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幽幽一叹,执壶为他斟满了酒,秋波般的眼眸不经意似的朝殿外廊下瞟了一眼。
廊下,一道瘦削的身影静静立于墙后。
宫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
灰色的袍袖不小心露出了一角,可大醉中的李泰并未发现。
称心一眼瞟过,神情犹豫了片刻。
最后暗暗一咬牙,堆起了如花般的笑靥,端杯朝李泰敬道:“奴为殿下贺,他日殿下若承继大统。”
“只盼您莫忘了与奴这几年的情分……”
李泰一口饮尽,大笑道:“如何能忘,放心,孤王绝不负你!”
“百年前有个陈朝,陈朝文帝独宠韩子高,二人恩爱如胶,日夜相伴。”
“文帝曰,他日必封其为皇后!”
“哈哈,男皇后……陈文帝有此气魄,孤王岂能让他专美于前?”
“他能做的事,孤王也敢做!”
“称心,待孤王坐上那个宝座,你便是孤王的男皇后了。”
称心眉梢微动,垂头轻声道:“奴谢殿下宠爱,只不过奴毕竟是男子,封为皇后怕是惊世骇俗。”
“朝中忠直之臣甚多,殿下纵为天子,恐怕也不能随心所欲呢。”
“殿下对奴的宠爱,奴领受并感激,但请殿下万莫当真……”
李泰呆了一下,接着大怒:“你不信我?”
“不信我将来封你为皇后?”
称心露出惶恐状,强笑着为他斟酒:“殿下莫恼。”
“来,奴敬殿下,请殿下满饮……”
李泰借着酒劲,赤红着眼道:“莫把话扯远了,称心,待到孤王即位之时,你便知道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什么忠直之臣,世间黑白曲直,全在他们一刘嘴皮子里……”
打了一个冗长的酒嗝儿,李泰身躯已有些摇晃,却冷哼道:“孤作天子,当肆吾欲!”
“有谏者,孤杀之!”
“杀五百,岂不定?”
“忠直之臣?哈哈哈……”
原本历史上这话是李承乾的,没想到如今却让李泰给说了出来……
这句千古有名的混帐话说出口,称心幽幽一叹,垂头不再发一语。
好了,神秘人给他的任务已完成。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而殿外那道身影……等的也是这句话。
李泰话音刚落,殿外廊下便传来一道怒哼。
“魏王殿下,你太过分了!”
“昏聩残暴至斯,岂可为君!”
一声暴喝,打断了殿内丝竹歌舞的旖旎气氛。
殿内无论乐师,歌伎舞伎全都停下,一脸愕然地朝殿外望去。
大殿门外,一身灰袍的魏王左庶子刘铉立在门槛外,一脸怒意地瞪着李泰。
李泰也惊呆了,神情很快闪过一丝慌刘和惶恐。
时间慢慢的过去。
太极宫。
时已深夜,甘露殿仍点着宫灯。
殿内一片静谧,上方高挂的一盏盏宫灯,将大殿照得雪白如昼。
李世民揉着太阳穴,正在批阅奏疏。
自他登基以来,批阅奏疏已成了他每天花费最多精力的一件事!
贞观之治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却是君臣们日以继夜勤奋操劳的结果。
治理一个国家要付出的心力,绝对是旁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每天上千份奏疏,李世民绝不假手旁人,每一份都由他亲自打开。
每一个字都要看进去,每一句御笔亲批的字都写得清楚明白!
这样的工作,李世民干了十一年。
成为圣君的首要条件,必须要勤劳,永不怠政。
夜色已深沉,空气仍有些燥热,矮桌上的烛灯有些暗淡了。
李世民取针,将灯芯挑亮了一些。
再看看桌上仍堆积如山尚待批阅的奏疏,不由摇头苦笑。
叹了口气,打起精神继续批阅下去。
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狗累,这就是当皇帝的代价……
享受万邦朝拜齐称天可汗的荣耀,就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
万籁俱静的深夜,殿外传来非常突兀的脚步声。
很快,殿门外一名宦官跪下。
战战兢兢地道:“陛下,魏王左庶子刘铉求见。”
李世民皱眉:“这么晚了,刘铉见朕做甚?”
“告诉他,有事明日朝会再说!”
说完,李世民不再理会宦官,垂头继续批阅奏疏。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不经意抬头,发现那名宦官仍战战兢兢跪在门口。
“怎么了?”李世民沉声问道。
“回陛下,刘铉长跪宫门外不起,说是有要事启奏陛下。”
“是关于……魏王府魏王殿下的。”
一听到魏王二字,李世民无法拒绝了。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几个月都未见自己这个曾经宠爱的嫡子了。
但李世民并不如外界猜测的那般冷漠,事实上魏王府每天都有消息传进太极宫!
李泰吃了什么,胃口如何,喝了多少酒,说过什么话。
甚至……最近甚为宠爱一个太常寺乐童出身的男子等等,事无巨细,李世民都清清楚楚。
越清楚,李世民越失望,于是越不想见他。
父子二人就这样在彼此打听中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关系越来越恶劣。
“魏王怎么了?”
李世民终于搁下了笔,挺直了身子问道。
宦官小心地道:“奴婢不知。”
李世民想了想,挥手道:“宣刘铉觐见。”
宦官急忙退下传旨去了。
没过多久,刘铉急步走到大殿门外。
一脚跨过门槛,然后扑通一声跪倒!
在李世民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刘铉伏地悲呼道:“臣刘铉有负圣恩,罪该万死。”
“请陛下恕罪!”
听到这话,李世民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走到刘铉面前:“刘卿何出此言?大晚上的,究竟出了什么事?”
刘铉摇头不肯起身,仍拜伏于地,泣道:“臣愧对陛下厚望,这几年教导魏王殿下,臣不敢懈怠。”
“然而殿下却不思进取,言辞昏聩,举止暴虐!”
“臣万死,不配担此重任,恐背千古之骂名也,今日向陛下请罪……”
李世民呆愣片刻,笑道:“这没头没脑的,刘卿到底想说什么?”
“莫非魏王顽劣,让刘卿受委屈了?”
“无妨,朕命魏王向你赔罪便是。”
“请罪之说,刘卿不可再提,免坏我君臣之情!”
刘铉泪如雨下,伏首泣道:“蒙陛下看重,任为魏王右庶子,后升左庶子,辅佐魏王听政。”
“臣不敢稍忘陛下和社稷重托,终日兢兢业业,不辞操劳。”
“魏王一言一行稍有失当,臣必上言劝谏,以正视听!”
“可是这一次,臣……真的绝望了。”
“陛下恕臣无法再辅佐魏王殿下,只想辞官还乡,远避庙堂……”
李世民眉头一掀,听到这里,他终于发现事不寻常了。
这恐怕不是普通的君臣拌嘴,否则刘铉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当初自己决意修洛阳宫,刘铉上疏劝谏而触怒了他。
刀快架到脖子上也不曾见过他如此心灰意冷的悲伤模样。
“刘卿且起,有什么话细细道来。”
“魏王到底怎么了?”
“你只管说,朕绝不偏颇!”
刘铉流泪叹息。
魏王府属臣,在外人眼里看来那是前程无量的官职!
毕竟魏王受宠。
潜邸之旧臣,只要有耐心等到老皇帝蹬腿归天,他这种魏王府老臣必将被重用!
多熬些年岁,当个位极人臣的三省宰相并不难。
刘铉虽说是有名的谏臣,终究也有几分权欲,他也希望自己有当宰相的那一天。
然而,今晚李泰说的那番话。
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
这句话终于震惊了他,他对李泰彻底感到失望,甚至心寒了。
如此残暴之人,就算将来若即了皇帝位,岂不血流成河?
这样的魏王,值得他辅佐吗?
刘铉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些年辅佐的人竟然是这等性子。
不得不说,这句话太严重了,刘铉无法再站在李泰的立场帮他粉饰太平。
教了这么多年,就教出这么一号货色……
刘铉羞愤得真想一头撞死在李世民面前。
原文原话,一字不改,刘铉老老实实在李世民面前复述出来。
而李世民听完后两眼呆滞,沉默不知多久……
神情布满了不敢置信,最后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