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时的陈远行在我心里是顶顶好的夫君,但现在,我只想吓得他屁滚尿流才好。
那天砸了他之后,我便时不时去骚扰他。
晚上,他沐浴,我便把他的衣服偷走。
他光着身子从屏风后出来,溜着鸟回到房间翻出新的寝衣穿上。
他与公主同床共枕。
我故意在窗户处来回游荡,幽怨地喊他名字。
他翻身坐起,额间汗珠沿着侧脸滑落。
公主也被吓到了,牢牢抱着他的胳膊瑟瑟发抖。
一对狗男女互相抚慰着抱在一起。
逐渐,我越来越大胆。
披上公主的红衣,从他身边突然飘过。
他身后的侍从吓得尖叫着四下逃窜。
他岿然不动瞧着我。
我觉得没意思,转而去剪他的头发。
一觉醒来,他的头发被我剪得跟狗吃屎一样。
瞧着他那个沉闷抑郁的表情,我乐得合不上嘴。
公主捂着心口跟他说:“请相国寺的大师来一趟吧。”
他一口否决:“不必,这世上没有鬼,不过是人装神弄鬼罢了,无需理会。”
我寻思不愧是行军打仗的人,竟连鬼都不怕。
安乐扯了扯嘴角,捂着脖子上的玉若有所思,我就知道她在憋坏主意。
果然,她趁着陈远行外出,请来了一个光头白胡子和尚。
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一手举在身前,一手转动佛珠,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转瞬我便察觉自己力量越来越弱,恍恍惚惚间我瞧不见自己的腿了……
这秃驴和尚,是想让我魂飞魄散。
我想逃却又挣不开他的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来,捂着胸口向公主道:“世间皆有因果,此人贫僧除不去,便是她不该死,不过公主请放心,她受了重创,往后也不会再叨扰您了。”
我拖着残损的魂飘回了乱葬岗,毒还是公主毒。
我恨恨地不停咒骂她。
陈远行这个王八蛋。
大哥死时,大嫂殉情自缢。
我死了,他竟毫无波澜,还娇妻在怀。
可我却是宁愿自己死也要护他的。
当年老侯爷葬礼上,蛮夷人扮成府里的小厮向他寻仇。
那小厮长了中原人的模样,但我瞧着眼生,便多瞧了两眼。
那小厮靠近陈远行然后悄悄拿出一把刀,刀身反射的光刺痛我的眼睛。
当即我扑了上去。
那人报仇心切举起刀子扎在我的腹部。
不知陈远行怎么动作的,那歹人当场被棍子扎了个对穿,睁着眼睛死掉了。
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出腹部的疼痛来。
他将我抱起,健步如飞地跑向军医老代住的院子。
我捂着伤口,疼得眼前发晕,心里止不住庆幸,还好陈远行没有受伤。
8
我捂着脑袋痛苦煎熬。
兴许我可以杀了他,但他是大燕守边关的将军,要死也得死在边关战场,不是死在一个孤魂野鬼的手里。
我问那个奉茶小宫女圆圆,怎么才能去投胎,恶人自有恶报,我不想留在这儿了。
圆圆摇摇头:“姐姐,你尸骨未寒,且没有人收尸,是不能去投胎的。”
我头疼道:“不能去轮回?那就这么飘着?”
圆圆点点头:“大概是的,不过等哪天有人给你收尸,你便能去轮回了。”
好吧,我硬着头皮飘回侯府,想让陈远行好歹给我收个尸。
飘回去后,我坐在曾经卧室的房梁上,看着俩人浓情蜜意,公主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陈远行坐在床边给公主端茶倒水的。
我又想起那次我受伤,陈远行坐在床前不眠不休地照顾我。
大夫说,我往后不能生育,别的倒没大碍,将养将养,补补血气。
真是天意弄人,我们前些日子刚圆房,幻想着以后生几个孩子来玩玩……
他绝口不提这事儿,每日就是伺候我吃喝拉撒:“往后有危险,你只管往我身后躲,切不可再挡在我身前,我能护得了万千百姓,难道还护不住自己的妻吗?”
我跟他说,纳个妾吧,侯府不能后继无人。
他冷着脸沉默,片刻后拒绝道:“我是武将,指不定哪日就为国捐躯,留下你跟孩子岂不更加不妙,你若愿意,等咱们老了领养几个好人家的孩子养养过过瘾就是了。”
我便没再提。
他那趟回京,一是安葬父兄嫂嫂,二是向陛下要军费。
仗刚打完,战死的士兵要给抚恤金,受伤不能继续从军的要给钱遣返家乡,损失的战马和兵器也急需补齐。
但没想到,一个战胜的将军申请军费如此艰难。
我听着他的抱怨,着实心疼他的不易,我家好好的一夫君,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站到朝堂上竟被人如此欺负。
日日上朝提起,日日得不到确切回复,户部摊手说没钱,陛下摊手说没招儿。
那几日他的脸色比得知我不能有孕还难看几分,整个人像是火药,不能碰,一碰就要炸。
别说他要炸,我听着也想炸。
吓得伺候的人不敢近身,我拖着伤刚好的身子,在他那儿伺候着,跟他一块咒骂这些贪官污吏。
他收集了好些贪官污吏的要命证据,一股脑全都告到陛下那儿,朝中好几位大人被抄家下狱。
我高兴坏了,这回朝廷有钱了吧?该给我夫君拨军费了吧?
结果转头又说太后要修佛堂,陛下要建行宫,还是没钱。
佛堂不可不修,那是彰显陛下孝心的,行宫也不可不修,那是向百姓展示天子之威的。
气得我直咬牙。
他眼里含着悲悯对我说:“佑鸢,你没见过,血流成河,尸体成堆,百姓像是阴暗处的耗子,到处躲躲藏藏,终日惶惶不安……民奉养君,君却如此对军民……”
我虽没见过那样的惨状,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我还是见过的。
接着朝臣对他群起而攻之,说他急功近利导致军队折损严重。
我直想穿上我的诰命服登上朝堂为我夫君讨回一个公道。
没成想这人反而沉住了气,告诉我他已悄悄派人偷了几位大官的地库。
但我瞧着他眼中的光好像没有那么亮了。
我也把这几年侯府经营的铺子收益都给他拿去应急。
他怕我没有钱花,不肯收。
我告诉他,偌大一个侯府就我一个主子,除了给下人发发月钱,没什么别的花销。
闻言他才收下。
再次启程返回边关时,他跟我说:“佑鸢,你留在京城,文武百官和陛下都放心,照顾好自己。”
我又一次看着他远去,心里期盼着他所说的一起养几个孩子玩玩的生活。
9
这些往事好像就在昨日。
但如今,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但又好像他不是他,我不是我。
看着他跟公主一人躺着一人坐着,说说笑笑,琴瑟和鸣,我又想到刚成婚时的事儿。
一日公主到访,他脸色一变,竟不顾我的反抗揽上我的腰一齐向公主行礼问安。
公主和煦地笑着:“看到你们那么恩爱,本宫心里也就好受些,毕竟是我负远行哥哥在先……”
他闻言很快将手从我腰上放下,有些伤心道:“是远行配不上公主。”
公主瞥了我一眼,赏了我许多东西。
他最喜欢红色,公主便赏了许多红色绸缎。
我瞧着颜色好看,便裁了几身时下新兴的衣裙。
等我新衣上身时,他眼睛猛然睁大,怒容满面斥责我:“赶紧脱了,丑死了。”
于是此后我不再着红衣。
他说得很对,他一开始想娶的就不是我,所以那颗心怎么会偏向我?
不知不觉中,公主早就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平时不觉得,一旦碰到便让你呲牙咧嘴地疼。
我落寞地飘回乱葬岗跟着圆圆终日飘着。
罢了,那人怕是永远想不起我来。
10
路过集市时,听人说陛下旧疾发作,不久于人世了。
直觉告诉我,这京城要变天呐。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皇帝驾崩,新皇继位,要上街游行昭告天下。
我跟着圆圆凑热闹,飘过去看皇帝的模样。
这一看不打紧,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
圆圆问我:“怎么了?姐姐,这新皇帝长得蛮好看的,并不吓人呐。”
这哪是新皇?这不是我那忘恩负义的夫君吗?
他什么时候从将军变成皇帝了?
好奇心驱使我一路跟着他飘回了宫里。
我瞧见了什么?
我怀疑自己梦魇了。
陈远行他竟然把那个老皇帝和公主囚禁在笼子里……
我揪着圆圆颤抖地问:“我是不是要魂飞魄散了?怎么瞧见那恶毒公主披头散发比你我还像个鬼呢?”
圆圆兴奋得两眼放光:“恶人有恶报,活该,真的活该!姐姐,新皇真是个好人呐。”
我飘到陈远行身边很想问他个明白。
但他一路到了奉先殿,上了几炷香,然后盘坐在垫子上唠唠叨叨开始说话。
我飘过去仔细瞅瞅,那牌位上写着孝贤仁皇后安氏之灵位。
有跟我一个姓的皇后?
没有,那这上边的就是我?
陈远行念叨着:“佑鸢,我对不起你,都怪我动手太慢,我早该杀了那个昏庸无道的老东西。你别恼,我很快就让他们下去给你赔罪,那个老东西就让他吊死在房梁上吧,那个什么公主,我们把他千刀万剐好不好?这样你解不解恨?”
我蹲在他对面狠狠点头,我的好夫君,原来你没把我忘掉。
行刑的时候,我拉着圆圆特意去观刑。
那个从前高高在上的公主,被挂在刑架上,像是一摊烂肉。
行刑官像是片生鱼似的,一刀一刀,一片一片,她那曾经白皙娇嫩的肉便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她嘶喊出声,颤抖着喊着:“父皇——,父皇救救儿臣——啊——”
她的父皇,那个老皇帝?
我打皇宫那飘过来时,瞧见他已被人吊着脖子挂在神武门那儿了。
我跟圆圆蹲在那三天,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变成了血淋淋的骨头架,然后又被丢到荒野,野外的狼来捡拾她的碎肉,阴暗里的老鼠啃食她的骨架。
我跟圆圆很怕,但又很兴奋。
结束后,我想回去好好夸夸陈远行,再与他告个别,此生相伴到此了。
11
回去找他时,他在书房练字写诗。
我趴过去一看,纸上赫然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傻夫君,我还没有死十年呢。
我想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人生无不散的宴席,这条路总归要一个人走下去的。
我飘在他身边,看他不顾黑天白日地批阅奏折,累到头疼发作,嘶吼着拿脑袋撞墙。
我想起来,那伤是他在战场上时,一朝不慎被敌人挑下马摔到头部导致的。
请了许多的大夫仍是没治好头疼这后遗症。
那天我又拿茶壶砸向他,从那天开始他的头疼发作起来就越发难受了。
我看着他披头散发似个疯子般拿着他的青云剑到处砍刺,侍奉的内侍全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他累了倒在大殿冰冷的地上,嘴里低喃着:“佑鸢……佑鸢……”
我的心隐隐作痛,我想将他抱在怀里。
曾经那个鲜衣怒马、悲天悯人的战神少年,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如此痛苦。
一天,大火烧了陈远行常去的阁楼,火势汹涌,铺天盖地。
陈远行死活要去灭火,被内侍牢牢抱住大腿动弹不得。
在陈远行怒吼中,那座阁楼化为灰烬。
他也陡然安静下来,一口血喷出洒在汉白玉地砖上,直挺挺栽倒在地。
有阴差模样的人出现:“安佑鸢,走吧,飘了这么久,该投胎了。”
我急忙求他,让我再跟夫君见一面吧。
阴差答应了。
我感觉自己浑身亮了许多,急忙飘去他的寝宫。
我趴在他耳边告诉他:“陈远行,好好过完这一生,我在奈何桥那儿等你。”
他似有所感,猛然睁开眼睛急急看向我:“佑鸢?是你吗?”
我笑了笑:“夫君,你做得很好,别挂念我,你继续安邦定国,我在奈何桥边等你。还有乱葬岗冤死的人太多了,给他们也收收尸吧。”
他笑着哭了:“好,你答应的,一定要等我。”
我俯身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跟着阴差离开。
转换视角
1
公主公然毁了婚约,让我好没面子,大醉几日后,我便想开,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可好,确实不愁妻,父亲转头将先生的女儿配于我。
父亲这人封建专断,常年不在家,害得母亲一人支撑侯府,身体越来越弱。
他从未尽过夫君和父亲的责任,如今又来随意安排我的婚事。
我定是不从,数月流连在茶楼戏馆,母亲频频派人来劝我。
我正想顺了母亲意时,他将我抓了回去,一顿板子强硬地逼我成了亲。
他挑的人我定是不满意的。
新婚夜,她一双柔柔的手按在我屁股上,我一下子硬了。
赶紧找了由头让人将我抬走。
父亲挑的人,我如何也不能这么快缴械投降。
没几日,公主来了,我怎能在此人面前落了面子?
她喜欢穿红衣,但如今我看见红衣的女子就烦躁无比,于是我责令我的夫人不许穿红衣。
很快,父亲又回了边关,母亲病越来越重。
母亲终是留不住,父亲和兄长远在千里之外,我身边就只剩下她了。
她会温柔地安慰我,她说以后她就是我母亲。
这样好的夫人,我怎舍得再冷待她。
她性子温柔但做事却很利落,偌大一个侯府让她打理得妥妥当当。
这便是有夫人的感觉。
很奇妙。
2
没过多久,父兄战死沙场,我眼睛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但心里有声音高喊着,为他们报仇。
我接过他们手里的军旗,告别吾妻,誓要将那帮蛮夷重创,让他们不敢再踏入大燕边境半步。
走的时候,她担忧地看向我,转弯时我回头,发现她站在那久久不肯离去。
我身体里流着陈家的血,保卫家国是我刻在基因里的东西,我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带他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迅速树立了我在军中的威信。
偶尔闲下来,我抬头看天,侧耳听风,想她在京城,应是看到同一片天,听见同样的风声吧。
在一众男人里,大家从不避讳地聊起家中的妻儿,我才惊觉,自从成婚我与她还未曾有过夫妻之实。
每每到了阵前,我总后悔,倘若这次回不来,我还未摸过我那娇妻……
真真是后悔。
等我彻底赶走蛮夷,归家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与她做了真正的夫妻。
我幻想着与她生仨俩娃娃,日日闲看落花流水,逗着膝前的孩子们。
可这再无可能了。
她为了护我,再不能有孕。
罢了,只要她人在就好,旁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见识了朝堂的阴险,见识了君王的薄情,见识了战场的残酷,见识了万家灯火,回头看去,只有她在身后伴着我。
再次出发,我变得惜命,只盼着日子能快些,再回到那个家,抱住我的妻。
3
可等我归来时,四处寻不见她的影子,只有她的死讯。
一刹那,我想拔剑砍了这个虚伪的公主,但我拼命忍住,解下了腰间的剑。
我最后的温暖都不被允许拥有,那就别怪我颠覆了这江山……
不知何时我学会了隐藏,学会了欺骗,学会了阴谋诡计。
那晚书房的东西莫名其妙砸向我,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她尸骨未寒,我却洞房花烛,她肯定要生气的。
能怎么办呢?我竟是一个连妻都护不住的怂包,她死了我都未曾给她收尸,天底下哪有我这样做人夫君的。
我加紧自己的计划,最后成功让这天下姓陈。
我终于让她成了这世间谁也欺不得的最尊贵的人。
但她却永远回不来。
那间阁楼失火,我脑子里那根弦也断了。
躺在床上头疼难忍时,我想就这么去了,能不能与她重逢?
耳边响起她的声音,她说要我安邦定国,她会等我。
我盯着虚无的前方,我知道她来了。
我点头,我答应,她说什么我都答应。
此后我更加勤政爱民,开疆扩土,我们的王朝越发强大。
五十四岁时,我将皇位传给我的侄子,我终于能躺在榻上,静静等待着与她久别重逢。
阴差引着我过了黄泉路到了奈何桥,熙熙攘攘的人群瞧不见她的身影。
我急得想大喊她的名字,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陈远行,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