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秋绥
礼初年2025-02-03 09:3110,468

  “是。”我说。

  “中午没吃饭?”

  “有人想让我吃,但我不能吃。”

  “‘有人’想欺负你?”

  “对,但他只是想。”

  “你怕‘有人’?”

  “我怕打哭‘有人’。”

  “那你还能坚持多少顿不吃。”

  “等这片地收成了。”我看着不远处的玉米地说。

  “你觉得你在忍?”

  “本来就是。”

  “你觉得怂和忍差哪?”

  “怕和不怕。”

  他听后没有摇头,只是将指间的烟蒂弹入身前的灰

  烬。“怂和忍都是怕,若不是怕别人就是怕自己。区别

  只在耐力,其实怂一辈子可以是勇,忍一时也很可能就

  是怂,你能一直忍吗?”他说。

  “很难。”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人从不同的角度看自己,都像在

  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吗?”

  “不知道。”

  “因为每个人从来都不是只有一面,当你觉得最像

  自己的那一面被人看穿、被人把持、被人拿捏的时候,

  就要用最不像自己的那一面一巴掌打过去。”

  “一定要用打的吗?”

  “男人可以恶,但不能毒。”

  “如果我打到他流鼻血怎么办?”

  “用粉笔头塞到鼻孔里就行了。”

  “如果他告诉老师怎么办。”

  “那就就继续打。”

  “如果他继续告状呢?”

  “使点劲。”

  “咬着后槽牙,憋口气?”

  “对。”

  那天我是跑回宿舍的,奔跑使我的内心有种成年人

  奔赴爱情的冲动,誓要同时结束和开始、誓要圆满、誓

  要尘埃落定。

  当我冲进宿舍的那一刻疤瘌头也刚好从床上爬起

  来,我礼貌地问候了他午安并询问他是否有松动的虫牙,

  之后我便耐心地一遍一遍地确认那颗虫牙有没有被我

  打掉。让我意外的是在此期间疤瘌头虽竭力挣扎却始终

  没有还手,但更让我意外的是疤瘌头的追随者们。当这

  一切从开始发生到彻底结束,他们都保持着自己的睡姿,

  眯着眼扮演着一位位困倦的观影者。

  最终疤瘌头的虫牙被我扔出窗外,他瘫靠在那堵充

  当着床头的墙上吞咽着血水泪,如散珠粒粒分明。我像

  要完成一项环环相扣的任务一样,机械地将我来时从教

  室拿的粉笔从兜里掏了出来,可他的鼻子并没有流鼻血

  也没有要流鼻血的迹象。于是我将粉笔丢到他的身前。

  他探出手却犹豫了,我没有告诉他粉笔是用来干嘛的他

  也没有问。这时我也清醒地意识到什么是适可而止,适

  可就是当小小的粉笔都让人束手无策时。

  那个晌午过后疤瘌头沉默了,他突然戴上了一顶已

  经洗褪色的鸭舌帽,不论我在哪里见到他那顶鸭舌帽都

  扣在他脑袋上。当那顶鸭舌帽的帽檐越压越低,就快要

  吞没他整颗头颅时他就突然地消失了。与他同村的同学

  说他没有在村子里,他曾经的追随者们猜测他很有可能

  去找“七匹狼”了。直到那天老师又一次清点“反面教

  材”时提到了他的名字,当我得知他退学后被送到乡里

  的某个修车铺里做学徒后我说;“对不起。”我对着当

  所有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才被人铺在宿舍水泥地上

  的那床供人踩踏的被褥说。

  也是疤瘌头离开许久之后,我才得知在“七匹狼”

  出现以前,疤瘌头才是那个人人可欺的同学。原因也非

  常简单因为疤瘌头是疤瘌头。那时疤瘌头就总戴着一顶

  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很低,看清他眼睛的人都嫌弃他的

  头,因为嫌弃他的人同时也是摘掉他帽子的人。当“七

  匹狼”出现后疤瘌头就彻底摘掉了帽子,讽刺的是当有

  人肆无忌惮地顶着那颗疤疤癞癞的头称孤道寡时,却没

  有人再嫌弃过他。直到我的出现,疤瘌头又从箱底掏出

  了那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很低仿佛要吞没他整颗头

  颅。

  也许是我偏执狭隘,当疤瘌头的故事首尾相连时我

  开始理解了他,人总不能即要欣赏别人淋雨,还要乌云

  到别处去。人不可能站在雨外看雨,看雨的人也在雨中。

  本以为疤瘌头只是一段插曲,我的寄宿生活总会回

  到我预想的正轨上,谁料疤瘌头的离开只是一段主歌的

  结束,副歌的鼓点才刚刚敲响。就像你不会在一座山上

  只发现一丛杜鹃花它定是漫山遍野,你若在草原偶遇一

  匹狼,那么它也就证明了一群狼的存在。

  这些人往往都异常谨慎且不乏耐心,他们不会立即

  对你发起攻击,而是不厌其烦地去试探你。比如饭后多

  人挤在一起共用一个水龙头洗饭盒时,他就会用他的饭

  盒撞击你的饭盒,你若妥协一人就等于公开宣布了你要

  最后一个洗饭盒,因为接下来会有无数个人轮番撞击你

  的饭盒。

  又比如你晾衣服时,不论是否避光你都要晾在晾衣

  绳的中间,这样各个小团体的人,就会因猜忌而替衣服

  主人弥补地位的不足。若你将衣服搭在晾衣绳的一端,

  即便你没有影响到别人,但只要别人看不顺眼,就会随

  意的把它扯下来扔到土地上,踩上两脚也是正常的。

  诸如此类的事可以挤满二十四个小时里的每一分

  钟,但如果你不想被全校的人当皮球一样想拍就拍想踢

  便踢。那你更要坚定地执行这一条法则,就是永远不要

  说对不起,即使你踩了别人的白鞋,即使你打翻了别人

  的水杯,即使你绊倒了人也都不要说对不起。因为在那

  所学校里我从没见过有谁因说了对不起而被原谅,而我

  倒是见过不少因说了对不起后,过了几个月仍还在因那

  一句对不起而挨打。

  正是因以上种种,我的生活里突然就窜出很多个

  “抱不平”要我打,同时我也成为很多人生活里的“抱

  不平”。这也让我总结出一个有趣的经验,就是如果我

  打了一个人,就要立即去将这个人的首领也打了,不然

  的话我就要被很多个人一起打。

  即便如此我常常还是会被很多个人打,人多人少就

  要取决于我打的人的家里有几个哥哥。因为我们这一代

  计划生育的缘故,一家一般不会超过两个孩子。作为哥

  哥的人一般因好面子的原因,大多不会叫上自己的朋友

  来打一个小学生。

  所以最恐怖的不是我打的人有没有哥哥,而是我打

  的人有没有姐姐,因为只要他有一个姐姐那么他就会有

  大于等于五六个哥哥,且均会到场。

  我在外求学的那些年,因为寄宿学校采取大星期制。

  也就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会有一次可以回家的假期,

  其余每个小星期的周末会放一下午的假,学生可以在校

  内自由活动。于是我一个星期六天半都在打人,而在周

  末的午饭过后我便站在教室旁的断墙边,被我打的人的

  哥哥姐姐们排着队打。人数最多的一天,我还没来得及

  吃午饭就开始被打,一直到天黑仍还有匆匆赶来的哥哥

  姐姐。每当我被打了一整个下午后,我便躺在床上倒头

  就睡,毕竟后半夜开始我就一定要开始打人,太迟了六

  天半的时间是打不全的。

  我没有时间想太多,也没有动过到此为止的念头,

  因为我相信自己没错。并且我始终认为这是一轮轮公平

  的游戏,毕竟六天半的时间我可以打很多人,然后那半

  天我再被很多人打这的确是公平的。虽然旧恨未消还在

  增添新仇,但彼此拼的也只是耐力罢了。

  有一次在我被打的时候湖哥恰巧路过那堵断墙,他

  没有见义勇为只是蹲坐在断墙外微笑着观望。直到最后

  一轮的哥哥姐姐又一次负完仇离去,他才招招手让我过

  去。我坐在他身边,他从兜里掏出几颗沙果拍到我的怀

  里。

  “怎么,面对比你大的人就不敢还手了。”他说。

  “反正也打不过,不如保存体力。”我嚼着一整颗

  沙果,嘟囔着说。

  “我不是一定要帮你的对吧。”

  “我也没想过要人帮。”

  “其实我是想帮你的,但又不想让你丧失乐趣。”

  “但这并不好玩。”

  “扛住了就好玩了。”

  “扛多久?”

  “没多久了。”

  “嗯!”

  “你扛得住吗?”

  “不就咬着后槽牙憋口气吗?多大点事。”

  那天过后又过了几个星期,同样是周末的后半天,

  湖哥所说的“乐趣”真的出现了。那天除了极少数“新

  仇”的哥哥姐姐打了我,“旧恨”的哥哥姐姐却无一动

  手。

  “今天我们可以不打你,但有条件。”“旧恨”的

  哥哥姐姐们选出的男性代表站在我的面前说。

  “啥条件?”我说。

  “我们今天可以不打你,但你回头也不要再打他们

  了,行吗?”

  “如果你们不能保证他们不再招我呢?”

  “那我们就保证不管了。”

  “好。”

  那个人得到了我肯定的答案后,并没有直接离开。

  而是转过身去对着已经迫不及待地“新仇”的哥哥姐姐

  们说:“如果想要你们的弟弟好过点,就听我一句劝别

  打了,这孩子是生枣打不熟的。”

  正是因为这句话,那天只有四五个人打了我,而我

  在后来的日子也始终不肯与这些人和解。在我的记忆里

  那些年只有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没有挨打,但从此也就再

  也没有哪个时刻的我,比那个下午更想挨打。

  那是期中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一名后的第一个周末,

  这件事对当时的我来说和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会挨打同

  样寻常,因此我也没有向任何人分享喜悦的欲望。因为

  我并没有喜悦和我并不想打人也不想被打一样,但这仍

  是我的骄傲无需任何人准允的我唯一的也是唯一属于

  我的,来自我独自浇灌心田培育出的“好友”的触手的

  回馈,好似揉捏双肩的安抚。

  可就在今天它就被人强行否定,仿若撕扯般的剥离

  我的身体,并被成年人的自以为是和虚伪取而代之。原

  来痛苦就是鲠在咽喉的一种咸酸的味道,吧唧吧唧嘴淡

  涩齁苦。

  那天上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后,那个叫李六子的男人

  已经等在教室门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东北回来的,

  他依然喜欢对我笑,虽然他只擅长笑可我还是喜欢。他

  好像没有说话我便一路跟着他走出校门,来到村里的一

  家饭店的包厢门口,进门前我异常欣慰因为我错把这当

  成了我的奖励,可当他推开门后我便萌生了逃跑的冲动。

  偌大的包厢里人挨着人显得十分拥挤,这些人分别

  是教我各个学科的老师,有一些是我并不熟悉但也是在

  校园里见过的老师,还有张久叶和他的教师老公我的二

  姨父。

  平日里一位位迅猛的像短捻炮仗的老师们,此时仿

  若一撮撮受潮的火药,温吞吞的使人生怜。他们见到我

  就像见到了网恋奔现的对象,在一段必须坚守的安全的

  距离内尽可能地亲昵。这样在酒桌上以低姿态示人的教

  师,在如今的社会已实属罕见。可在当时这种看似非必

  要的缔结和短时间的亲昵里,却包含着同事间相互证明

  和抬举职业地位的情谊。但最主要的是因为当时教师工

  资少的可怜,以及不需反复点拨且有师甚通的家庭更是

  少之又少。

  当我在椅子上坐稳后二姨父也举起了酒杯,他一边

  向各位老师敬酒一边推销着我,同时也向我吹捧着各位

  老师。各位老师在被敬酒后也温馨地对我提出极为自我

  的意见,数学老师觉得我不够仔细认真,即便我的数学

  成绩满分。英语老师希望我增加词汇量,即便我已经记

  住了我能接触到的所有单词,且在我向她借英文字典时

  她还轻蔑地拒绝过我。思想品德老师觉得数学老师的建

  议是十分关键,自然科学老师觉得英语老师的观点远见

  非凡。体育老师称赞每位老师的敬业精神,并分享了自

  己无课可上时,《故事会》里某个故事给自己的教育事

  业带来的启发。

  其余没有教过我的老师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便开

  始称赞起了我,“这孩子一看就是学的样子。”一位胖

  胖的老师看着我表扬道。其余的老师纷纷停筷,斟酌着

  点头表示赞同。学的样子是什么样子,这令我疑惑许久,

  直到我成年后开始不断地接触陌生人时,当我发现对方

  肉眼难寻到可称赞的优点时,我竟脱口而出“你是那所

  学校毕业的。”那一刻我终于解惑。

  “同一张试卷,及格能使你看到一位好学生。但高

  分,势必让你看到一位好老师。”二姨父说。我听到后

  拿起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这是我今天吃的第

  十二颗花生米,同时这也证明了这句话他今天已经说了

  十二次。

  在此之前他每说一次都会看向一位老师,被他目光

  锁定的老师无一不停筷举杯一饮而尽以表“同病相怜”

  之苦。更有甚者在落杯后双手合十,以解人难得之姿踌

  躇满志之容,发表着自己为何如此认同此话以及个人对

  此话的见解。

  那时我的骄傲在被知书达理的轮奸着,可这一次不

  同因为当他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后她盯向的是郝老师。

  郝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她赞同我看课

  外书还将她喜欢的书借给我读,并在期中考试时给我的

  作文打了高分。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因“不得不”才出现

  在这个包厢里,因为我们都不需要朋友但也不奢求敌人。

  我们都是异类,我第一次了解到异类这个词也是因为郝

  老师,那是她借给我的一本书中总是出现的一个词,那

  天我去找她还书并向她提问说:“老师我可以做异类

  吗?”

  “不可以。”郝老师甩着马尾,拨浪鼓一样摇头否

  定。

  “为什么?”

  “为什么都不行。”她继续否定道。我从未见过有

  人会如此决绝的又如此耐心的否定,决绝的有些过头耐

  心的又不会让人失望。

  “总有理由吧。”

  “理由就是你会在朋友的葬礼上唱歌吗?”她看了

  眼我送回的书又看向我说。

  “如果他喜欢呢?”

  “但葬礼就是葬礼啊。”

  “如果他不喜欢悲伤呢?”

  “如果!如果!如果保持沉默,很难吗?”

  “本来不难,可你偏说,他是我的朋友。”

  “所以!你可以,你可以做异类。”她庄重地看着

  我言语铿锵顿挫,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在吞没上一个字的

  尾音丝毫不留余地。因此我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倘若落

  在地上定不会高高弹起,因为它们沉重、坚硬、又有血

  有肉。

  “这个世界异类多吗?”我说。

  “不在少数,但绝不是大多数。”

  “公平一些,那大多数的应该叫什么?”

  “可以叫,发现异类存在的人。”

  “是坏人吗?”

  “不至于,他们只是一些习惯了用泡菜坛子存凉茶,

  来招待人的人罢了。”

  郝老师真的是一位好老师,她是一位必须要耐心教

  你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话的义务教育工作者,又是一位

  热切地想要你相信,不是非得用一个极端去证明另一个

  极端的好老师。

  所以当二姨父第十二遍重复那句话时,当郝老师被

  二姨父的目光牢牢锁定时。她即演绎了与其他人相同的

  动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同时又执拗地固守在众人的

  对立面,认可了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本质特性。

  “打铁还需自身硬。”她说。她微微垂头没有看向

  任何人,人的相貌各异,为何能演绎出同样的轻蔑和鄙

  夷。那种表情只要见过一次,就足以一生都记忆犹新。

  短短的一句话,已然是那天的我得到的唯一的认可

  和安慰。也正是因为郝老师是一位好老师,就在突然的

  一天她便不再是我的班主任,也不再是任何班级的班主

  任,也不再是某一科主课的教师。

  那天我走出饭店愁绪可论斤而称,我吃力的昂起头

  天空好像一眸倒置的眼神,乳云鳞集日头西斜似偷瞄、

  似暗瞥、似为难失望愤恨不满,更似不屑一顾的标准的

  翻白眼。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那个叫李六子的男人。

  “骑摩托。”他说。

  这个答案彻底摧毁了我所有的期待,虽然那个年代

  骑摩托出行是最常用的出行方式,可他如果没有做长途

  车就不会知道车票涨价了。从五块涨到了八块而我一个

  月只有十二块钱,况且上一个假期结束后公车售票员告

  诉我下次车票单程就要长到十块。这也说明不出意外的

  话不论我要在这个地方呆多久,都要继续每天去偷学校

  周边田地里的农作物存够一整个编织袋后,等到放假那

  天的中午扛到集市上去卖用来补贴车票的溢价。

  这个从偷到卖的过程我已经十分熟练,况且我还有

  郝老师这位老主顾,不论我在卖什么她都会买她从不讲

  价也不多付,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帮她一起抬回家。虽

  然她知道我总是在集市上刻意躲着她,但她还是总四处

  找我,我躲她是因为她第一次买我了的土豆后对我说:

  “难道只有我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吗?”我猜她之所以

  会执着于找到我,也是因为这句话吧。可即便是我有一

  位姓郝的好主顾,可北方仍只收获一季。

  因此后来的那几年,当我无法赚到足够的车票钱时,

  我便在放假的那个中午开始沿着柏油路向着家的方向

  慢跑。一直跑到五点半拦停最后一辆去往镇里,同时也

  路过距离我所在的村子大概三公里远的那个道口的班

  车。

  这样可以使我避免利用他人的同情心,同时也可以

  理所当然地坐在班车靠近车头的位置躲过晕车之苦。我

  之所以始终都没有向家人提及此事,并不是担心他们会

  拒绝我,反而我坚信他们会立即给我补齐车票的溢价。

  一切都只因那时我已经萌生出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感,这

  使我羞于接受那些超额的恩予它貌似接近于施舍,倘若

  我索要便等同于乞讨。

  后来的日子我突然开始执着于一个人去重复那段

  因车票溢价而慢跑的路,甚至即便是我存够了回家的车

  票钱,但只要天无暴雨风雪我都不愿放弃那段路。只因

  我在那段路途中发现了一片坟地,我生命中第一口香蕉

  就是来自那里葡萄也是。虽然香蕉的皮被烧得成虎皮色,

  葡萄也被淋过高度白酒。

  很多年过后的那天,当我终于知道了其实葡萄自身

  并没有酒味的时候,我便坐在被晌午的日头炙烤着的路

  边长椅上笑出了声。开心地像极了我第一次吃了淋过高

  度白酒的葡萄后,在那条并不宽的柏油路上展臂蛇行,

  独享着那份孤寂带给我的自由,一时人间和煦眼波温柔。

  小学毕业那天湖哥带了一条鸡腿给我,我们坐在教

  室旁的断墙外闲聊。

  “哥你是做啥工作的?我能帮你忙吗?”我说。

  “怎么,钱不够花?”

  “不够。”

  “要多少我给你。”湖哥说着就把手伸进兜里。

  “我要自己赚。”我连忙摆手说。

  “你太小了,我的工作不适合你。”

  “那等我长大了你要记得我,我叫李初年。”

  “好,我叫那湖。”

  “那到底要长多大才算大?”

  “等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差不多就长大了。”

  “你要走了?去哪?”

  “先回市里再到镇里。”

  “你走了我就没人聊天了。”我嗦着指头说。

  “用不了多久,你也会离开这里的。所有的乡村中

  学很快就要合并到一起然后在镇里重新成立一所学校,

  到那时候我们会有大把的时间聊天。”

  湖哥的确没有骗我,开学前我便从二姨父那里听到

  了一模一样的消息。可在此之前我仍要回到那个离城镇

  最远的中学读书,可惜的是那时的我还不相信,我一生

  中听到过的所有我认为的好消息,大多数都对我不怀好

  意。

  在那个离城镇最远的村子读中学的那段日子,留给

  我的唯一印象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饥饿。虽然在当时

  的人类社会阶段性的保持饥饿感,已经是维护身体健康

  的一种常见手段,可不同的是持续的忍饥受饿,只会使

  人获得一具虚弱的身体与一瘫营养不良的灵魂。

  之所以会吃不饱饭也是与并校的消息有关,因这个

  消息老师无心上课学生也无心读书。毕竟没有多少老师

  愿意,在摆脱了在乡村教书的命运后,还愿意赌上自己

  的声誉与前途,在进城后继续教育这些基础薄弱的乡村

  学生。也没有几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孩子,会思虑前途且

  坚信未来之所以可期竟多与学习有关。

  校长为了应对这一涣散的局面,便在校园内外开荒,

  无课可上的学生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免费的劳动力,并

  美其名曰“落实劳动教育。”

  那时我们整日耕种从翻地开始紧接着刨坑、种椒秧、

  浇水、除草、间苗,最后到采摘装车结束。农村的孩子

  热爱劳动全世界的孩子也都不喜欢上课,因此疲累也就

  不值一提。只是吃饭时饭盒里的米饭都不足捏实两团寿

  司,白菜帮从没超过七片只能喝汤灌个水饱。

  我没理由埋怨因为我身边没有一个人会发牢骚,如

  此的饭菜正是他们所希望的。毕竟他们在离城镇最远的

  村子读书却离家最近,隔三差五家里来人都会送来许多

  零食,得知食堂吃不饱饭更是会零食加倍。

  我同样在离城镇最远的村子读书却也离家最远,张

  久叶与我同在一个村子生活她只去过一次学校,恰巧是

  在祥和晚自习。二姨父与我同在一所学校,不巧的是他

  从未去过食堂。当没有人知道你吃不饱的时候,你必须

  做的是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吃饱,不然你随时可能成

  为最清白的嫌疑人,做好这一点之后才是想尽办法充饥。

  不让人知道你吃不饱很容易做到,只需要收集一些

  零食包装袋装在兜里,时不时地掏出来扔到地上就可以

  了。难的是无处充饥,人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多

  数来自在困难出现前积累的见闻。去年学校周围的田地

  里还种满玉米,而今年除了辣椒便是绿豆,绿豆要到八

  月份才会成熟,而用辣椒充饥如同用胃焐炭。

  人在饥饿的时候就像蹿上餐桌的老鼠无所畏惧,因

  此我在深夜常常溜出学校去到回家路上的那片公墓,捡

  拾风化后混入沙土里的桃酥渣左手倒右手便倒进嘴里。

  那天我从公墓返回学校的途中路过郝老师家,她家

  菜园里的西红柿如同女巫用来诱惑白雪公主的苹果般,

  散逸着可令人不计后果的肉眼可见的鲜艳的味道。

  于是我果断翻墙潜入菜园,勇气不仅是来源于饥饿

  更是因为这家的主人是郝老师。我始终相信郝老师是一

  位好老师,也只有被她抓住此时正在发生的事才会和没

  发生一样。

  那天的月亮好似一盏一万八千瓦的金卤灯,我单膝

  跪地影子蜷缩在地上湿哒哒的,如身处烈日下般清晰。

  我紧咬牙关以防跳跃的心脏,从口中逃出钻进不远处的

  老鼠洞,我每摘一颗西红柿夜仿佛就明朗一些。那夜我

  收获颇丰,那天我失去的最多。

  多年后当张久花的孩子也长到了问个不停的年纪,

  那夜我哄他入睡,月亮明晃晃的降落到窗帘上的那枝最

  粗的槐树梢上。他皱着鼻子眯着眼向我埋怨说:“大哥,

  为什么要有月亮。”

  “因为总有人要赶路啊。”

  “那月亮什么时候最亮。”

  “做贼的时候,月最亮。”

  “有多亮?”

  “白天一样?”

  “阴天?”

  “万里无云。”

  自从我偷了郝老师家的西红柿后,它就成了我这一

  生最爱吃的水果和蔬菜。它总是同时出现在我客厅的茶

  几中间,和厨房的案板旁边。我还给它重新取了名字叫

  思甜,因为我有西红柿吃的那几天,已然是我短暂的中

  学时代最幸福的日子,因此从那几天里是忆不出苦来的。

  最终我的身体还是垮了,在月假回到家的第一天。

  我因为吃得太撑,腹中先是翻江倒海紧接着便从臀泄到

  喉咙,整个人瘪塌的像被瞬间抽光空气的矿泉水瓶,只

  能用鬼异的姿态才能勉强站立。

  那是我第二次去医院,不是中医院也不是西医院是

  蒙医院,蒙古族的一位中年的小眼睛医生一边给我号脉

  一边向我问讯,另一只手快速地写下一个个药名。

  “他这是咋回事?”张久枝歪着头试图看着医生的

  眼睛说。

  “营养不良。”医生顿了顿笔说。

  “严重吗?”

  “严重的营养不良。”医生停笔后双手交叉抬起头

  回答道。

  “那多开点药。”张久枝用建议的口吻命令道。

  医生脸上迅速地浮现过诧异和转念一想两种表情

  后,又重新提笔在药单上填了几种药名。

  当药房递给我们十几个装着黄豆般大小的蒙药丸

  的大瓶子,而且每个瓶子上都写着用量最少的都要一次

  服用三十丸。那时我的脸上也迅速地浮现过和医生同样

  的表情,先是诧异怎么会这么多?然后转念一想这么多

  就是不吃饭也不会饿了吧。

  返校的那天上午,发生了一件令我既期待又恐惧的

  事情,那个我没叫过姐姐的女孩,因辍学后在社会上游

  荡惹了乱子。那个叫李六子的男人伙同张久枝一同骑车

  前往她的住处,摩托车发动的那一刻那个叫李六子的男

  人咬牙切齿地吼道:“看我他妈的不打断她腿。”吼完

  便扬尘而去。

  我期待是因为我怀疑,他难道真的会打断她的腿?

  我恐惧也是因为我怀疑,他不会真的打断她的腿吧。许

  久之后那辆摩托车载着三人回来了,那个女孩全身上下

  焕然一新,被温柔地夹在两人中间,张久枝贴心的抚弄

  着那个女孩因风而错乱的头发。那个叫李六子的男人在

  停车后将手拢向身后,以保证那个女孩安全下车。那个

  女孩手里拎着几套标牌还没扯的新衣,就像一艘豪华的

  游轮路过一艘手动渔船般与我擦肩。崭新的购物袋锋利

  的棱边划过我的胳膊,微微的擦痛却令我有了断臂的错

  觉,这时我才恍然意识到,我期待的怀疑我恐惧的怀疑,

  都恰好证明了我的愚蠢。

  愚蠢一旦被证明,不论有多少人知道即便是只有自

  己知道,那也都足够令人无地自容。于是我跑到外婆家,

  偷偷将张久花的那本菜谱书装进书包后,便去几公里外

  等待返校的公车。

  后来的那段日子,虽会因每餐都要吃一大捧药丸而

  胃痛,却也因此便不会常常因纯粹的饥饿而焦躁不安。

  胃痛稍缓略感饥饿时,便翻开张久花的那本菜谱,望梅

  止渴虽终究还是在渴。可世间事不也多是如此吗?得多

  少是多少,得多少失多少,失多得少,看见就好。

  日子虽仍很漫长,可无论多么漫长的日子总有最后

  一天。当最后一天也过去,并校便也不再只是个消息,

  我终于去到了镇里读书。虽然只是同一批人换了一个地

  方读书而已,可吃饱饭却不再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而湖哥也没有食言,在我开学不久后他便拎着一大

  袋零食来到校门口探视我。

  “还想赚钱吗?”湖哥夹着香烟,用掌跟按揉着青

  肿的脸颊说。

  “想。”我说。

  湖哥听到后,从袖口抖出一把三十公分长的刀子丢

  进零食袋后说:“敢吗?”

  “打架?”

  “算是吧。”

  “你不嫌我小了?”我试探着说。

  “就是因为你小。”

  “我需要做什么?”

  “我赢的时候你站一旁看着,如果我要输你就……”

  湖哥顿了顿看向躺在零食袋里的刀,又拍了拍自己的大

  腿后继续说:“用它去刺对方大腿见血就行。”

  “你会一直赢吗?”

  “输赢都是常事,但用你就是要保证我不会输。”

  “不会死人对吗?”我盯着那把匕首说,却将所有

  的焦点都寄托在余光里的湖哥,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捕捉

  到肯定的答案。

  “我们无论做什么事,其实都是冲着最坏的结果去

  的,最好的结果都是因为最坏的结果没出现而已。”

  “那我想想。”

  “想想不如试试,明天晚上十一点半我来接你。”

  湖哥说完便拎起趴在他脚边的零食袋递到我的手上。

  “如果我用自己的办法,即不见血又能让你赢行

  吗?”我说。

  “你有办法了?”

  “没有,但一定会有的。”

  “听好喽,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如何利用好,别人怕

  而你有的东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湖哥说完拍了拍

  我的肩膀便离开了。

  其实湖哥已经告诉了我答案,别人怕而我有的东西,

  我除了拥有未成年人在刑事责任方面的法定从轻待遇,

  和他给我的那把刀之外也就再无其他。而我的年纪若离

  开了那把刀也就不足使人生畏,而我又不能真的用它去

  伤人,所以我只能在那把刀上大做文章。

  那天夜里我咬着手电筒猫在被窝里,用旧鞋带一圈

  圈地缠绕那把刀的刀身,最后只留大概两公分的刀尖。

  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我想利用坦白顾虑作为手段,

  用来向人证明勇气。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利害

  关系,都需要呈现出结果才能使人信服,往往只需反向

  提供证据让人看见可能性便可。一把刀如何证明的决心,

  除非那把刀被缠绕到只剩短短的刀尖。

  到了第二天夜里我翻过校墙坐上湖哥的车,抵达了

  众人斗殴的地点。双方都生得膀大腰圆,手里都攥着长

  短不一的棍棒,他们没有多余的叫嚣便打了起来。湖哥

  一方明显在人数上占据着上风,这种局面按约定我本可

  以就在一边看着,可我还是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好像是受

  过重伤,刚刚出院的尖刀向人群抵近。

  一切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当对方察觉有人拿着刀

  正向他们靠近时便乱了方寸。于是又象征性地挥舞了几

  下棍棒后便越撤越远,湖哥一行也没有继续追赶,我知

  道其实湖哥要的也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湖哥开车送我回学校的路上,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

  塞给了我。当我将钱揣进怀里的那刻,我顿感自己已经

  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就连身边的高楼,以及我屁股底

  下坐着的这辆四个圈的车,也都因这五百块变得廉价。

  那夜我没有急着翻墙回宿舍,而是怀揣着那五百块绕着

  学校的围墙,计划着明天的鸡腿和未来的远行,直到天

  空渐白我才返回宿舍。

  那时我无比相信这样赚钱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我

  成为百万富翁。可随着我的钱越存越多,湖哥约架的次

  数却越来越少。从寒假前的两个月,一直到那年的春节

  前一个星期,我才又一次在年货摊上见到湖哥。

  湖哥随手买了一个红包,将五百块包到里面强塞进

  我的兜里,然后将我带去了一间奶茶馆。他一边给我倒

  奶茶一边说:“有一场我不想打但一定要打硬仗,元宵

  节晚上十一点东郊老水泥厂。”说到这他从兜里掏出一

  张照片按到了我身前的桌上。“如果你的刀能让这个人

  倒下,我保证你不坐牢再给你两万块。这次你要好好想

  清楚,我不催也不会再联系你,当天去还是不去都由你

  自己决定。”

  

继续阅读: 第四章:冬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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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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