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的鞋底还沾着碎瓷,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办公室地板上积出一小片水洼。她没去擦脸,也没换衣服,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那份湿了边角的可行性报告拍在台面。蓝色钢笔已经夹在手指间,她翻到“土地成本”那一页,盯着“12%”这个数字看了三秒,然后用红笔狠狠画了个圈。
笔尖戳破纸张,墨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伸手去触那个数字,指尖刚碰到油墨,脑中突然响起一句话:
“评估价被低估七成,真实数字藏在你脚边的碎石里。”
她低头。
鞋底那几粒带着青釉光泽的碎屑正静静贴在皮革边缘,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证人,主动登门作证。
她没愣住,反而冷笑了一声。父亲教她的第一课就是:数据不会撒谎,撒谎的是做数据的人。而眼下这串数字,连装都不装了——明明地下埋着三千平米的宋代窑址,立项报告却按三百平米报批,土地估值压得比工地食堂的白菜价还低。
她抓起报告就走,风衣甩在椅背上,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她不需要它。
出租车停在西港工地外时,雨下得更大了。围挡铁皮被风吹得哐当作响,一道接缝处裂开半尺宽的口子。她没绕路,直接从那里钻了进去,裤腿蹭过锈铁,刮出两道灰痕。
远处吊车正在作业,机械臂缓缓抬起,一斗混着泥浆和碎砖的废料倾入渣土车。她冲过去,脚步踩进泥水坑,溅起的浊液打湿了小腿。就在车斗合拢前一秒,她扑到近前,一眼认出那些夹杂在混凝土块里的东西——不是普通碎石,是带釉面的瓷片,有些还保留着弧形轮廓,明显来自器皿或窑壁结构。
她蹲下,徒手扒开表层湿泥。手指触到一块硬物,挖出来一看,是一片莲瓣纹瓷片,釉色青翠,火候十足,典型的南宋龙泉窑风格。她把它塞进内袋,又继续翻找,接连掏出三块残片,每一块都能拼回原器的大致形态。
这不是偶然遗落,是系统性掩埋。
她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要拍照取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齐砚秋!你没有进场许可,立刻退出施工区域!”
陈建明带着三个监理人员快步走来,雨伞都没打,西装外套湿了大半。他指着她手中的瓷片:“那是建筑垃圾,你拿它干什么?影响工程进度,你要负法律责任!”
齐砚秋不说话,只把报告举到胸前,红笔尖对准“土地成本占比12%”那一行。
“你们报的成本,是按空地算的?”她问。
“项目审批文件清清楚楚,地质勘探无异常。”陈建明语气强硬,“你要是怀疑,走正规程序申请复查。”
“正规程序?”她笑了,“上次我查水泥标号,你让人用钥匙划我的车;前天我调档案,你烧了半份合同。现在你告诉我什么叫‘正规’?”
陈建明脸色一沉:“你这是人身攻击。”
齐砚秋没接话,反而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三支笔。
红色那支先动,指向报告:“这块地底下埋着十倍于申报面积的文物遗址,你们当成普通地块开发,成本能对得上?这是造假。”
蓝色那支接着抬起:“《文物保护法》第二十九条规定,建设工程发现文物应立即停工并报告文物部门。你们不仅没停,还在填埋证据,这是违法。”
她顿了顿,黑色笔缓缓抬起来,笔尖直指陈建明胸口——准确地说,是他西装第三颗纽扣。
“刚才你弯腰指挥吊车的时候,蹭到了窑灰。”她说,“就在纽扣缝里,有一点青釉碎屑。颜色很特别,梅子青,高温二次烧成,跟龙泉窑特征完全吻合。你说,要不要我现在送检?”
现场瞬间安静。
监理员们互相看了一眼,没人敢上前。陈建明下意识低头,看见那枚纽扣缝隙里确实卡着一点亮绿色的粉末。他猛地抬手想搓掉,却被齐砚秋一声喝止:
“别动!那是证据残留!”
他僵在原地,手指悬在半空,像被钉住的标本。
“我可以现在打电话给市文物局执法队,”齐砚秋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也可以直接发图文到政务公开平台,标题我都想好了——《某城建科长亲手掩埋宋代文物现场实录》。你觉得哪个更快?”
陈建明咬牙:“你……你擅闯工地,取证方式非法!”
“非法?”她反问,“那你们把文物当建筑垃圾处理,是不是更非法?”
她举起手中瓷片,高过头顶:“这不是垃圾,是国有资产。你们压低土地估值,少缴出让金,多拿补贴,再把历史证据倒进渣土车——这一套操作,叫‘幽灵价格’。成本看起来很低,其实全是假的。”
她往前一步,逼视着他:“你说要不要审批?现在,是你需要向我解释。”
陈建明后退半步,脚跟踩进泥水坑,差点滑倒。他扶住监理员肩膀稳住身体,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齐砚秋没再逼他,而是转身走向渣土车,伸手拍了拍车厢外壁。
“这车还没走吧?”她问司机,“等我打个电话,你们谁也别动。接下来的事,由执法部门决定。”
司机缩了缩脖子,不敢回应。
她掏出手机,准备拨号,眼角余光却扫见陈建明悄悄抬手,做了个手势——不是打电话,也不是记录,而是朝远处塔吊方向轻轻一挥。
她心头一紧。
立刻抬头。
塔吊的机械臂正在缓慢转向,吊钩下方挂着一只满载废料的铁斗,正对准她头顶上方的空地缓缓下降。
位置不对。
那里没有施工区,也没有堆放点,只有一片临时清理出的泥地。按理说,不该卸料。
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低头看向脚下。
这片地……正是她刚刚翻找瓷片的地方。
她迅速环顾四周,发现地面有几个浅坑,像是不久前被挖过又匆匆填平。雨水渗入后,泥土松软,承重能力极差。
而那只铁斗,足足装了两吨废料。
她猛然抬头大喊:“停下!不准卸料!”
可操作室太高,风雨太大,声音根本传不上去。
塔吊继续下降。
铁斗越压越低,链条绷紧,发出金属摩擦的吱嘎声。
齐砚秋冲上前两步,举起手机就要录像,目光却忽然定住——
在铁斗阴影边缘,一块未被完全掩埋的瓷片正泛着微光,上面刻着半个字迹:
“官”字的一撇,还沾着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