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慎儿沿着市集漫无目的走着,今儿赶上了月中十五,正是市集最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家三口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一家子应该是城郊庄子上的住户,一身打补丁的衣服虽有些破旧却浆洗的干净,女子用红绳编了头发又带了一根玉钗,看着是上了些年头的,怀里抱着一个丫头灵动可爱。男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从米面到活蹦乱跳的活鱼,从二尺粗布到刷锅的瓜瓤应有尽有。
小孩子都爱吃甜,路过糖铺怎么也不肯走了,抱着娘亲手臂想要买些糖块回家吃着,大抵是囊中羞涩,女子禁不住磨,抬眼看着男人十分难过。
“鱼儿啊,回家爹给你炒米吃好不好,咱不吃糖啊,乖。”
男人拎着东西腾不出手艰难地弯下腰,鱼儿满眼泪花看着男子,良久抱着娘亲的脖子埋进去,不肯再说一句话。
申慎儿掏出钱袋数了数,快步过去,各色糖果都来了二两,然后追上那一家子塞到小姑娘怀里。
“夫人……我们不卖孩子的!”
女子赶忙抱紧女儿,腾出一只手把糖又塞回申慎儿手里。
男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挡在女子身前,叉腰严辞道,
“我们家穷也不靠卖孩子生活!前段时间那什么西五里的里长,已经把我邻居的女娃娃抢过去了,什么嫁人冲喜,分明是做着配阴婚的生意呢!呸!没得折寿的破勾当!”
“在下是刑狱司的经承,西五里的里长已被抓起来,刑房的大人正在办此案。”申慎儿无奈,亮出铜牌才证明真身。
女子和男人对视一眼,不解与慌乱尽显在脸上,男人鞠了一躬,女子也跟着俯了个礼,男人道,“使我等眼拙,认不得官家,求官家绕过我家吧。”
申慎儿发现了些不对劲,蹙眉问道,“你们住在哪?受谁管辖?刑狱司从来公正执法,你见我为何如何害怕。”
男人看了一眼女子,踌躇开口道,“官家……是小民自己的问题,和里长没有关系。”
“照直说,你莫怕,申经承自会为你做主的。”
一道男声从身后响起,申慎儿回头瞧去,结果又被吓了一跳。
离市集两条街道的正中间,就是徐家医馆的位置,今日挂牌子闭门谢客。
“如何?”薄幸站在床头问施针结束的张景宋。
张景宋额头冷汗直流,他行医多年从未心慌手抖,这是此一次,三十余针下去,徐稚终于有了微弱呼吸。
药单子拿下去叫祁子淮煎药,又施了几针稳住心脉,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中了毒,公子碰过什么东西?”
“今晨起来……除了尹兰之从外面买回的银针,什么都没碰。”薄幸思索许久,又道,“那银针,也用烈酒反复洗过几次。”
“这毒来的烈,现在还不能完全保证公子能活下来,这几年的调养恐怕是白费了。”
“看着像什么毒?”薄幸面无表情十分冷静,看着倒是有几分冷漠。
张景宋搭着徐稚的脉,许久才道,“什么毒现在还无法确认,但这毒起先无状而后发作,公子自己施的两针挡了一遭,我接着公子的施针往下走,这才勉强能有呼吸。”
“衣食住行,吃食上和我一样,衣物这面,伯宴定制的两套道袍还没做好呢,我倒是有个新的,但我也碰过,卧房没外人进,我与有归,再就是舒娘和你,行……”
薄幸蹙着眉,转头便果断下令,
“温止寒,去尹兰之住处把伯宴碰过的东西都带来,小厮关进监牢。”
抬头看着张景宋,“家中最近来过客人,还请先生稍后叫人去检查一番。”
张景宋把着徐稚的脉,从未离开,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孩子,不要一有事情就拉开距离,你才多大的肩膀,一人担不如众人抗。”
“无事。”薄幸看着脚面,满面愁容眼眶微红却不见眼泪,轻咳两声她起身朝门外走去,“伯宴就交给先生了。”
“你去哪?”张景宋语气微有严苛。
“我去检查。”
“检什么查,缺你一个?回来坐下!别这个还没醒你又倒了,那才是真的没个主心骨。”张景宋头也不抬的运针,手指下忽得有劲跳动了两下,再瞧徐稚没甚反应。
但他心里却稍微松了些,不能放薄幸离开,这孩子现在心里定不是滋味,万一撑不住就完了。
“十二啊,你若实在闲不住,把那条毛巾给宋叔取来。”
薄幸取了毛巾,试了试铜盆里的水温,打算去端盆热水正好撞上进门的张不语。
“姑娘!怎么样?”他一路策马,风尘仆仆,气还没喘匀。
薄幸摇摇头,“还没脱离危险。”
“姑娘莫担心,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张不语嘴笨又话痨,实在不知如何安慰。
“张不语!端热水去!莫要惹十二不开心。”张景宋脾气向来是说炸就炸,又道,“公子虽身弱,但单是毒发,也不至于如此严重,他心结不解又不与人说,这才耗费心血呐。”
薄幸靠在门边,眼睛依旧泛红,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和过去的自己何解。。”
徐稚是,她也是,尹兰之更是。
张景宋看徐稚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反应,复查了针准便下去调整药方。
张不语在屋内守着徐稚。慢长的走廊依旧飘散着徐稚爱的梨花香,薄幸靠在墙上,头伏在膝间,脖子上那双玉连环落了下来,薄幸摘下攥在手里,这才卸下冷静自持,失魂般跌坐着。
红丝蔓延缠上双眸,她有些无法呼吸,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心脏好似被架在火上炙烤,左右不得。
怎么会呢?怎么会?
徐稚一次一次救她于水火,她却一次一次将徐稚推进万劫不复之地。
若是他这次撒手人寰,那她也没有脸面再活于世。
哪怕背覆荆条,口含米糠,以发拂面,她仍旧不敢面对师父。
薄幸忽的想起什么,起身进屋问张不语,“有归呢?有归在家?”
“小公子在家温书。”张不语有些不解,之后恍然大悟,“姑娘你是说?!”
薄幸点头,转头对着祁子淮道,
“叫有归过来,林夫人碰过的所有物件,都带来叫医者检查。”
徐稚仿佛有感应一般,薄幸话才落,一口鲜血喷出,身体不止颤抖,血不断自嘴角落下,眼珠微有滚动,却也不见转醒。
薄幸反应极快,她不会治病但心脉的穴位是清楚的,她三两步赶到床前,封住心脉,掰开口腔又拽了条白巾塞进去,又将身上的银针悉数拔掉,免得滚动伤及其他穴位,之后才回头喊到,
“叫张景宋!快!”
市集处,起初因为这一家子围了许多世人,申慎儿回头看去才发现围观的人三两散去。人群外站着一人。
那人着黛蓝广袖长衫,头顶白玉冠腰束金玉带,一手糖包一手玉檀扇,逐步行来,桃花眼满是笑意。
韦静川。
“这位是刑房的韦司法。”申慎儿心里不解,但面子工程做得极好,转头便给一家人介绍。
男人又挪了两步把妻女严严实实挡住,防备得行了礼,“见过官家。”
“莫怕莫怕,本官是府衙里脾气最好的官,你怕我作甚。”
韦静川两步把申慎儿挡住,又道,“西五里里长拐卖民女,当真是配阴婚用?”
“官家不是抓了人吗。”男人后退两步,“何苦来问。”
“他毁了凭条和册子,只认拐卖。”
阳光从云中钻出,正巧打亮这条街道,韦静川开扇给申慎儿遮阳,忽略颤抖的手和红透的耳尖,动作倒是十分自然。
“但本官也查到了阴婚一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公子可知些细节?”
“不知道。”男人摇头如浪鼓,蹙着眉,“二位官家若无事可否让小民回家?”
韦静川抬手扔了一块铜牌到男人怀里,“明日刑房有人上门来接公子,做个此案的笔录,别担心也别怕报复,明天过后你的屋子会有人保护。”
言语间兼有威胁之意,男人抬手就要推回铜牌,他又道,
“此牌为证,事成赏银五十两,或搬家或买地,随你。”
男人和女子对视,两人皆犹豫不决,五十两可在城郊买处小宅,还可以给小鱼儿送去私塾念书,他们土里劳作两年还不抵这一半。
“糖糖。”小鱼儿是不怕的,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韦静川,指着他手里的糖笑眯眯的,“哥哥也爱糖糖。”
韦静川摸摸她的头顶,同样笑眯眯的,“你得叫我叔叔呦,这糖糖是给姐姐的,叔叔可不敢吃。”
说完之后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没看见旁边申慎儿的黑脸,改口道,“这得叫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