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十岁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因此总有朋友问我
你去过最美的地方是哪?每当这时我脑中都是一副千
篇一律的画面,我常常随意说出某个地方的名字。比如
从冰岛去往格陵兰的路上,比如有着蛋黄色清晨的沙漠
小城银川,比如在猪槽船上醒来时的泸沽湖,名字换来
换去但始终都与那副画面无关。
在遇见程棠雪以后那依然是我三十岁以前,当时我
一直有个固执的念头,就是渴望成为生命中某个最重要
的人的心里的唯一。那天我们在咖啡厅从午后聊到接近
黄昏,虽约定好了要晚餐可时间还不够晚。沉默中她也
问出了那句话,“你去过最美的地方是哪?”。
“阿根廷南部有个叫乌斯怀亚地方。”我又一次随
机说出一个地名,不一样的是这个名字还没重复过。
“离南极那么近,为什么不是南极呢?”
“也许就是因为它离南极近,却不是南极吧。”
“和我看到的不一样,你把眼睛睁大点。”她说。
我努力地睁大眼努力到额头上犁出了垄沟,她探着
头扭动着脖子,好像在通过一个有限的孔洞,用不同的
角度去窥探一个无限的空间。
“看见什么了?”我说。
“左眼里是一个孩子在他蔫坏的童年里望着褶皱
的山,身前是枯萎的河道,身后是用土坯夯起来的一个
地方好像在右眼里。”她说着用手捂起我的左眼后又盯
着我的右眼继续说:“右眼里有一条落日红色的乡路,
矮檐翘瓦的村屋、田涛、禾穗、牛栏,还有五点半的炊
烟。”她信誓旦旦地描述着,就好像真的看见了一样。
“这个地方是哪?”她说。
“我出生的地方。”
“故乡?”
“它那么小只能是出生的地方。”我否认道。
“有多小?”
“小到就像一个违心的谎言,比如你会摸着一个顽
皮的孩子的秃头说这个小孩真可爱,却不会敲着他的脑
门说这个小人真贱。”我说着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她
没有躲只是紧皱眉心。“小到山与山裹在一起似一朵拘
束的玫瑰,人们在紧凑的山脚开荒。田尾是死去的人的
坟头,田头是一个坑,跳下去就是活着的人的家。”
“就是再小的地方,也能装得下重要一天吧。”她
说。
“就是你刚看到的那天,那天的傍晚。”
“里面还没到傍晚是晌午静悄悄的,像有事正在发
生很复杂。”仲夏的傍晚她用哈气烘热双手后覆在我的
手上。“就像一个婴儿在他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的视
线内掉到地上以前,可能会发生的一切那么复杂。”
她说完窗外仿佛换了季节,这个季节我很熟悉但不
准确。即像是很久以前的那天,我翻过校墙同时踩着那
年的第一场雪和那冬的最后一场雪,我身无分文怀里揣
着一把刀的季节。又像是更久以前我还小蹲在晒谷场烤
着蚂蚱,一阵风起就憋不住尿的季节。
两个季节离得很近,近到中间仿佛只隔着一天,就
是那个很小的地方装着的重要的那天。
那天以前很短,短的刚好被那个很小的地方装下,
那时我与外公外婆张久叶和张久花一起生活在那个很
小的地方,而张久枝才是我妈。她与我爸和我姐生活在
一个很远的地方,但究竟有多远呢?路程可以参考亲人
和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那时我和故乡一样小,小到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小
到我还不叫李初年,小到人人喊我二丫头,外婆却弹着
我的小和尚说,有这东西的要站着撒尿。
那时外婆和世界上所有的外婆一样,是跟在外婆身
后的外孙或外孙女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外公也和世界
上所有的外公一样,是跟在外婆身后长大的外孙或外孙
女的记忆里那个普通的外公。就是如此只要你拥有一位
重要的外婆,同时就会拥有一位普通的外公。
张久叶在外婆的四个孩子里排行老三,外婆中年丧
子张久叶顺位上升成为老二,也几乎和世界上所有家庭
里的老二一样,是姐姐的妹妹又是妹妹的姐姐不大不小
很难刚刚好,往往就跟……可有可无一样。
张久花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依然和世界上所有的家
庭里那个最小的孩子一样,当自己的妈妈有了孙子或外
孙后,那个无可奈何又不甘示弱的“名牌临期商品”。
她是我最小的姨仅大我一旬,她教会我很多生活经
验也可以说是活命经验,比如不要在冬天用舌头去舔冻
上一层薄冰的铁水桶,会喝不了热粥。也比如不要在烟
囱戗风时,趴在灶膛口去看土豆有没有熟,会失去眉毛。
又比如不要追着大鹅撒尿,会和你们猜到的一模一
样……当然所有诸如此类的不要,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
她要我去做的。在我的记忆中她对我的捉弄,旁人简直
可以喝上一声光天化日郎朗乾坤。
那时的乡村除了在田里劳作之外的其他一切行为都叫
待着。外公在院子里修轮胎叫待着,外婆在炕上纳鞋底
叫待着,张久叶在洗一家人的衣服叫待着。那时也没人
会对我说一边玩去,都只会说一边待着去,因此每当我
骑着猪一骑绝尘,狗随我后鸡在阵前时,也是全家人难
得欣慰的时刻。那种欣慰使人貌似受到了表扬,值得表
扬的原因是至少我在“一边待着”,是否真的在待着不
重要,重要的是一边。所以“待着”这个词对儿时的我
而言,代表着涵盖了一个人玩又肯定了一个人玩这件事。
张久花单手托腮,她一边剥着瓜子一边听着收音机
里播放的散文,忧思地望着窗外这也叫待着。只见她搓
了搓手指低语道:“太阳在天边落山,山就是这裱在一
扇窗里的层层叠叠。”而后她起身下炕走到窗外站到我
的身边,看我正耐心地低着头把一颗颗长钉用锤子敲进
砖缝。
“干啥呢?”她说。张久花就是这样的人,所有人
都能无视的事情只有她会大义凛然。
“没看这地都松了吗?加固加固。”我说。
“我看你是皮紧,得松松。”她撸着袖口说。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摆在窗台上的那罐她
刚剥好的瓜子仁后,便向她建议道:“打我啊。”见她
迟迟不肯动手,我又在手里藏了一把鼻涕,在她没有防
备的时候全抹到了她的布鞋上,然后又一次向她建议:
“打我啊。”
于是当那不可描述的十几分钟过后,我倚着外婆的
肩膀心满意足地抽泣着,将满满的一捧瓜子仁倒进了嘴
里。咀嚼的间隙我拍了拍外婆的手,又攥起自己的拳头
闷声埋怨说:“揍人的拳头这么大,给人的瓜子仁这么
小。”
“下次,下次她揍完你我给你多要点。”外婆用针
鼻蹭了蹭头皮后承诺道。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一会?”我说。
“不一会。”
“晌午饭以前?吃完晌午饭?”
“正吃晌午饭。”
那时我一天只做三件事,吃饭睡觉是最不重要的两
件,重要的是我想打张久花以前和紧接着被张久花打以
后。但那时候我很快乐,不止快乐甚至可以够得到幸福。
因为外婆总说我是她最重要的人,也从没有人反对过。
因此普通的外公会在外婆的注视下,把从我手里夺
过的钉子还给我,并乐呵呵地看着我,一颗颗地将它们
锤进不需要钉子去加固的砖缝,并温馨的提示我别砸到
手。就是这个普通的外公,却在九十年代用几千块钱在
“计划生育”的手里买下我一条命。听说他只交了两千
块,剩余的打了欠条,不是因为凑不够钱而是因为他仿
佛早就预料到在不久的将来,人们越相信爱情就越发疏
离亲情,因此新生儿的降生率再也追不上头发花白的速
度,真是一位既有远见又机智的一位普通的外公。
张久叶表里如一,在外婆的注视下会把自己的头发
给我当玩具,在外婆离开后也不会阻止我的行为,任由
我给她梳头时用口水做润滑液。她出了一趟远门回来,
马上从包里掏出几个别人送给她的水果全部洗给我吃,
路途遥远虽然水果表面看不到霉菌,实则已经变质。因
此我便拥有了一个敏感的脾胃。食物只要轻微变质,所
有人都安然无恙的情况下只有我会上吐下泻。时过经年
只要提起这桩往事,她依旧会有些无奈。但所有人都知
道,她自己不舍得吃的东西怎么会知道是否变质。她在
讨好,没有人知道她想讨好谁,她自己也不清楚。
张久花与我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但这并没有妨碍到
她是第一个让我知道什么是思念的人。那天我们又一次
对峙,我用痛不欲生的哭声警示她事态的严重,她却学
着我哭的模样嘲笑着我,并向我的嘴里吐了口水。但不
巧的是她只拥有一位妈妈,而我拥有的却是一位外婆。
因此在外婆的帮助下,我蓄足了劲打了她两拳后她
便离家出走了,去了她大姐我妈张久枝的家里。她上午
走的,那天午饭便难以下咽,于是漫长的夜里再也没有
人剥满满一罐瓜子仁,作为她摧残我的筹码。
因此她不在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会在黄昏时,坐在
大门门垛脚下的石头上等她回来。思念的萌芽期就是这
样,即便所有人都告诉我她今天不会回来,但我每天只
要睁开眼就会有她今天会回来的预感。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真正沉重的思念不是
多久回来,回来多久还走不走。而是多久离开,离开多
久还回不回。
一家五口三种姓氏的日子,后来成为无数个雷电交
加的夜里,我都希望可以冒雨去查看的一段时光,因此
那时我还不渴望成为生命中某个重要的人的心里的唯
一。
只是山里的童年没有完整的季节,仿佛所有的季节
都为了秋忙,疏落的豆角藤、枯黄的玉米秸秆、茄秧挂
了霜、空气里有它们死亡的味道。慢慢地萤火虫住满了
谷仓,秋柿子老在树上,窗外开始落雪,山脚的小兽不
知该如何过夜,屋里过着年,长不大的孩子总有长大的
一天。
这天就是那重要的一天,我刚被一只展着翅膀撅着
脖子的大鹅从梦里撵出来,睁开眼的同时又被张久花用
一件衣服蒙住了头。后来我只知道她在抱着我跑,我不
敢挣扎因为她嘴里正不停地嘟念着:“了不得了了不得
了,这回可了不得了。”
“咋了?”
“了不得了。”
“咋了?”
“了不得了。”
“咋了?”
当我的四肢接触到地面,蒙着头的衣服随之也被扯
开。“你自己看。”张久花说。
七月的晒谷场雾沉到了膝盖,我一丝不挂地趴在地
上,一时间天地倒置,身下恍若铺着坚硬的云。
“咋了。”我看着张久花的布鞋说。
“没看见吗?天塌了,老实趴着当心星星掉下来砸
死你。”张久花说。
“你也趴下吧。”
“我不趴,我帮你看着星星。”
“嗯。”
“快捂住头。”张久花跺着脚紧张道。
我听到后立即紧闭双眼侧脸贴地双手抱头,我第一
次那么亲近地球,它的肚皮里藏着我的心跳和一阵渐远
的跑步声。我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只知道天就快把我
压死了,听外婆和其他老太太聊天说死人是凉的,人越
死越凉越凉越死。但我不确定是否先从屁股凉起,如果
是先撒泡尿又会不会影响死。
“二丫回家吃饭。”外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睁
开眼雾气上升了不少但还是不足够我蹲起身,于是我匍
匐着向声音的来处爬行。
“二丫吃饭了。”外婆继续嘶吼着。我全力爬行没
有多余的力气回复她。
“计划生育的来了。”这次不是外婆的声音,而是
张久花的声音。
我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它是一辆小白车,
关于里面载着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是噩梦都无法呈现出的恐怖。
“计划生育是干嘛的。”我曾这样问张久花。
“就是专门对付你这种人的。”她说。
“我是什么人。”
“烦人。”
“它会怎么对付我?”
“头朝下塞进垃圾堆。”
“垃圾堆?粪坑?”
“差不多。”
“淹死?”
“噎死。”
我曾被自己抛起的石块砸中过脑袋,也曾在雨过天
晴后掉进过粪坑。脑袋上的肿包已经消失,当试着去回
忆那种贯穿身体的痛感时,隐约与昨夜蚊子叮在脚踝的
瘙痒一般。可不远处的粪坑仍在持续发酵着,气味总是
蕴含着让人回到过去的能力,场景生动且饱含情感。
就像有人突然闻到旧碗橱里的味道,就会想起儿时
中午放学饿着肚子跑回家母亲绕着锅台忙碌,自己在厨
房里东找找西翻翻,然后惹得母亲不耐烦的命令他把碗
筷摆上餐桌。一切仿佛复制粘贴一样完整的还原,恍惚
间此刻的心情也已经被那时的牢骚所置换。
也有人在嗅到黏腻的海风时,就会想起自己生命里
某个被尘封的季节,自己忧郁的眼和几张微笑的脸。我
也会在闻到煎青花鱼的气味时,就记起儿时那一个个寒
冷的年。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些都叫普鲁斯特效
应。
因此当未知的恐怖还遥遥无期,记忆中的恐惧已经
追到了身后时。哪还顾得上三七二十一,即便是个二百
五也会起身就跑。
当我冲进家门的那一刻,恰巧连吃饭最慢的张久花
也正在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外公穿着平日劳动时才
会穿的衣服忙碌着,外婆从东屋红色长柜里掏出属于我
的各个季节的衣服,递给坐在炕上的张久叶打包她顺手
递给我一套衣服。此时张久花也擦擦嘴起身,回头把墙
上的日历扯了一页下来。
“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撕了一页了。”我边穿衣服边
提醒道。
“你懂个屁。”张久花说着就把撕下的那页日历揉
成团丢到我的身上。
我踢着纸团靠近她,指着日历鄙视地说:“你把明
天都撕了。”
“明天不重要。”她说。
“咋了你今天就死了?”我说。
她听到后只是瞥了我一眼居然没有打我,这让我有
了也许真的被我猜中了的错觉。事实是我还是猜错了可
她确实没有生气,只是弯腰捡起那团日历摊开,指着日
历上数字下面的红色字说:“认识吗?”
“不认识。”我说。
“忌嫁娶,宜迁移。”
“忌嫁娶,宜迁移。”
“对。”她肯定过后,又把日历团成团砸到我的脸
上就拎起扫把走进了西屋,无视我对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意思的追问。于是我爬上炕挪到张久叶的身边。“二姨
叠衣服干啥。”我说。
“明天你姥爷送你去找你妈。”她说。
“张久枝?”
“你妈。”她加重语气提醒道。
那一刻我两颧滚烫到发痒,土炕冰凉却烤的我脚掌
刺痛,我跺着脚跳下炕跑出门,拾起那团日历站在东屋
门口扔向张久花的后背。“原来你是把我给撕了。”我
吼道。张久花没有回头,依然弯着腰专注地扫着地。
我不知是继承了谁的基因使我很容易接受现实,因
此我很擅长处理自己的“后事”。我跑去了门前的河道
扒出我藏在乱石堆中的那块人形奇石,它是我最好的朋
友,即便是鸡腿也要先给它尝尝我再吃,我给它盖了房
子娶了媳妇,还替它收养了很多孩子。但它在去年的雨
季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它悲伤的始终不愿意让灾难中留
下的那块磕碰出的伤口愈合。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开
解它,只能给它寻一个安全的位置落脚,让它自己慢慢
地疗伤。于是今天我把它藏进了土地庙,并恳求土地爷
照顾它,正好我也要向土地爷告别,告诉它我这回是真
要完蛋了。
平日里每当张久花发誓要呼叫“计划生育”的来除
掉我时,我总会在粮仓抓一把小米放到土地爷的香炉前
并磕头祈祷让计划生育被“计划生育”掉。然后就踏踏
实实地躲在土地庙后面,心惊胆战的呼呼大睡。醒来后
我沿着山脚绕路回到家里,每个人都告诉我幸好我回来
的巧“计划生育”刚走。
我知道土地爷改变不了什么,但它却收留过我无数
次,从今天开始它还要继续收留我的朋友,不告而别总
会容易落下埋怨。
我依次探望了所有我熟悉的角落,当疲倦的我回到
了家除了用报纸糊起的土墙上钉着的挂钟还在走着昨
天的时间,其他的一切好像都变了。我端起灶台上那碗
外婆晾给我的温粥,用早餐填饱了晌午的肚子后我走到
院子里,日头正足我眯起眼困意来袭。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长的一次午睡,外婆在院墙边剥
着野山杏取核,空气里满是酸苦的味道。驴车停在菜园
墙边,我躺在上面抱着一根玉米秸秆从午饭过后一直睡
到黄昏。
初醒前迎来了一场短暂的梦,梦里一位貌似从宋词
里走出来的姑娘,身着窄袖高腰刺绣罗紗淡雅襦裙,天
起微风披阜拂动同心髻流苏却欲动又止。短柄缺口团扇
落在脚边,扇面桃花却一尘不染。她斜身背对着我我知
道她要走,她回头看我我知道她不舍,她对我微笑我知
道那是悲伤。
我莫名地感到悲伤,就像长大后会因太阳总是披着
落日的睡衣升起而伤感。我第一次尝到心痛,如果不刻
意地去呼吸就随时会窒息。
我泣不成声被外婆唤醒,外婆把我抱在怀里。在睁
开泪眼前,听到那台放在窗口的收音机的声音。
它在唱一段戏词朗诵一首诗陈述一段遗憾,是常常
发生的错过与爱而不得。
收音机有两个喇叭,却用沙哑的喉咙悲泣着: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时年幼的我,仿佛在无限的接近那种炙热的情感。
所有的器官串通一气,悲伤在其中肆意游走。那时的自
己虽不知悲从何来,但伴随着心口隐隐作痛而萌发的温
柔与期待正蠢蠢欲动。
傍晚的火烧云缓缓蔓延至树冠,沮丧的气息仿佛谁
引燃了植物秸秆。模糊的黄昏里一只迷失的大雁游动着
长颈扛着翅膀,疲倦地从门垛间蜗行而过。它飞的很慢
慢的有些犹豫,它飞的很低低的好像有所嘱咐。
于是无知的光阴里,我常常在黄昏时仰头等待,希
望它再次经过。我要问它那天想要说些什么,又有多少
是那个人托它告诉我的。
后来狭窄的成长间隙湍急的时光顺流而下,我随波
逐流去挟持被打捞,开始不断经历喜欢人与被人喜欢。
但对爱这件事的标准,却永远停留在是否会心疼。
即便她还是个未知,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时。她
笑靥如花,你却仍觉得她若有苦衷,胸腔里未免幽忧惜
痛。
我带着这个标准,走过了我整个少年时代。我一路
收获喜欢,但从未与爱谋面。我总是对喜欢我的人说我
们之间不是爱情,也习惯了在喜欢一个姑娘时,莫名地
笃定我们之间不是爱情。
小学时期我考第一名被人喜欢,但当她被老师打手
板的时候,我没有心疼,只是在考试的时候把写满答案
的纸条抛给了她。
中学时代我打架总是赢,被人喜欢,但当她被人堵
在校门口索要钱财的时候,我没有心疼,只为她打了我
人生中第一次败仗。
大一舞会时我吹了口琴被人喜欢,喜欢我的人也正
是我喜欢的那个拉小提琴的人。但自己也只是在她被表
白的时候应表白者之邀,站在表白者身后为一首情诗伴
奏,只是曲子我知道是她喜欢的罢了
那场梦里有人在离开,当我醒来便萌生了好像有人
在等我的陌生的思念,仿佛刚读完一封信一样字迹清晰
跌证如山,可我不知道她是谁又在哪。所以在那年我生
命力薄脆的无法肆意呼吸时,更没有预料到会有一位叫
程棠雪的姑娘会在黄昏的五道口出现,又在后海雪绒绒
的一天把手落在我的肩。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人挤在炕上盯着那台
黑白电视,我强撑着困意一直到电视“杀台”,所谓“杀
台”就是电视内容资源短缺,最后一集结束后就会泛起
雪花响起雨水打在树冠上的沙沙声,所以也可以理解为
杀等于沙。但只要你敢问,大人就敢告诉你是电视台的
人被杀光了。
因为记忆的缺失,我仿佛是在熟睡时被转动的地球
挪到了另一个地方。当再一次睁开眼已是陌生的棚顶接
着是陌生的声音,然后是三个陌生的人。我不认识他们
但我知道他们是谁,至少那个看上去非常陌生的人是张
久枝不会错。
他们对我很好就像对待客人一样,我也很好像客人
一样礼貌。张久花说礼貌就是不烦人,不烦人就要滚到
一边去待着,一边就是除了别人的眼皮底下的其他任何
地方。
阳光下灰尘都会格外显眼,蹲在阴影里看着光,就
像窝在一座被称为家的房子里看着闪电划过窗,一天很
短,阴影绕小土房一圈就会黑天。
我不怕孤单只担心有人发现我并向我走来,那个我
从没有叫过姐姐的女孩发现了我并向我喊话。“走跟我
去玩。”她说。
“我正‘待着’呢。”我低着头说着,便开始用小
木棍在身前刨坑。
“切切切……”她人消失了,切声也越来越远。
那个人人都叫他李六子的男人站到我的身前,他就
像一个可以用来爬上屋顶的梯子,高大的使我藏身的阴
影的颜色暗沉到冰凉。
“在这待着干啥,去别处玩会去啊。”他说。
“啊?”
“啊?”
“嗯!”
“嗯!哈哈哈。”他很擅长笑,因为擅长他常常对
我笑,所以笑完就离开了。因为他的离开阴影单薄了许
多,我抹了几把汗就和了两手泥。
这都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最担心的是张久枝喊我
吃饭。“儿子回家吃饭了。”她细声细语地喊着,而我
的耳朵总是会替我自动翻译她说的每一句话,这时我听
到就像是计划生育的在向我喊话说:“嘿!那个超生的,
我看见你了,快来粪坑,可臭了。”理解起来就像是一
个明目张胆的陷阱。
后来当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地待着时,我也已经喜
欢上了我的习惯—一个人待着。因为阳光下灰尘会格外
显眼,阴影里的人就像灰尘,仿佛消失了一般,我想这
就是长大后我爱上了熬夜的病根。慢慢地我开始逐渐熟
悉了有他们的存在,就像他们也好像接受了我存在的事
实。只是这种正在悄悄淡化的疏离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仿佛我的血液里存在着一部分候鸟的基因,注定要在秋
日迁徙。
只记得一次重感冒一桌年夜饭后,紧接着又是一个
秋收的季节。
张久枝带着我到村口的小卖部接了一通电话,原来
外婆也搬了家,现在生活在离城镇很近的一个村子里,
但电话的另一头是张久花。她说:“你要听话,不听话
就会被送回来,听懂了吗?”她努力地暗示着,努力的
有些明目张胆。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那
时我已经无法确定电话两端谁更陌生。
“你想回去吗?”电话挂断后张久枝问我说。她用
了一个回字使我有些茫然,因此我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第二天的下午我被送到外婆那
里。如果这趟真的算是回,那的确和我来的那趟不一样。
毕竟如果当葡萄和提子都是你没吃过的水果,那就不存
在选择。如果它们都是你讨厌的水果,也就不存在更好
的选择。如果你是个大人让孩子去选择,也不过是让他
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以选择罢了。于是我开始庆幸当时
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不然很可能会给他人制造出情感
上的结节。
不管怎样重新与外婆一起生活仍是更好的安排,虽
然我依然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但因我与张久花的休战期
太久了,她的好胜心更为旺盛。所以每当她的妈妈无条
件地站到我这边一起对抗她的时候,她有多抓狂我就有
多满足。我也不用再与那个女孩分享一只鸡被跺的一般
长的两条腿,虽然张久花会与我争抢更大的那一条腿,
但如果亲情也需要一杆秤,那秤砣的意义也只是为了证
明公平而公平。
次年,我与张久叶一起正式步入生活的正轨我入学
她结婚,我连年科科百分但她的婚姻仍远远没有及格,
因此她离婚就像她应该结婚一样自然。
那是一个植物最为繁盛的季节她坐在菜园边,那场
婚变时受伤的头上裹着一顶针织帽,她安静得使人错感
这炎热的晌午滚烫的土地上,随时都可能会长出过膝的
白雪,从此就再也不会融化。
我蹲在她身前一边双手合十搓着木棍在土地上钻
洞,一边向她絮叨着那场使我心痛的梦。她仿佛并没有
认真地在听我说,但又好像听得格外仔细。
“初年!等你长大了,要娶一个在家里最受宠的女
孩做媳妇。”她看着我说。但如果她没看着我,我也没
听到自己的名字,那语气就像是在对她自己说,更像是
为了提醒自己说过第一遍,才重复说的第二遍。“一个
没有贪官的地方,富人都穷得让人可怜。”她说完后便
扯下那顶针织帽,放在自己的腿上摊平然后开始折叠,
好像不论折多少次,都不能令她自己满意。
过了跟多年之后,当我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
爱情,我才明白那天她想告诉我的也许是,被爱过的人
更具备爱人的能力,即便她只是喜欢你也就足够多了。
对啊,她是张久叶外婆三个孩子里的老二,和世界
上几乎所有家庭里的老二一样,是姐姐的妹妹又是妹妹
的姐姐,不大不小很难刚刚好,往往就跟可有可无一样。
一个不被宠爱的人,往往缺乏爱人的能力,甚至否定了
自己被爱的可能。所以在面对命运的刁难时,她不失望
于人,通通都嫁祸给自己。
我喜欢和张久叶聊天,就像我也喜欢和张久花打架
一样,因为她们对此都足够重视。只是那时候我太忙了,
能陪她解闷已经是忙里偷闲。一切只因张久枝已经挟家
搬到我们生活的村子里快一年了,我每天要忙着躲她,
忙着在她找我去她家里吃饭前,先在外婆的餐桌上先吃
完半碗,忙着在她找我回家睡觉时,也先在外婆的那铺
炕上挤出一个位置。
也就是从他们搬来的不久后,我的生活里开始出现
一个恐怖的行事逻辑,大人们开始站在第三方的位置对
待我。外婆对我就像在对待张久枝的儿子,张久枝对我
就像在对待外婆的外孙,其他人更为复杂因为他们好像
要同时面对外婆的外孙和张久枝的儿子。
仿佛他们在私下讨论我的归属权的时候出现了分
歧,最终把我列为公共设施。公园的健身器材就是公共
设施,好处是它不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所有人,坏处是
它不属于某个人,所有人对它行使有限责任。
我承认我生性敏感,因此那时我最不喜欢和张久叶
一起面对陌生人,因为她会把我介绍成她大姐的儿子。
我并不会怪她,毕竟她和世界上所有的家庭里即是姐姐
的妹妹又是妹妹的姐姐,不大不小看似被包裹着,但好
像并不重要的老二一样。所以我更喜欢和张久花一起面
对陌生人,当有人问她我是谁她会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
外甥。这就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所具备的其中一项技能
——以自我为中心有不必依仗任何人的情感自信。
只可惜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开始慢慢地对我客气了
起来,特别是张久枝在场的时候。那时我已然成为了两
个家庭里共同的最重要的客人,也可惜重要的客人之所
以重要往往是因为陌生,无论多么重要的客人,客气久
了就形成了礼貌,礼貌久了就只能陌生一辈子。
好在那时雾蒙蒙的归属感还没形成屏障,也就是所
谓的划清界限。
直到那年外婆在村里开了一间小卖部,因为不是村
里唯一的一间,所以那天下午上学前,我拉拢了班级里
几个有零花钱的伙伴去消费。他们每个人都买了一根冰
棍我也顺手拿了一支,随意的就像那天以前,我从餐盘
里夹走一个鸡腿一样自然。当我要离开时被外婆叫住,
她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密密麻麻的账本翻到全新
的一页。“来写名字,记账。”她说着表情复杂,像严
肃的微笑也像微笑着严肃。我心想这个老太太虽然没有
文化但还挺懂幽默的,因为我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天我是
笑着跑出门的。有时就是这样,你没放在心上的事更容
易朝着不理想的那一面发展。
因此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张久枝,当然我
说的回家是回外婆家,是与张久枝的家完全背道而驰的
一段路。
“以后从你姥姥的商店拿东西之前要先问我。”她
说。她同样表情复杂,看得出她在生气,像是因为我也
像是因为外婆更像是因为她自己。后来我不自主地跟在
她的身后回到了她的家,当天夜里我的被子有种“冒然
借宿”气味,那是被子陈放在柜子里经历了无数个季节
后酝酿出的气味,显然她也没有想到我今天会回来。
张久枝的家在村子的边缘,外婆的家在村子中间,
两家门前都有两条呈直角的路一条直接通往各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