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砸了,李治在刘福的搀扶下骑上了马,队伍继续前行。
奇怪的是,刚刚被李素严厉指责,李治此刻的心情看起来居然很不错。
与李素并肩骑行,时不时便扭头看李素一眼,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这笑意令李素有些毛骨悚然,他也分辨不清这是高兴的笑意,还是嘿嘿冷笑……
以己及人,反正自己被人骂过以后绝不会这么高兴。
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恐怕就是如何弄死这个骂他的人,除非李治这小屁孩有犯贱的潜质……
行了一段路后,李素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殿下,刚才是臣的不对。”
“殿下若不想纳臣之言,那就当臣什么都没说过,臣也不会往心里去。”
“但殿下您现在不停的嘿嘿冷笑,请恕臣忍不下去了……你是想弄死我吗?”
闻言,李治一愣:“为何要弄死你?”
李素叹道:“因为我嘴贱……反正若是别人骂了我,我就有把他弄死的想法。”
“除之而后快,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殿下想必也是这般想法……”
李治:“……”
“李兄,你管这个想法叫君子之心?”
听到这话,李素满脸正色:“所谓党同伐异,不一定是坏词。”
“把反对自己的人干掉,没了骂声,剩下的人才能安安稳稳当君子……”
李治混乱了,感觉三观尽碎。
这位李兄……人格好分裂。
“治刚才是高兴的笑,高兴自己运气好,遇到一位良师益友!”
“治之福也。”
李治很诚恳地道。
闻言,李素不由挑了挑眉:“为何高兴?”
李治垂下头,轻声道:“母后在世时,时常教导我辨人识人之道。”
“一曰善,二曰正,三曰直!”
“所谓心怀善念,胸藏正气,敢于直言朋友错失。”
“如此,可为益友也!”
“今日治观李兄所言,当年母后说的这些,李兄俱备矣,治得李兄为友,心中欢喜所以才故有此笑。”
比较含蓄的马屁,拍得李素从里到外舒坦且酸爽。
“不瞒殿下说,我确实很直的,一点也不弯……”李素轻笑一声。
闻言,李治一脸天真懵懂地眨眼。
听不懂……
五天后,队伍入晋地,离晋州不远了。
路上的难民很多,密密麻麻无边无尽,骑在马上放眼望去,整条路都被难民潮所充斥。
每个人容貌不一,可脸上却有着同样的愁苦和对未来深深的担忧。
拖家携口,拎着或简单或笨重的行李,麻木行走的人群里不时听到妇孺低抑的哭泣声……
还有小孩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声,或是当家汉子们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沉重叹息……
天气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雪虽然停了,可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一片!
天幕苍穹下,寒风仍如凛冬般呼啸,刺骨,冻得行走的难民们瑟瑟发抖。
很多人的脚上仍穿着单薄的布鞋,甚至是草鞋。
一双双黝黑的赤脚在寒冷的空气里暴露着,透出一股深深的苦难味道。
李素抿了抿唇,神色比天气更阴沉,转过头看李治。
李治脸上也露出深深的疼惜之色,小脸蛋不时抽搐着,还夹杂一丝深深的无奈和苦闷。
“殿下,看到这些百姓了吗?”
李素轻声道。
李治咬唇点头。
“殿下,他们是你父皇的子民,每年每月每日辛勤劳作,种出来的粮食毫无保留地献给官府,献给朝廷。”
“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也是县侯,可我们其实都是被百姓所供养着的。”
“百姓愿意供养我们,因为他们相信官府和权贵会给他们希望。”
“使他们不至为生计所苦,不会饿肚子,也不会被冻着,冷着……”
李素低沉的语音娓娓而道。
李治的神情愈发悲怆,嘴唇微微颤抖,脸色也有些发白了。
李素长叹道:“可是,你看看这些百姓,我们权贵想要的,百姓都给了我们。”
“可百姓们想要的,我们给了他们吗?”
看着李治愈发悲怆的脸,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大道理我就不说了,看到这些苦难的百姓,该懂的道理,想必你都懂了。”
“不要让百姓饿肚子,更不能让百姓们对权贵,对天家失望,明白了吗?”
听到这话,李治重重点头:“明白了。”
大路正中,一位左手搀着老人,右手抱着孩子的大汉忽然脚下一绊,打了个趔趄。
老人被拖带得身躯不稳,猛地跌倒在路上。
李素神情一紧,急忙下马。
李治一愣之后,也跟着下了马,二人朝那位跌倒的老人走去。
“娘,您没事吧?”
汉子急得满头大汗,一脸愧疚地看着老人,怀里的稚龄幼子也被吓得哇哇大哭。
后面跟着一位中年妇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偷偷抹泪。
四周围了一群关心的百姓,不停地询问着,叹息着。
老人脸色难看,泛出一抹不健康的潮红,呼吸有些急促,躺在地上紧紧咬着牙关不言不动。
“都散开!散开!”
“围着做甚?留出空间让老人喘气!”
李素很不客气地插入人群中。
众难民见李素衣着华贵,顿知来头颇大,很自觉地让开了。
李素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沉吟片刻:“速传军中医官来。”
很快,随军同行的医官来了,中年大腹便便的胖子顾不得擦汗,蹲身开始为老人把脉。
没过多久,胖胖的医官苦笑道:“这位老汉并无大碍。”
“只是身子发虚,盗汗,乏力……”
李素听得云里雾里:“究竟是何病因?”
闻言,胖医官努了努嘴唇:“究其本因,其实是……饿的。”
李素愕然,转过头看着老人虚弱的脸。
李治却急了,扬声道:“来人,弄点米粥来!”
米粥有现成的,有晋王和县侯同行的仪仗队伍,自然不缺粮食。
米粥很快端来,甚至还冒着几丝热气。
先前搀扶老人的汉子,还有怀里的孩子和身后的妇人。
见到那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都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毅然坚决地捧着米粥,端到老人的嘴边。
就连怀里那个稚龄幼子也没有哭闹,眨巴着可怜的大眼,看着老爹给奶奶喂粥。
这一幕不仅李治心酸,就连李素的嘴角也微微抽搐几下。
转过头朝一旁的刘福眼神示意了一下,刘福是个伶俐人,马上明白李素的意思,转身连忙悄声吩咐下面的将士几句。
很快,下面的将士又端来三碗米粥,李素示意将它们递到汉子和妇人面前。
可敬的是,那汉子和妇人很感激地谢过之后,却并不急着喝粥。
妇人捧着米粥喂孩子,汉子则心无旁骛地喂老人。
孝之一道,深入汉人传统。
由此可见一斑!
老人悠悠醒转,见汉子正在喂自己。
愣了一下后却出奇地大怒起来,抬起手狠狠抽了儿子一记,骂道:“不争用的东西,这么金贵的粮食自己不吃,也不喂孩子。”
“却拿来浪费在我这残老之人身上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