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於朝,阳朔二十四年,商州府商州城。
商州城从来四季分明多风少水,今年却常常下雨,和三年前一样。
长夜过半,豆大的雨滴裹挟着阵阵雷声,噼里啪啦往下砸。
闪电划开浓浓夜色照亮屋里,也映着徐稚紧蹙的眉头,他做了个梦。
一个重复困扰他三年的梦。
黑漆银章的监斩台上并肩坐着三位身穿官服的大人,右侧稍小一些的是个十五六的姑娘,正六品的官服有些肥大,垂眸含泪拳头紧握。
不过半炷香时间,十丈见方的斩首场中,血流成河尸体堆叠。
还剩一位三十余岁的汉子,即使被反缚双手依旧挺直了腰板,满脸不屑。
“案犯晏几修,行刑。”
位居中间微有胡须的官员身着从五品官服,他执签的手一顿递给小姑娘,笑道,“薄司狱痛失师长又新官上任,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此签就由你来下吧。”
薄幸抬眸看了一眼汉子神色复杂,又转头看着官员,“那要多谢杨大人,给下官机会了。”
而后抬手接过扬洒一掷,黑色死刑签落地。
杨通判哈哈大笑,言语间不无调侃,说道,“薄姑娘初见刑场便如此释然,不愧是岳司狱从小养大的亲徒弟啊!可惜她那样好的功夫,怎么就身中百箭瞪目而亡呢?”
“但将官位与徐家交付与你,九泉下也可放心了,她那独子自小身弱,如今可还下的床?”
“人食五谷孰能无病?伯宴不过弱冠之年,怎就病到动不得了?薄幸承师父恩荫,是朝廷恩泽也是上苍保佑,日后有杨大人扶持,也免得她老人家劳累寻我念叨。”
她语气冷淡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不久前,刑狱司接到举报,城郊苛山上有人私藏私造军械,几番查证后刑狱司出人围剿,但因为奸细作乱几乎全军覆没,知府大怒命彻查此案,此事雷厉风行又洋洋洒洒,牵连的官员几乎半数死亡,其中无辜者占大多数。
朝廷念着刑狱司的岳司狱因公殉职,特赐下恩荫,叫她的儿子承其官位,可徐稚自小身弱经不住折腾,才把官位传给了她唯一的徒弟,这便是才十五岁的薄幸。
而她坐上了官位才发现,这起案子连同着不久前的科举舞弊案,似乎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薄司狱年岁不大,倒是伶牙俐齿。”
薄幸闻言轻笑出声柳眉上挑,不屑之意都懒怠掩藏,
“比不得杨通判思绪敏捷沉稳老练。”
后者脸色不太好看,刚要发作却被打断。
“二位大人,眼瞧着午时将过,若再不行刑,知府大人那里下官可交代不了了。”
左侧的官员穿着正七品官服,生得少年相但声音低沉稳重,不待二人反应,便抬手示意监斩士卒宣状行刑。
杨通判向后靠坐有些不满,这次的案件让商州官场老旧更迭重新洗牌,右面这位刑房司法同样新官上任,但他是世家嫡系不比薄幸小门独户,惹不得。
“晏几修,原商州兵房正七品司戎,苛山私藏军械案主要案犯,抵抗刑狱司围捕致原司狱岳玳及胥吏三十二人身亡,宣本人凌迟,三族斩首,即刻行刑!”
负责监斩的士卒薅起汉子,把着胳膊向十字撑架的方向推搡了一把。
“何故推搡!本官自己走!”那汉子身材流畅无一丝赘肉,倒有几分慷慨赴死的滋味,高声道,
“薄十二!本官也算是看你长大,官场纷纭,日后无人相顾,要强硬出息些才是!”
句句带血,几乎要激出薄幸的眼泪,她手里的木签子简直要抠进肉里,心知这一场案子都是被人做的局。
师父的死到现在不明不白,她也知今日被送往地府的四十余人皆是替罪羔羊,但人微言轻官位尚未坐稳,只能眼瞧着身边人一个又一个的死于刀下。
“伯宴吾侄,理好家业勿信他人言语,日后……”
这一声带血的乳名将徐稚从梦中惊醒,梦中又是三年前的刑场。
屋外大雨倾盆雷声滚滚,他却生生逼出一身薄汗冷颤不断,母亲那双满是血泪没有生气的眼睛,十二喃喃自语说的那句回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静坐片刻他起身打开半扇窗子,抬头瞧了瞧密似发丝的雨和浓重如墨的天,莹白的手指掐算一二,就着飘落的雨在窗棂上画了道符。
心里有了打算又覆手擦掉,马上就是母亲的三年祭,看来事情要有结果了。
只是卦象不好,只解出八个字,雷雨见血,动也不得。
“少东家,我们在姚家院中找到了暗盒。”
门外敲门进来一位头发微湿的黑衣服少年,递给徐稚一纸书信,又道,
“这是埋在盒中的书信,想来姚先生是知道了苛山的事情 ,才以考场舞弊的罪名被斩首封了口。”
徐稚披了件大氅,虽是六月的天但他断不得药着实怕冷,一面拆信一面道,“他女儿可有找到?是死是活?”
姚先生本名姚措训,是府衙儒学馆正八品教授。
当年苛山案发前几日便是科举,姚先生是其中的内堂监考,可开考不过两个时辰便以“替考未遂”的罪名扭送下狱。
按理说,这类律法相关的案子都该是刑狱司的辖内,但姚措训是知府之令直接下狱并递送文书进京。
他入狱后一家妻小就没了踪影,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此两案息息相关,想查苛山案就要先找出姚措训背后的凶手才行。
“还没有,但当年知府文书被尚书令从中截下,并没有按律由圣上朱笔下断。”
“另外,薄大人已从诸县断案归来,明日便到城内,我抓到了一个一直跟踪大人的男子,但他好像已经被大人发现了。”
“你们那等子功夫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更何况旁人,十二可是瘦了?”徐稚嘴角似笑非笑,看信的目光都跟着柔和。
“连日奔波确实疲惫,但精神尚好,那个男人该怎么处置?”
徐稚并未急着回答,看罢书信又重新折叠,从架子上取下一本方药集夹在其中,而后道,
“你们许是破了十二的打算,但既抓了就割下他的舌头扔天上去,打断四肢拖到府衙门口,便不管了。”
在凌迟处死里,鲜红的舌头被利刀割下会抛掷向天空,人言甚多,以此回馈上苍,是大於朝的规矩。
“不经审问?”
“以此为饵,自有大鱼咬钩,何必审问?”
和京城连气不是一般人家做得出来的,军械走私利益巨大但风险极高,除了那些官场老油条,再没人有如此大的关系链。
哪怕把商州搅个天翻地覆,他也要把害死母亲的凶手揪出来,凌迟处死。
“是。”
“睡前去厨房翻一翻我炖在锅里的肉,若有太肥的便剔下去,十二不爱吃。”徐稚剪了剪灯芯才合身躺下,不过片刻又开口道,
“张不语,明日早起买些酒糟,我要给十二做酒酿圆子,叫你爹把医馆里的青纱扯下来清洗一番,账目理好,回来要查的。”
诸县与商州城之中有一处驿馆,专供路人与过往官员休息,顶楼亮着一盏小灯,一个头坠青灰镶玉丝绸发带的高挑姑娘开窗探了探头。
“怎么了姑娘?”温止寒铺好床铺,回头就见薄幸在窗边踱步。
她回过头来微带失望,“张不语果然把人带走了,他竟如此急躁!”
温止寒放好薄幸的薄刃长刀,这把刀只有两指宽却比寻常刀长了二寸,刀柄檀木缠银沉甸甸的。
斟好一杯茶,笑道,“那定是送到少东家那去了,他抓了去也免得咱们动手,明儿姑娘就可以审一审了。”
“有什么好审的,打断了手脚扔大街上去,激一激他背后的人,快些出手让我抓住由头才好。”
薄幸脱了外衫抬脚甩掉长靴,躺倒在床上,“不必忙了,快回去睡吧,奔波这半月可是累的不行。”
温止寒想再说些什么,看她闭上了眼睛又无可奈何,熄灯关窗自离去休息了。
薄幸靠在窗边合目思考着回城后的事情,忽然翻身滚起,一脚踢中烛台破窗向外飞去,而后蹲在床内角落。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应该是打中了什么,她又快速踩着床沿从棚顶上借力略过,躲在角落廊柱后。
破风声袭来,一柄手指长快刀过窗而入钉在她先前躲藏的位置上,树叶剧烈摇动后再次趋于平静。
薄幸取下短刀,上面带着一张纸条,上书一首诗的上半阙,言道,
汝亦贪欢飘零久,深恩负尽,死伤师友。
贪欢?何意?说她掷师父深仇血恨不顾只贪欢享乐吗?
薄幸攥紧拳头微带愠怒,这纸条摆明了是来激怒的,师父的案子难道还牵扯了其他势力的利益?
这纸条背后的人,为何要来推动她?
待她燃灯细瞧,在灯火热气上一过,这纸条上又显现出两字。
姚问。
姚措训的女儿。
难道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