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从她袖口滴落，在水泥地上积成一小滩。齐砚秋站在通风井出口的铁梯上，右手还攥着公文包带子，左手指尖缠着风衣内衬撕下的布条，血已经渗出来，把灰蓝色的布料染成深褐。
她没看表，但知道天快亮了。远处传来记者群的喧闹声，闪光灯在雾气里划出几道白痕。她贴着墙根滑下来，湿透的裤脚刮过粗糙的砖面，发出沙沙声。
半枚五角星徽章躺在塑料袋里，贴着胸口。她记得档案袋里那份遗物清单写的是“疑似党徽残片，烧灼状边缘”。现在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金属背面——不是铸造纹路，是刻上去的一串数字：0723。
办公室门锁没坏。她拧开时听见里面轻微的电流声，监控摄像头转了个角度，红灯闪了一下。
抽屉拉开，三支笔躺在格子里，黑色那支笔帽有裂痕，是前年赵德明摔她桌子留下的。她把红笔压在城建局项目清单首页，纸页哗啦翻动，停在“江底隧道工程”那一栏。蓝笔点了点旁边备注栏里的小字：“前身：新区浮桩工程”。
记忆回溯到三年前暴雨夜，陈建明在会议室拍桌子吼“地质没问题”，而当天夜里B区护坡塌陷两米深。她翻出手机相册，调出一张模糊的照片——抢险现场照片角落，有个穿雨衣的人正往档案袋里塞东西，那人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银戒，和王世昌秘书在剪彩仪式上戴的一模一样。
林小满冲进来的时候鞋都没换，帆布包甩在椅子上发出闷响。她头发还在滴水，手里抱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用回形针别着，边角磨得起毛。
“齐主任……备份库清出来的。”她声音发抖，“您说的那份应急预案批复，盖章时间是三年前六月十七号。”
齐砚秋接过文件，指尖刚碰上纸面，脑中突然响起一句话：
**“验收在前，预案在后。”**
她猛地抬头，盯着林小满，“你说什么？”
“这三份招标文件是从旧档案夹层找到的。”林小满翻开其中一份，“桩基检测报告，落款日期也是六月十七号——比应急预案早三个小时批下来的。”
齐砚秋把两份文件并排拍在桌上。红笔狠狠划过报告负责人签名栏：陈建明。蓝笔圈住公章编号，笔尖顿了顿，“去查这个章，最近半年谁借阅过。”
林小满点头要走，门口传来电话铃声。座机响得突兀，连震七下——这是赵德明专用线路的节奏。
她接起来，听筒里传来慢悠悠的声音：“小齐啊，听说你从隧道回来了？注意身体。”
“谢谢关心。”她把黑笔放进笔筒，发出清脆一响。
“这么晚还加班？”赵德明笑了一声，“刚才我路过档案室，发现系统提示‘敏感批次冻结访问’，真是巧。”
“是挺巧。”她说，“我也正想查点旧资料。”
“哦？”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有些事啊，翻得太久容易伤眼睛。你还年轻，何必为难自己。”
“我不怕伤眼睛。”她看着桌上的徽章，“就怕有人怕光。”
电话挂断。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打印机吐出半截纸的卡顿声。
她打开公文包，取出那枚徽章，对着台灯细看。光线穿过烧灼边缘的缝隙，在桌面投出锯齿状的影子。0723这个编号，她见过。
组织部印发的干部配饰登记表复印件藏在抽屉最底层，纸张泛黄。她快速翻到“市政府办公厅秘书科”那一栏，手指停住。
“五角星徽章编号0723，备案人：王世昌专用随身物品。”
笔尖敲击桌面，每秒三下，不快不慢。窗外雨势未歇，玻璃上水流蜿蜒，像某种密码。
林小满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文件，忽然低声说：“那个章……是不是和三年前浮桩工程事故有关？当时有个监理员失踪，家属来局里闹过，后来说是调去外地了。”
齐砚秋没回答。她抽出一张空白A4纸，用红笔写下四个名字：陈建明、周慧兰、钱茂才、王世昌。蓝笔在最后一个名字下面画了双横线。
黑笔翻开记事本，在某页空白处写：“王世昌秘书，六月十七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进出档案室记录”。她记得那天值班日志被人涂改过，理由栏写着“设备检修”，可那晚供电正常。
她把徽章放进证物袋，贴上标签。正要起身，手机震动。
一条短信弹出：【您有一份新的权限申请待审批——档案系统，关键词：浮桩工程，申请人：林小满】
发送时间是三十秒前。
她看向林小满，“你刚提交的？”
林小满摇头，“我没联网。手机昨晚泡水了，还没修好。”
齐砚秋立刻点进后台，发现申请IP来自局长办公室内网端口。账号是她的，密码被自动填充。提交时间精确到秒——就在赵德明打完电话之后。
她冷笑一声，退回桌面，打开本地备份文档。一份名为“沉管对接技术评估初稿”的PDF静静躺在文件夹里，创建时间是四年前。
鼠标滚轮往下拉，第十七页附图旁有一行手写批注扫描件：“建议取消预应力钢索二次张拉工序——效率优先”。
字迹熟悉。她放大图片，对比办公桌上那份《市长讲话汇编》残角上的签名笔顺。
一样的顿笔习惯，一样的收尾拖曳。
她把三支笔并排摆好，红笔指向电脑屏幕，蓝笔指向徽章，黑笔指向墙上挂着的市政区划图。
地图上，江底隧道入口被圆珠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两个数字：3.2——那是当年浮桩工程的设计承压值，也是今天沉管结构允许的最大变形量。
指尖再次摩挲徽章边缘。烧灼痕迹不对称，像是从一堆焚烧过的文件里抢出来的。她忽然想起焚化炉那晚，周慧兰按下按钮前，曾低头整理西装内袋。
那里原本该有一枚完整的徽章。
林小满递来一杯热水，塑料杯壁凝着水珠。“齐主任，接下来怎么办？”
齐砚秋没接杯子。她拿起黑笔，在记事本上重新写下一行字：
“查六月十七日凌晨两点，隧道监控存档是否真实删除。”
话音未落，电脑屏幕一闪，文档自动关闭。系统提示：远程连接中断。
她拔掉网线，插上U盘准备本地导出数据，却发现驱动器无法识别。U盘插口残留微量机油，和运输单上指纹识别区涂抹的润滑剂同款。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平稳规律，走了两步又停下。
她把徽章塞进内衣口袋，贴近心跳的位置。右手握紧红笔，笔帽已被磨出一圈凹痕。
林小满屏住呼吸，手指悄悄移向桌下报警按钮。
齐砚秋摇摇头，拿起电话拨通内线。
“档案室吗？请帮我查一下，王世昌秘书近三年的考勤打卡记录。”
她顿了顿，声音平静。
“特别关注，有没有凌晨两点打卡的记录。”
话筒里传来机械应答。
她放下电话，目光回到地图。
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斜线，正好穿过隧道入口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