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的手指还停在手机屏幕上。那封邮件静静躺在收件箱里,发件人是“规划处自动通知”,主题写着紧急补充说明。她没点开,只是把手机往桌角推了半寸,金属外壳碰上咖啡杯底,发出轻微一响。
她低头看手中的打印稿。纸页边缘有些毛糙,是刚才快速翻动时蹭到了桌角。红笔的痕迹在坐标标注处格外显眼,三组数字被圈了出来,旁边写着“误差超限”。
门被撞开了。
陈建明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叠图纸,脸色发青。他几步冲到办公桌前,把图纸狠狠摔在她面前。纸张散开,露出几处用红笔圈出的位置。
“你标的是什么鬼坐标?”他声音拔高,“三个选址差出两百米!你是看不懂图还是故意捣乱?”
齐砚秋抬头看他。她没有说话,先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抽屉最里面。然后抽出一支红笔,在散落的图纸中找到原始草案页。
“您看的是哪个版本?”她问。
陈建明一愣。“什么哪个版本?这就是提交系统的正式稿!”
齐砚秋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页。“这版经纬度数据和初审材料不一样。我手上的这份,A区北纬31.205度,B区写的是31.203度,C区又变成31.205度——三个点几乎重合。”
她把笔移到另一张图上。“但昨天系统导出的GIS底图,这三个位置实际相差近两百米。工程测量允许误差是0.005度,这份草案偏差达到0.03度。”她顿了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建明冷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抠数字过日子?”
“意味着一栋楼的地基会偏移七米以上。”齐砚秋把笔尖压在纸上,“足够让整栋建筑倾斜,十年内出现结构性裂缝。这不是抠数字,是防塌方。”
陈建明的脸色变了。他猛地抓起图纸翻看,手指在几处标注上来回滑动。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西装领口微微汗湿。
“你少拿这种事吓人。”他低声说,“二十年前新区塌方死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吗?”
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吹出一阵热风。窗外工地的塔吊还在转动,影子扫过墙面。
齐砚秋的手指慢慢收紧。她记得那个事故。资料里提过一句,当时质检报告被篡改过十三次。但她没查到底是谁动的手。
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这里。
她看着陈建明的眼睛。“我记得。我也知道那年混凝土标号被调低了两个等级。”
陈建明没退后,但他喉结动了一下。
“你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管得了规划审批?”他声音压得很低,“有些事不是你较真就能改的。你以为你在查问题,其实你是在挖坟。”
齐砚秋笑了下。“那您刚才提这件事,是想告诉我别碰旧账?”
她话音未落,办公室门又被推开。
江彻走进来,手里举着一台执法记录仪。黑色机身对着两人,红灯亮着。
“刚好路过。”他说,“录到了威胁公务人员履职的过程。”
陈建明猛地转身。“谁让你进来的?这是内部谈话!”
“我不是纪检也不是公安。”江彻站着不动,“但我有义务记录可能影响公共安全的言论。刚才那段话,涉及重大工程安全事故历史隐瞒,属于可追溯事项。”
他把设备往前递了递。“需要我当场上传吗?”
陈建明盯着那盏红灯,嘴唇发白。他看了一眼齐砚秋,又看向江彻,忽然伸手去抢记录仪。
江彻侧身避开。动作不大,但很稳。
“你别逼我。”陈建明喘着气,“这事没完。”
“您要是觉得被冒犯了。”齐砚秋开口,“可以去纪委投诉我滥用职权。不过在那之前,建议您先查一下当年的监理日志编号。U-7柜第十三盒,应该还有存档。”
陈建明僵住。
他肩膀抖了一下,像是突然感到冷。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膝盖,那里有一道旧伤,每逢阴雨天就会疼。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动什么。”他声音沙哑,“有些人倒了,是因为踩错了地。”
“我知道我在动什么。”齐砚秋翻开文件夹,取出一张复印件,“我在动一份伪造的地质评估报告。还有三份坐标完全一致的选址方案。这些都不是技术失误,是设计好的漏洞。”
她把纸推到桌边。“如果您关心公共安全,不如先解释为什么A区的实际地貌有断裂带痕迹,而图纸上却是平地。”
陈建明没接话。他盯着那份文件看了几秒,忽然冷笑一声。
“好啊。”他说,“你们记着吧。等楼真塌了,别说我没提醒过。”
他转身往外走,脚步有点不稳。走到门口时,一只手扶了下门框。
江彻关掉记录仪。红灯熄灭。
“他腿抖了。”他说。
齐砚秋没回应。她拿起黑色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六个字:陈建明提及塌方。
然后翻到下一页,写下一行新内容:混凝土标号、监理日志、U-7柜。
江彻看了看时间。“我得走了。下次见面,可能是法院传唤。”
“嗯。”齐砚秋点头,“谢谢。”
江彻离开后,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她把三份图纸并排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住四个角。
视线落在中间那份草案上。A区的标注点被红笔圈了三次。她想起刚才金手指闪过的那句话:
“真实避让范围是两公里外的省级文保单位。”
她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拉开最下层抽屉。里面放着几本旧年报,封面都泛黄了。她抽出一本二〇〇三年的《城市建设年鉴》,翻到“新区建设工程”章节。
页面上有张模糊的照片。一群人在工地上合影,背景是一排刚打好的地基桩。照片下方写着日期:2003年4月17日。
她记得这个日期。
那是第一次塌方发生前三天。
她把书放回抽屉,顺手摸了下风衣口袋。红笔还在,笔帽拧得紧紧的。
窗外蝉鸣声一阵阵传来。远处工地传来打桩机的撞击声,节奏稳定。
她坐回座位,打开电脑,登录内网系统。输入项目代码后,跳转到审批流程页面。
前置材料清单里,《地质灾害危险性评估报告》的状态仍是“待上传”。上传人ID显示为CDM2023,最后修改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四十七分。
她复制这个ID,粘贴进搜索框。系统跳出一条关联记录:
用户权限绑定:城建科—陈建明
账号别名:CDM
齐砚秋盯着屏幕看了五秒。
她关掉浏览器,拔下U盘,塞进抽屉锁好。
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您好,市档案馆吗?”她说,“我想查一份二〇〇三年四月的新区施工日志原件。对,就是塌方前那一期。”
她等了几秒,听到对方回答后,继续说:“另外,请帮我确认当时负责混凝土检测的机构名称。”
挂断电话,她把红色笔芯拧出来,发现尾端有一点墨迹渗出。她用餐巾纸擦干净,重新装回去。
插回风衣口袋时,指尖碰到一个硬物。
是备用U盘。黑色塑料壳,边角有些磨损。
她没拿出来,只是隔着布料按了按。
外面太阳正高。塔吊的影子斜斜划过办公楼外墙,慢慢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