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灿没见过谭敬,为什么只听嗓音就知道是谭敬?这里有说道。
张葱玉嗜赌,张博驹嗜戏,谭敬嗜棋。
民国期间,这三人的爱好,都很有名,都有“案底”——张葱玉赌钱输掉一座家传的大戏院;张博驹年轻时自组戏班,自编曲目,多次登台演戏;谭敬三次拜师吴清源均因天赋不足被拒,愤而改学象棋,结果同样没啥天赋,成为笑柄。
谭敬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嗓音嘶哑,像破锣一样。
张老在世时曾说过,这是典型的被“酸气”沁了嗓子。
通俗解释,就是被煮硫酸或者硝酸的蒸汽,熏了嗓子。这种情况在玉器、铜器作伪时,不小心就会遇到。卢灿也因此判定正在“赖棋”的瘦老头是谭敬。
卢灿走近人群,瞅了眼棋局,已是残局尾声。
谭老执红,只剩一卒一马一炮双士一老帅,对方却剩下一车(猪)一马,士相双全。让谭老悔棋的是那只已经过河小卒,正被对手的马压住。
呵呵,难怪要悔棋,如果这只小卒被吃,谭老只能认输。
旁边的一众围观者,几乎都在谴责谭老的无赖行为。
谭老梗着脖子强辩——我还没落子,怎么就落子无悔?
趁这机会,卢灿细细打量一番这位传奇人物。
谭敬出生于辛亥革命爆发的那年,今年虚岁七十有七,看他和人吵架的模样,精神头还挺足。身量挺高,脸型偏阔显得脑袋很大,白发不多且全白,一根根地梳理过,整整齐齐向后倒,贴在头皮上。穿着对襟短袖大褂和棕褐色长裤,皮鞋铮亮。
忽然觉得,老爷子和后世的周某波有几分神似。
才气自然是超群的,但品行……见仁见智。
谭老作伪,坑过的人太多,坑的可不只是卢敬斋、中山商社以及欧美的那些艺术品商贩,亦或者军阀、富商之流,他连发小张葱玉都坑。
这是一个典型的很自我的人。至于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大义,扯那些没用!
卢灿不会因此而鄙薄什么,本质上,他也是同样的人。
对手也是个有脾气的人,扔下手中的棋子,忿忿起身,“不下不下了!你老谭就是个棋混子!以后我再和你下棋,就是这个……”
张开五指,做了个爬虫的动作。
“哎呀呀,下个棋你还急了?”谭老伸手去拽那位,口气也软了下来,“让你吃就让你吃!你看你,下个棋还急了,小气吧啦的。”
没最后一句话,估计对手还能陪他下一盘,结果此话一出,对面的那位老者,直接骂骂咧咧的拂袖而去。
“老张……老王……老徐……来一盘……”见对手离开,谭老又伸手邀请刚才围观的几位。
可能是谭老棋品实在不咋地,被邀请的几位老先生各自摇头,更有人还揶揄他两句,相继散开。
温碧璃在旁边看着直乐呵,被谭敬老爷子注意到,目光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似乎有些惊诧两人的穿着与气质,旋即,又朝卢灿招招手,“后生仔,会下象棋吧,来一盘?”
下棋看天赋,尽管卢灿在沙田大院也陪谭乐等老爷子下棋,可他同样没天赋,臭棋篓子一个,平时很少和外人下棋,怕丢面子。不过,这地方没什么人认识,输了也就输了,没什么顾虑,走到棋盘对面,笑道,“谭老,我水平很差的,您不嫌弃就好!”
“水平差?好好……哦不是,我是说,下一盘才知道水平差不差,真差的话……第二盘我让你一只车(猪)”老爷子的话语,毫不掩饰他对“虐菜”的欣喜。
棋子摆好,卢灿执黑先行。
他不清楚谭敬的真实水平,于是采取兑子战术,以期尽快拉到残局,再利用年轻人脑袋灵活精力足的优点,与对方绞杀后半段。
还别说,他上来一番大刀阔斧,把谭敬直接砍懵了,只能被迫应对,慢慢落入下风。
一不小心,又被卢灿骗吃一马。
老爷子诶诶两声,伸手过来,欲言又止,明显想要悔棋,但瞅了眼卢灿年轻的容貌,又是初次见面,探出去的手又讪讪地收了回来,眉头紧锁,开始长考。
棋局又开,旁边自然又围拢过来一批观棋者。
这会儿卢灿占上风,就有老先生啧啧称赞,“哟,后生仔不错,大开大合,有点胡司令的味儿。”
胡司令是象棋大师胡荣华的绰号。
卢灿的这点水平哪敢跟胡司令比,却也忍不住心底暗自得意。
“将!”谭敬执车下底将军。
卢灿再度看了一遍棋局,自己棋力占优,稳扎稳打肯定能获胜,对方将军只不过是想打乱自己的节奏,好趁乱取胜。心底有谱之后,从容应对,没给对手机会。
大约五分钟后,谭敬投子认输,叹了口气,但不服气,“再来一盘!刚才我大意了!”
“你行不行?不行还我来!”
“别丢人现眼,你还真下不过这小伙子!”
“小伙子,我和你来一盘……”
旁边围观的老先生们,吵归吵,谭敬真的输了一盘后,又不约而同的“同仇敌忾”,想要挽回“人民公园”棋手的荣誉,一个二个地捋袖子想替代谭敬。
谭老爷子死死把住棋位不放,“再来一盘再来一盘!小伙子下棋有点意思,我刚才大意,这次肯定能赢!小伙子,再来一盘?”
称呼从“后生仔”改为“小伙子”,算是对“实力”的尊重。
第二盘,卢灿依旧抢着兑子,但这次谭敬不上当,尽力维持棋盘上的缠斗局面。
下得很焦灼。
大约十几分钟,和棋。
“再来再来!”谭敬这次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很是兴奋,再度催促卢灿摆开棋局。
他已经把握住卢灿的棋风,自认再来一盘,必胜无疑。
其他观棋者大概也看穿卢灿的三板斧,没了最初的兴致,三三两两散开。
再开第三盘,果不其然,卢灿输了。
谭敬得意的哈哈大笑,拉着卢灿要再开第四盘……
两人又杀了一盘,这次再度和棋。
真不是卢灿让棋,实在是两个臭棋篓子水平差不多,卢灿还喜欢兑子,和棋多也就很正常。
谭敬很开心,还要再来一盘。
卢灿已经没兴趣了。
此时四周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挺适合聊几句。他将棋子逐一放进旁边的棋盒中,笑笑摇头,“谭老,有人托我带句话……请问,可还记得福井泉?”
“谁?”谭敬一愣。
卢灿面带微笑,又说了一遍,“福井泉!您还记得吗?”
谭敬手中的棋子,噼里啪啦掉在棋盘上——好遥远的名字,但印象依旧深刻!
福井泉福老,是谭敬的同门不同宗的师弟。
1946年,谭敬得知桂林一位于姓乡绅,家中藏有宋拓本《熹平石经》,便琢磨着上门购买。结果这位乡绅只要金条和美金,要价太狠。谭敬便起了以假换真的心思。
拓本作伪的难度非常大,尤其是仿真石刻,当时谭敬一帮人都不会。
顺便说说“谭敬造”团伙都有谁。
他的早期合作伙伴,是汤安。此人是谭敬当年同拜在潘飞声门下学诗文的师兄,擅长金石书画,以造假历代名家篆刻、书画而声名远扬,曾骗过吴昌硕。
汤安在年岁、作假技术、江湖资历上都要胜过谭敬,两人合伙作案,谭敬压不住汤安。
合作过两次之后,分道扬镳。
谭敬另起炉灶。
中后期的合作伙伴有六位,分别是:
上美专教授、“制造历代名画,人莫能辩”的许徵白;“临摹得一丝不走样”的郑竹友;“描摹印章与摄影无异”,而且有虚有实,精神毕现的胡经;负责着色做旧的汤安全;擅长装裱的王超群。
这几位都是在某一方面有长项的专才,不影响谭敬对团队的领导。
谭敬还有一位合伙人,对他帮助极大,那就是京师画家金城的女婿徐安来。
此人不仅提供大量来自宫中的老旧绢帛纸张,还利用岳父的资源,带领谭敬等人出入京津等地的各大藏家门第中,为仿作提供便利条件。不仅如此,他还帮谭敬等人出货……
想要掉包《熹平石经》,最好的做法不是临摹而是重新刻碑再拓。可是谭敬的这些帮手中,没人懂石刻,于是他想到正在昆明龙晓堂当掌眼师傅的小师弟福井泉。
龙晓堂,滇省有名的大当铺,是龙云的把兄弟、滇省大佬邹若恒的产业。
当时,福井泉在龙晓堂做掌眼师傅,又新婚不久,不愿意远行。
谭敬上门后,将他骗到桂林,半强迫的拉福井泉入伙。
于姓乡绅家中所藏拓本很珍贵,数量不少。
谭敬一行人,前三次都顺利得手,购买两件拓本,以假换真十一件,其中包括唐代许敬宗撰,王知敬书《卫景武公李靖碑》的宋代完整拓本,但一直没见到谭敬心心念念的《熹平石经》。
于是,谭敬又组织了第四次登门看货。
第四次登门时,出了意外。
有“千年草圣”美誉,中国近现代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于右任老先生,正在于家做客。
谭敬、福井泉等人吓得落荒而逃。以假换真的掉包案,遂即被于家发现。
于右任的能量很大,四处通缉谭敬福井泉等人。谭敬仓惶逃回沪市避风头,福井泉躲回云南。
至此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也没有彼此消息。
四十年过去,今天突然从眼前年轻人口中听到故人的名字,谭敬一时间百感交集,有惊诧、有惊喜又很惊慌——可以说,福井泉完全是受他所骗……
双手用力扶住木棋盘两边,微微颤抖,老头子眼睛浑浊,“他……他……你……你……还活着?”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竟然冒出一句“你还活着?”
卢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笑着点点头,“福老当年被通缉后,将你给他的三件拓本都上交了,又在邹若恒邹老的帮忙下,躲到缅北三十年。目前他在香江,担任虎园博物馆馆长。”
早前时候,卢灿一直没有上门拜访谭敬,固然有谭敬现在已经不见外客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必须要考虑福老的感受——虽然福老逃过一劫,但他的新婚妻子,却因为这事连累,被抄家时吓得一病不起,不久后就撒手人寰。所以,福老对谭敬,心底肯定有怨恨的。
这次来沪市,“偶遇”谭敬,卢灿提前和福老聊过。福老叹了口气,摆摆手,没有反对。
都已经年过古稀,当年的恩怨,都已看淡。
听完卢灿简略讲述福井泉的经历,谭敬木木地坐在那里……
人生如棋,纵横车马又如何,终不过尘烟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