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李素大吃一惊:“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眼睛微微眯起,不知在想着什么:“朕当皇帝十一年,这十一年里,朕自问算是一个好皇帝。”
“至少对大唐的子民来说,朕是好皇帝!”
“这些年开疆辟土,修河扶农。”
“内可纳臣民非议,外可容万邦异族,千古以还!”
“帝王胸襟,朕不逊于任何人。”
“虽不敢自称圣君,但至少不是昏君。”
“李素,朕这句话不算吹嘘吧?”
李素急忙道:“陛下是千古圣君,天下臣民庆幸生逢其时。”
李世民神情渐渐浮上悲伤之色,叹道:“可是,朕绝不是一个好父亲。”
“朕这个父亲……子女众多,残暴者有之、贪婪者有之、懦弱者有之、心怀歹意者亦有之!”
“朕的嫡子,朕最宠爱的儿子,居然暗中谋朕的反!”
“这几日朕自省反思,这些年朕对子女到底哪里做错了?”
“为何寻常百姓人家都能做到的父慈子孝,偏偏在朕这里却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求?”
“泰儿谋反,在朕的心头生生扎了一柄刀,朕的心到现在还疼得发抖。”
“朕忽然发现,什么社稷万年,什么威服天下,什么千古青史……”
“朕全然没了兴致,只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灭……”
说着说着,李世民眼眶便红了,语声哽咽“朕……真的累极了。”
听完,李素抿唇屏气,一直静静听着李世民的诉说。
看着这位四十来岁便露出苍凉老迈之色的天可汗,此刻心中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位名震千古的帝王有什么了不起。
唯一只有对这位失败的父亲的深深怜悯。
悲哀的不是失败,而是失败后连原因都不清楚!
仍觉得自己做到了仁至义尽。
李世民对子女的教育以及态度,说得直白点,是十分可笑荒谬的。
他对子女的责任只有两点,一是锦衣玉食,二是督促读书!
自以为做到了这两点,便是合格的父亲。
至于子女的成长过程里的三观,以及子女需要的家庭温暖和父爱……
很遗憾,一个连与子女相聚,都要身边宦官安排进日程的帝王。
真的毫无这方面的概念!
诸皇子本就地位尊荣,天不怕地不怕。
除了那个偶尔才能见到一面的父皇,天下还有何人能制得住他们?
再加上他们少年的年纪,世间一切权力,美色和钱财正是对他们最具诱惑的时期!
被这些东西诱惑后自然渐渐陷入沉迷,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这位父亲的失败是必然,神仙都没办法!
难听的说,这是只管生育,不管教养。
在这样的环境下,能教出什么样的好货色?
当然,李素心中的这些想法不可能当着李世民的面说出来。
这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绝对没有他自己吹嘘的那么广阔如海……
臣子说错了话,该杀还得杀。
想了想,李素劝道:“陛下,人心欲壑难填,本是常情。”
“寻常百姓家过的是寻常的日子,根本没有所谓的权力,钱财和美色。”
“他们没有东西可争,自然父慈子孝!”
“而陛下您不一样,陛下坐拥整座江山,皇子们从陛下这里得到的东西太多了。”
“人心就是这样,得到的越多,越觉得不满足……”
“欲壑难填?”李世民沉声发问。
“是,臣家里当年只是寻常农户。”
“后来在县城写小说,家里渐渐有钱财了,臣的嫂嫂、夫人陈婉儿便整天想着如何将家中钱财变为土地。”
“如今臣家里已有良田数千亩!”
“几乎吴县半个安平村都是我姑苏县候的田产!”
“可我夫人仍觉得土地不够,仍觉得留给子孙后代的太少,如今已在开始购置万年县丰禹村的田产了……”
“陛下,人这就是这样,欲望是一点一点增长的。”
“丰衣足食之后,想要的必然是锦衣玉食。”
“而陛下的皇子们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他们想要的东西自然更多了!”
“当钱财和美色这两样东西无法满足他们时,他们接下来会想要什么?”
李世民若有所思:“权力?”
李素笑道:“是,权力!”
“权力是世上最诱人的东西。”
“它或许只是写在纸上的一句话。”
“但往往拥有权力者,或许只需要一个眼神,从鼻孔发出的一个单音,看到听到的人便噤若寒蝉,惶恐万状,为其舍生赴死……
“钱财美色皆唾手可得!”
“陛下,您说权力这东西美不美妙?世人想不想要?”
话不点不透。
一旦点透,却如剥光了衣裳的肥胖少妇。
原本包在衣裳里堪可一观的身姿,看起来竟是那么的臃肿丑陋,不堪入目……
李世民搁在桌案上的双手忽然轻颤了一下,望向李素的目光如锐剑穿心。
“话是实话,却不好听。”
“李素,你想说什么?”
李素拱了拱手:“臣想说的是,陛下勿需自责。”
“魏王谋反实是权欲作祟,与陛下多年的教育无关!”
“人心恶了,再怎么教也扭转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