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把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来，关掉飞行模式。信号格跳了一下，弹出几条未读通知，她没点开，直接锁屏塞回风衣口袋。刚才那通电话已经问到了关键信息——二〇〇三年四月的施工日志确实在档案馆有存档，但需要单位正式函件才能调阅。
她低头看桌上的文件。省委办公厅统一印发的《长三角协同发展方案》封皮是灰蓝色，右上角印着“内部参考，严禁复制”八个红字。这是今早发到每位学员手里的材料，说是下午结业汇报要用。
老杨坐在前排，转过身递给她一份。“齐主任，这份你也看看。”他说话慢悠悠的，“分管副省长要审的，咱们得心里有数。”
齐砚秋接过文件，点头致谢。老杨没走，站在过道里多看了两眼才离开。她不动声色地翻开第一页，抽出三支笔摆在桌边：红笔、蓝笔、黑笔。
教室空调开得很足。她把文件平铺在课桌上，手指轻轻压住纸角。翻到第三页时，目光停在一组数据上：A区产业能耗基准值为0.48吨标煤/万元产值。这个数字有点熟。
她用红笔圈出来，继续往下翻。B区、C区的数据结构完全一致，模型参数几乎照搬。她左手开始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频率越来越快。
当指尖触到“跨区转移支付引导系数”那一栏时，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话：
“核心参数与三年前停工项目完全一致。”
她呼吸一滞，手指停在半空。
三年前停工的项目，是新区扩建一期。当时因为地质评估不过关被紧急叫停，后来所有相关资料都被归入U-7柜封存。那份报告她只在导师遗留的手稿里见过摘要，其中提到的关键能耗模型，正是眼前这套。
她立刻反查页脚编号，在目录里找到对应章节的原始出处标注。果然是市发改委二〇一九年发布的《区域产业升级试点技术导则》，而这份导则早在塌方事故后就被撤销了效力。
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线。她又拿起蓝笔，在旁边写下推演链条：旧模型→已被废止→重新启用→通过新方案包装上报。
黑笔还没动。但她知道，这笔迟早要记人。
林小满抱着帆布包走进教室，轻手轻脚地坐到后排。齐砚秋起身走过去，把文件夹递给她。“帮我扫一下附录三的表格。”她低声说，“特别是‘专项引导基金’那几行。”
林小满点头，从包里取出平板。设备外壳贴着“扶贫攻坚”贴纸，开机界面显示离线状态。她打开OCR扫描功能，对准文件附表一页页拍下。
齐砚秋站在她身后，盯着屏幕。数据一条条跳出来，匹配进程缓慢但稳定。十分钟后，系统跳出提示框：关键词“跨区转移支付”共出现23次，关联企业名称重复率超七成。
林小满快速筛选，生成资金流向拓扑图。图上二十多家公司呈环形连接，最终形成闭环。她在便签纸上写了一行字：“资金流闭环，疑似空壳套利”，递给齐砚秋。
齐砚秋看完，折好塞进风衣内袋。她没说话，只是把三支笔收进左口袋，拉紧拉链。
课间铃响了。学员们陆续走出教室，走廊里传来闲聊声。老杨端着保温杯走过来，站在她旁边。
“齐主任这么认真做笔记，不怕影响结业评定？”他语气平和，像在拉家常。
“我只是怕将来追责时，说自己没看懂。”齐砚秋合上文件，抬头看他。
老杨笑了笑，“这方案可是层层把关过的，能有什么问题？”
“您刚才说要送副省长审阅。”她问，“是哪一位？”
老杨顿了一下，“自然是分管工业的王市长。”
齐砚秋记住了。王世昌的名字她不陌生。环保督查那会儿，对方一句“小题大做”就想压下排污证据。现在他的名字又出现在省级规划文件报送路径里，绝不是巧合。
“谢谢提醒。”她说完，转身往教室走。
老杨没跟上来。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一直停留了几秒，直到她推开教室门。
回到座位，她再次打开文件。这次直奔附件清单。财政拨款依据写着“参照二〇一九年试点政策执行”，而那项政策早在两年前就因资金滥用被叫停。
她用蓝笔在旁边写：政策依据失效。
红笔补了一句：模型复用已废止方案。
黑笔终于动了。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三个字：王世昌。
林小满走回来，把平板关机塞进包里。帆布包拉链有些松，她用力拉了两下才合上。临走前，悄悄塞给齐砚秋一张纸条。
齐砚秋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才打开纸条。上面写着：“血型匹配的事……先别提。”
她怔了一下，把纸条撕碎，扔进垃圾桶。这事她没问过林小满，但心里早有怀疑——当年导师自杀后，医院记录显示其体内安眠药含量超标，而配药护士的工号，和现在市政府某个后勤人员一致。
她不想在这时候分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这份方案到底是谁推出来的，为什么非要用一个已经被判死刑的技术模型来包装新项目。
她翻开最后一页，看到编制单位署名：省发改委综合处牵头，联合五市共同起草。
牵头？她冷笑。这种明摆着违规的操作，敢挂头衔的人要么是替罪羊，要么根本不知道自己签了什么。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党旗上。她盯着那抹红色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通档案馆电话。
“您好，我之前问的二〇〇三年施工日志……单位介绍信今天就能送到。”她说，“另外，请帮我查一下当年混凝土检测机构的资质备案情况，特别是有没有参与后期数据修正。”
挂了电话，她把U盘插进电脑。里面是昨晚整理的GIS坐标对比图。她新建一个文件夹，命名为“长三角方案疑点”。
刚保存完，教室门又被推开。老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复印件。
“齐主任，补充材料到了。”他说，“说是必须今天下午前交上去。”
齐砚秋接过文件，封面写着“产业布局优化补充说明”。她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行数据时，手指猛地收紧。
这组数值，和刚才金手指提示的内容完全吻合。
她抬起头，看着老杨。对方站在讲台边，眼镜片反着光，嘴角似乎微微翘了一下。
齐砚秋没动。她把文件放在桌上，三支笔整齐排开，红笔尖正对着那串异常数据。
她的右手伸进风衣口袋，摸到了那个磨损的黑色U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