把事放在一边,做了身外人,忘着忘着事情就自己来找了。
她是人,也拥有卑劣的人格,面对这样重要的事,她第一反应生出的情绪竟然是厌恶和逃避。
苦读多年,只差一朝见分晓,这时候放弃,除了她任谁都觉得可惜,所以这一夏踏她家门槛的人才这样多。
劝诫,恨铁不成钢,她越听越生气,就像被戳穿后的难堪无措,心底隐隐迸出些许害怕来,听的不耐烦了,脸上的神情就从不知所措到乌云密布,叫到来的长辈们怫然不悦。
事情不知从哪里埋下了导火索,炸开的时候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阿爸阿妈对这件事的态度算不上很明确,她也是;于情于理,到来的老师亲戚们提的建议都是真心为她着想,在离开学校前,她一直都是个合乎标准的学生,甚至能够称作优秀,如果她去了,保不准有一线生机,不去却是完全没有了可能。
她听得进道理,也没有莽撞的性格,长大的人要为自己顾虑许多,所以总是犹豫不决,百般斟酌考虑,静下来倾听自己的私心,她大抵还是更愿意留在这里,慢慢的,慢慢的和这片草原一起成长,自己摸索要走下去的路。
司机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在想在念的事总要马上去做,所以从未留下遗憾,每当看出她和阿爸阿妈在互相挂念时,他总会想法设法的让阿爸阿妈坐上他的车,带着他们来到她的身边,也为她带来慰藉。
她站在屋外,看了很久的远方,久到身体微微发僵发冷,正是黄昏,落在眼里的风光和她来到这个旧牧场初次抬头时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风景单调,天空、晚霞、丘陵和桑杰吉布,整个世界都泛着橘红色,为她的躯体带来了丝丝暖意。
她转身,再转身,目光里都是贪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片天地的每一处,心也轻轻的定了下来。
第二天来的客人尤其之多,其中不乏有一些再顾茅庐的人,例如她一位当老师的亲戚,他们言语里都是为她不甘惋惜,苦口婆心的劝诫,阿爸阿妈为她站了出来,终于给了他们一个交代,一个她自己想通了的交代。
“不去了?”
不去以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诸如此类的疑问瞬间淹向了她,阿爸阿妈挡在面前,始终势单力薄,她还没有面对和处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的能力,人群的吵闹寻觅到了那个已经消失了许久的,能让她迷失的黑暗世界,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又困难,整个身体像被挤压着,细微的颤抖了起来,鼻头、喉咙、胸腔涌入酸涩,几乎就要逼出眼泪,眼前的场景被分割成了一个个粗略的画格,这个世界又一次离她越来越远。
具备燎原之势的微弱怒火重新在她心底燃起,那个当老师的亲戚坐在她的身边,身体朝向她,目光面对她,声情并茂,振振有词,不停对她讲述着每个选择的优劣,甚至对她描述着她所经历过的艰辛和她的痛苦,亲戚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胳膊,一只手在桌上配合着自己的话语拍打。
敲打桌子发出的‘砰砰’声,让她或是她的情绪再也无法忍受,她低叱了一声作回答,抽出自己的胳膊,起身走出了房子。
解开缰绳,跨上马背,招呼桑杰吉布,马儿逃向远方,直到脚步缓下来,微风青草淡淡的味道若有似无萦绕在唇鼻之间,她才回神注视前方,前面却是模糊的,她能看清的只有旁边桑杰吉布始终陪伴着的身影,揉开眼里的迷雾,宽广的天地包容得下她的苦闷,也有开解它的能力,房屋里的狂风呼啸总会过去,与其在其中挣扎,不如离开去做些让自己舒心的事。
散步的是她,受累的却是马儿,走的桑杰吉布都吐起的舌头,马儿更是走几步就弯腰吃会儿草低头喝口水。
她倒不觉得马儿是真的累了,自从那次牵它出来饮水吓到野猫之后,她就决心不再拖延,每天都拉它出来骑一骑,如今更是放牛赶羊都靠它,远点的路一步都不走,相处的多了也就了解了,这马儿虽不是个泼皮无赖的性子,但也有个让人唏嘘调侃的毛病,说出来招笑,它纯粹是个懒货,能不走的绝不多走一步,最可恨的是它还聪明,她总是忽悠不过。
例如黄昏赶牛回家的时候,她想着绕到牛群后面撵着它们走,这马儿偏不,只走到侧边就停了下来,怎么踢它肚子都不再走一步,她没了办法,下马拉着缰绳把它往前拽还是绝不动弹,死抻着脖子,向前挑着下巴,头还略微侧着些,用一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最后就看着她扯嗓子,叫嚷的咳嗽连连,牛群动的缓慢,她着急也没什么办法。后来才想起,从前这马儿一直都是乖乖听话绕到牛群后面的,直到有一次牛群聚的紧了,她觉得没必要费力多走那么一段路,就在牛群旁边将马停了下来,喊了两嗓子,然后拉过缰绳掉头把牛赶回家的。
都溜达了两三个小时了,她那房子里也没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人的东西,觉得人应该都走了,调整缰绳朝家的方向踢了踢懒货的肚子,见到要回家既是不渴又是不饿了,急着回去休息,蹄下生了风似的,叫桑杰吉布差点没能追上。
是都走了,房子里终于恢复了让她安心的宁静气氛,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客人来过,六月初来的轰然,走的却无声。
这个六月也是阿爸阿妈来的最多的一次,月初十天时间,他们来了得有五六次,最后一次是她生了气后的第三天,正好是六月十号,这回没有客人,也不是坦率的司机送他们来的,阿爸开着车,阿玛买了好些食材,叫上了彭毛卓玛和小南吉,以及司机一家,他们吃了格外热闹的一顿饭。
临走了,阿妈对她说:“哥哥和一个朋友要来找你玩。”
她一时茫然无措,没想着拒绝,竟然差点脱口而出问道“谁的朋友……”,而后也只是擦了擦嘴角,看着准备离开的几行人,吐出个“好”来。
日子依旧,且因为太过熟悉牧场的各项事宜,过得更顺风顺水了些,但她的心情不如从前那样好,迷雾聚集或散开,有时候都需要一定的时间。
小聚会刚刚结束,没过两天,阿妈说的人就来了,哥哥是她爸爸那边亲戚的一个表哥,他小的时候,为了方便上学,在她们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面长大了些,人又懂事又独立,也许是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就去住校了。
而那个朋友,却是个陌生面孔,看着和她一样大,和表哥也不是熟络的样子,拉着行李箱,行李箱上挂着书包,背上还背着一个长长的黑色收纳包,任谁看都知道不是牧区的姑娘,甚至不是藏族人。
她实在忍不住去想,这是谁的朋友。
表哥是个务实的性格,跟她点头打过招呼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东西放哪,然后就先忙着搬东西去了,那个女孩,看到了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那样高兴,脸上扬起笑,伸着胳膊喜悦的朝她打招呼。
她们在打招呼,表哥像勤劳的蚂蚁,搬完了自己的东西,帮着女孩抬行李箱,她也从疑问中回过神,伸手拿过女孩背上的收纳袋,请他们进去。
“这是谁?”
她和表哥不是很熟,孩童长大,尴尬代替了曾经的亲密,不过跟女孩比他们还算互相了解,所以她悄声用藏语问向表哥。
“不知道,你的朋友吧。”
听见表哥这么说,她本想回答‘我哪有朋友’的话语堵在了喉咙里。
不管谁的朋友,就当客人吧,这样想着她很快在屋子里收拾出他们住的地方,她住着一个房间,给女孩分了一个房间,表哥就只能睡大炕了,在他们收拾的时候,她翻出上次阿爸阿妈来留下的吃食,准备起了五份午餐。
走到小阳光房,原本想朝外看看桑杰吉布和野猫的踪迹,却发现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木质的三脚架,上面放着一个木板,一看就认得出是画画的人用的画架画板,女孩见她在看,放下手里的东西很快走过来问她:“可以放这里吗?”
她点头示意又开口问:“你要画画?”
女孩没回答,却问她:“你画画吗?”
她摇了摇头,见女孩还在看她,回想了一下之后又回答了一遍:“没画过。”
她听见水壶开了的声音,叮嘱女孩不要在大太阳的时候在这里待太久,会晒伤,又跟她说牧场有一只藏獒,比较凶,没栓起来的时候不要乱出门,再提醒了表哥一遍就回去盯着水壶和锅去了。
第一顿饭吃的尴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表哥和女孩都在看手机,她吃的囫囵,坐了几分钟塞两三口就走了,忙着喂狗喂猫喂马去了,表哥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女孩见她走了,也着急了起来,很快吃完跟着跑了出来。
她正给桑杰吉布抬了一盆水解渴,看见女孩的身影,桑杰吉布停下了进食的动作,嗓子里发出很轻的低吼声,她拍了拍藏獒的后背,在它耳边低声念叨着没事,想着左右它要吃饭不易走动,就拿狗绳拴了起来。
“怎么了?”
女孩好像有些惊讶,啊了一声才思索着回答:“没什么事,我可以跟着你到处转转吗?”
得到她的应允,女孩三两步走到了她的身边,跟得紧紧的和她在牧场工作了起来,偶尔还会很有兴致的帮一些小忙,只是她牵那匹懒货的时候,女孩躲得远远的,直到马儿饮完水,被拴了回去才重新回到她旁边,之后她抬起一捆干草去喂马儿,女孩又缩在羊棚外圈不敢进门。
中午是最休闲的时候,喂饱自己,喂完它们就没什么事了,她通常会躺床上休息会儿,惬意的时候还会午睡,她让女孩跟紧自己,解开了桑杰吉布脖子上的绳子,安抚了它一下,就带着女孩回到了房子里,关紧了小阳光房的门。
表哥把锅碗瓢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说要去休息一会,叫他们千万不要随便出门,还吓唬他们桑杰吉布是会咬人的狗。
风吹的正好,不再是划过砖墙玻璃时寂寥萧瑟的声音,房子里还是很安静,可她感受不到平常充斥在身边的空寂,心底隐约残留着一丝落寞和难过,只是大多时候被不知名的乐观情绪占领,人也无虑了起来。
她起身路过的时候,女孩还在睡,表哥沉重的呼吸声也从大炕那个房间规律的传来,她谁也没叫醒,只一个人忙碌了起来。
她没想到极其细微的声音也会惊醒表哥,他很快翻身站起来,一只手从两边的太阳穴揉到眼窝,咳了两声问她有什么要帮忙的?
向外,她看到太阳已经落向了右侧,很快就能看到晚霞了,她说该去赶牛了,表哥又揉过双眼,也朝外瞧了瞧。
“走吧,我也去看看。”
她盘算着不能骑马偷懒了,想起睡着的女孩,从画架那里走过时看到有虫子停在了上面,灰尘也落下薄薄一层,拿了条毛巾驱赶擦拭,却在卡住画板的凹槽处看到了刻字—画家。
她叫醒画家,问她是要自己留下还是和他们一起去赶牛,画家毫不犹疑的答应要去,她和她说有些远,还要爬坡,会很累,但是风景格外美,画家还是不犹豫的应允。
她让他们走在前面,朝背后的桑杰吉布挥手,它却跑了过来,依偎在她身边,她弯腰揉了揉它的脖子,藏獒没再跟上来,目送她走远就自己玩闹去了,现在桑杰吉布身上终于多了几分活泼,不再终日坐着,一动不动的凝视远方,有了几件自己要做的事,刨坑打猎,甚至拆家都能让她欣喜。
画家果然体弱,和她猜想的大差不差,走过一半就气喘吁吁,力不从心,只是她没想到表哥竟然只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还有些微微逊色于她,往日说起体弱乏力,她也是不可避让的其中之一,也不知道是表哥读书久了,还是她放牧久了。
不过青海的风景确实美的让人说不出话反驳,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无论什么景色都叫画家觉得新鲜,看的入迷连疲乏都忽视了。
只是风大,画家披散的头发有点扰人心境,翻找半天也没拿出个能捆绑的东西,不得已拿了口罩,低低的盘发,却叫她因为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认出了这位画家。
还没往上爬山坡,画家就走不动了,找了块平稳的石头让她在路边坐着休息,表哥和她商量一个上山,一个在底下施压,刚走出几步,她就转身朝目光前方伸手,像是遮太阳的模样,面对的却是画家。
“怎么了?”表哥跟着她看,眼里却没落入什么异常。
“她是我的同学。”
临近牛群身边,她吹起口哨,声音不算响亮,不过无论牛羊还是人都听得清楚,表哥的惊讶无处可藏,夸赞她真像个牧民。
如果天气不刁难人,那这种工作对她来说是完全是在放松,他们一路走的高高兴兴,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自从画家和表哥来到这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有搭手帮忙或聊天陪伴的人,这段日子也变成了她人生中最聒噪热闹的时光。
一到夏天她就不怎么让桑杰吉布和野猫进里屋,天气炎热起来,它们身上就总烘着一股浓厚的动物皮毛的味道,谈不上讨厌,只是她有时闻到这味道皮肤会红肿发痒,而且猫猫狗狗走路没有分寸,刚打扫干净的家很快就会被它们踩乱,外面不冷,只要不下雨,索性就不让它们进来了。
桑杰吉布和野猫对她都是乖巧听话的顺从性格,准备好晚饭,它们也只在房屋的台阶下静静等待,她端了过去,看景色的时候发现这天所有事项完成的有些早,晚霞还挂在天边,她进屋把饭重新盛进大茶杯里,举着茶杯坐在台阶上看起了落日。
她都不知道原来太阳落下的那样快,从刚接触地平线到彻底消失,好像只是七、八分钟的事情,快到她只来得及眨眼,举着晚饭一口都没吃下。
等到右边只剩下火烧云,她才发现画家和哥哥也坐在了台阶上看日落,画家止不住的赞叹着见识到的美景,表哥在她们身后悠然说了句:“饭都凉了。”
她转头看向画家,交集、朋友、名字都是她忘记的或不知道的一切。
惬意的看着日落吃晚餐,确实是有趣又快乐的事情,倘若早些知道第二天他们两个都会病倒,她大抵会选择在小阳光房看日落吃饭,原本是画家病了,不算严重,似乎只是着了凉,后来出了两次门就瘫倒在床上起不来了,表哥不知也是受了冷风还是被传染的,下午的时候也倒了下去,两个人烧的头上冒烟。
她忙着牧场的事又要照顾他们,跑上跑下的,这天下着雨,风也吹得大,她折腾了那么久连个喷嚏也没打,疑惑了好久终于高兴的相信是自己身体变好了。
让他们喝下热水,翻来覆去也没找到药,从抽屉里拿出手机,不久后小货车的声音就出现在了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