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时的我来说,拥有两万块与成为百万富翁并无
区别,可我也无比地相信自己,即便是用刀伤人不犯法
我也没有勇气那样做,因此我无需长考,便在心里拿定
了主意我是一定不会去的。
假期终究还是舒适的特别是寒假,家中食材储备充
足各种肉食轮番占据着餐桌的主角地位。作为一个以吃
饱为生命终极目标的孩子来说,这的确是无可挑剔的,
可身为亲族中的一员,仿若船势必要浮在水上般的融合
度是无法让人满足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自身的密度
出现了问题,不然为什么会一家四口只有三双棉拖鞋,
我若穿上一双那个叫李六子的男人,就需要穿夏季的拖
鞋。又为什么只要我在外婆家吃一碗饸饹面,就会有人
要吃剩饭。
这使我不得不怀疑,我的影子很有可能是一个行李
箱,不然怎么会不论我出现在什么地方不论什么人,都
会觉得我只是短暂的停留,像一位文明的旅客一样。
也是从那个假期开始,那个叫李六子的男人和张久
枝,也开始执着于在节日里争吵,好像他们的愤怒需要
仪式感,在节日爆发会更隆重些。
我看着他们相互指责,每一句嘶吼都好似是在向某
个暴戾的判官提供足以让对方被斩首的证据。我看得出
他们并不在乎争吵的原因,都只是纯粹地在享受贬低对
方的过程而已。因此我有理由不去介入这争吵的过程,
可我又无法拒绝平摊他们争吵后的结果,结果就是无止
境的冷战。他们虽同往常一样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涉,却
又偏要用我行我素的气势,傲慢地提醒着对方无论我做
什么都与你无关。
白天他们各忙各的,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太多机会能
被围困在同一空间,所以最令人压抑的是晚上。晚上他
们一个侧躺在炕上,一个坐在炕边的凳子上,都全神贯
注地盯着窗边的电视机。就算他们每天都会看的电视剧,
已经唱完片尾曲播放起了广告,二人也仍纹丝不动,就
仿佛在参加一场耐力拉锯战的决赛,且亚军会成为冠军
的奖牌。
他们不说话的那些日子铁炉被烧得通红,因为我总
感到,他们那不设上限底线又极低的呼吸貌似携带着冰
碴。极端的环境适合所有复杂情绪的生长,我仿若在看
着一只玻璃杯在源源不断地溢出水来却不能喊停。如此
无力的窒息般的紧迫感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到了元宵
节他们又一次爆发。
那个我没叫过姐姐的女孩,从不会将自己囚困在这
样的氛围里。每当有人开始宣战她就会立即溜出门,去
外婆家享受大家庭的其乐融融。对她来说那叫加入而在
我心里那意味着投奔,投奔的前提是避难光听起来就不
太体面。
可元宵节这天,当她再一次溜出门不久后我便也跟
了出去,我一路远远地跟着她,直到我看着她坐上外婆
家的餐桌。那张圆桌因她的到来显得有些拥挤,可那拥
挤也正是躲在电线杆后面的我定义过的幸福。那夜我在
烟花的观照下,在大黄狗的暗吼声中,翻进外婆家的院
墙,顺着鸡窝旁的木梯爬上了屋顶。
节日里的夜是烟花的深林,我蹲坐在平坦的屋顶也
遁入了黑暗之中,似一墩弃置的烟囱,四周尽是绽放的
“树冠”。只觉得屋内的欢腾将黑暗与我一同向天空推
举,最终升停在了一个礼貌的距离。
我闭上眼开始去探视胸腔内那萎靡的孤独,这使我
又一次重温起了儿时的那场梦。梦里那个让我心痛的人
到今天都还没有出现,想必她一定是有诸多不便。是的
我从未怀疑过她是否存在的真实性,因为每当我悲伤、
每当我怀疑、每当我捉摸不透生活也看不清自己时,就
会想到她。只要想到她,她就充当起我继续生命的“理
由”,给我讲着道理为我虚设一个台阶,我便因此期待
在一个呼吸平淡的日子去与她相识。我希望她猜中我的
果实埋在土里像山药、土豆、花生、荸荠一样,知道收
获起来会很辛苦,还牵着我的手逢人便说“看土里埋的
地上长的,都是我的。”
她会是重新定义我,再次为我命名将我“区别”对
待的人,所以她的存在很重要,生命之必需般重要,可
此刻我还不知该朝着哪个方向思念她。
“你在哪?是要先离开才能靠近的地方吧?”我闭
着眼提问睁开眼回答。我无比信赖地躺向身后的黑暗,
同时别在我棉衣内衬兜里的那把刀也扑入我的心脏。我
不知道它为何突然出现在我的怀里,好像只要我需要,
它就会随时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一样,我抬起手看了看
手腕上的电子表九点二十四分。到今天为止再也没有某
个时刻,令我如那天那般迫切地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也
再没有哪段时间的我,比那晚更需要两万块钱。
我身无分文揣着那把刀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天空
同时落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与那冬的最后一场雪。我不
担心有人会因找不见我而慌乱,如果一块钱不幸的成为
公共财产,那它今天在谁钱包里都可以。
因寒冷那天我走得很快,一边走一边一边扯掉绑在
刀身上的鞋带,那条路上的我比那把刀还锋利,就像一
把螺旋状的钢锥,可以钻入所有坚硬的物体。
当我进入镇里的那一刻我迷茫了,作为一个生活在
离城镇最近的村子的孩子,我却只知道如何从家去往镇
子。且过去每次湖哥都会去学校接我到约架地点,而每
次的约架地点都是镇外的那座桥下。所以如何去往老水
泥厂?老水泥厂又在哪?
节日里的镇子店铺早早便关了门,放眼望去整条路
上寻不到一个可以证明我正在静止的参照物。我看了一
眼手表十一点整于是我跑了起来,我拼命地跑不顾方向
是否正确。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一位和我一样匆
匆赶路的人,他抬手给我指了一个方向我便朝着那个方
向奔去。
当我距离老水泥场的大门还有两三百米的距离时,
警车和救护车接连从我身边驶过,我放慢了步子看了一
眼手表十一点二七分。当我到达老水泥厂时,湖哥已经
被警察按倒在雪地上。他身边躺着一个人,保持着一个
看上去很舒服的睡姿一动不动。本来已经放弃反抗的湖
哥,看到我后又开始挣扎起来,直到确保自己是最后一
个被押上警车的人后,才又一次放弃抵抗。这时他身后
那处未被破坏的雪地上,出现了两处长方形的凹陷。他
一边被押往警车一边回头看我,直到我看向那两处凹陷,
他才转过头去疾步跨上警车。
我知道那两处凹陷里,是他承诺给我的那两万块钱,
可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何会如此坚信我一定
会去,而那两万钱也很快就被警察发现了。那天我揣着
一把刀踏着雪去,又把那把刀扔进雪里蹚着雪回,而我
得到的和我失去的,却都与那把刀没有任何关系。
那天过后我继续重复起和从前一样的生活,因挑衅
而反抗因反抗而打人与被人打,因与亲情的密度不同而
坚持着贫穷,离开这件事也彻底地成为一个念头,直到
高一那年的四月份的第一个短假来临。
寄宿高中依然保持着,接近一个月才放一次可以回
家的假期,其余每个星期都会放一天假,上午自由活动
下午可以在规定的时间内,出校购买生活所需。我常常
在放假的那天早上吃过早餐后便回家,再在当天的晚自
习前返回学校。
那天当我在学校的食堂吃了两根油条,喝了几口微
苦的粥后,回到家便因腹痛躺倒在炕上,不一会便抑制
不住地呕吐起来。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吃了不干净的东
西造成的,我也是这样认为。在接近天黑前腹痛才稍稍
缓解,我坐上那个叫李六子的男人的摩托车,返回了学
校。我回到班级趴在课桌上看起了小说,可腹中的翻涌
使我不一会便要冲去厕所呕吐,当我第三次从厕所返回
班级时,碰到一位楼上班级的男孩,他正扒在我教室前
门上的小窗子向内探望。
“找谁我帮你叫。”我看着他说。
他被我的声音惊得身体一颤,然后便用仿佛看见一
具站立的死尸般惊恐的眼神盯着我,而那种眼神也并没
有在确定我只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学生后而消失。这使我
一时间便将他与我的腹痛联系在了一起,虽然我与他不
熟但我认识他,他是那个人的弟弟,他们是我见过的长
得最不像的一对双胞胎。
上个月中旬的一天晚自习结束,临近熄灯前他的哥
哥拎着一把军工铲冲进我的宿舍。他要找的人是我,可
那时我正在食堂吃泡面,因此他错将睡在我上铺,当时
正坐在我床上洗脚的室友认成了我,同时用那把军工铲
劈在了那人的额头上,他也因此被判了三年的刑期。后
来我听与他同村的同学说,他的奶奶也因此事突发脑淤
血身亡。
整件事的始末快速地从我的脑中掠过,因果已是必
然。于是我便向着距离我三四步距离的,那双瞬间便血
红了的眼睛提问说:“是你对吧。”
他听到后转身便跑我紧跟其后,在走廊的尽头我追
上了他,我用手臂夹住他的脖子,将他拖进这个时间几
乎不会有人出现的热水房。最终在滚烫的开水的威慑下,
他坦白了一切。那天我在早餐时,将粥端到餐桌上后,
又去往窗口拿油条,就在这个间隙他将一整包老鼠药拌
入了我的粥里。幸好我只喝了几口,幸好那天我因要回
家享受更丰盛的餐食而浪费了粮食,幸好我敏感的胃使
我更容易呕吐。
得知真相后我竟失去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困顿与
不解。“你知道的吧,你哥是一个不能不欺负人的人,
而我就是一个不想被欺负的人,仅此而已啊。”我向他
解释道。
“可是我!是我!没了奶奶。”他握着拳头捶着自
己的心口嘶吼道,两道清晰的旧泪痕上,滚烫的泪珠好
似正在无限的接近沸点,足以烫伤他那粗糙的皮肤。
如此绝望的回答,令我甚至开始尝试否定我那长久
以来积攒下的,对于反抗的认知。我的“理所当然”已
经致使一个生命的消失,造就了一个家庭的悲伤史。我
不知道我是否真的错了,可这一切的确与我有关。
“你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知道这当下不是你要的结
果,你是真的想要我死。可你没做到我现在也还做不到,
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行吗?”我说。
“我知道其实...可我只要看见你就...”他哽噎着说,
用长长的鼻息替代着,那没说出口的理解和埋怨。
“明天!明天下午我保证你在这个学校里不会再见
到我。过了八月,我保证!你不会再在这个城市所管辖
内的任何一个地方见到我,成吗?”
他死死地盯着我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吞咽着泪
水,我知道他同意了。那天过后我先办理了休学,然后
又随着那年的高三学生参加了高考,同年的九月份我去
到了北京读大学。这中间发生的一切坎坷也便不值一提,
当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像吞下一捧毒药,没有任何事可
以阻碍你奔去求救。
我们这一代大多数的人,都为一件事做过最空前的
努力,就是背叛故乡。我是这一代人里的大多数,也是
大多数人里的极少数。有人会不顾身边的一切都要回去
故乡,而我要不顾故乡的一切才能回去。因此我常常会
被某种执念所牵引着,去接近与故乡相似的地方。
进入了大学后,创业成为我生活的全部,我深知我
安全感的来源一定是钱,这清醒的认知依然来自从前我
在外求学的那些年,因为那时只要我身上有五毛钱,我
便不再想家。
幸运的是我在大一上半年我开始创业,在大二下学
期便幸运地收获了财务自由。关于成功这件事,运气究
竟占据多少份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所有人都认
可我是幸运的。因为一旦成为幸运的人,那即便是拥有
了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也都无需再自我怀疑。
因此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干到掉渣的馒头不是过期
食品,因为我敏感的脾胃没有排斥它。且若用自来水将
它冲入腹中。一个饱嗝过后舌根会尝到,一种类似牛奶
泡面包般甜腻的味道。
可在同时期我的抑郁因子分外活跃,或多或少与事
业成功的太快有关,但绝对与我那段短暂的失败的恋爱
无关。因为我明白,是因为期待过于漫长,她是这过程
中的错觉。因为年少的我们,总会在一刹那就会觉得,
错过眼前的那个人就终将孤独终老。
灵魂是一种蓬松的介质,如雪一般含有大面积的空
洞和孔隙,结构十分脆弱,一旦受损便不仅是残缺只会
崩塌。我仿佛是一位寄居在半山腰的求生者,突然有天
山变矮了,我又开始担心起摔伤腿该怎么办,可就是在
这个时期她出现了。
那年我在北京后海开了一间酒吧,因为破烂不堪的
情绪不定时地从五官倒灌进胸腔。心脏浸泡在其中无力
挣扎又似有不甘,因此我经常与客人发生冲突。寝室大
哥担心我的安全,每天都会带着老二老三到酒吧陪我到
打烊,慢慢地因我常常迟到早退,他就一同把开门营业
也包揽了过去。
那些年的北京后海,在冬季还常常飘雪。每当雪来
的时候,人们都爱挤到酒吧里抢先占到靠窗的坐位,点
最便宜的酒陪着最爱的人听着最老的歌,流着最难忘的
眼泪。
晚上十点左右,银锭桥的泥脚印上又覆了一层新雪,
人都挤进了河道两岸的酒吧里。从公司来的这一路我一
直在质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酒吧有可靠的人在打
理,昨夜的宿醉还在折磨着自己的胃,此时也并不想喝
酒,甚至对酒吧里喜闻乐见的真爱和艳遇,也一直保持
“雅俗共赏”的偏见。没有顾虑也没有执念,落雪的天
气不会很冷,双脚却在匆忙地赶路。
因而焦躁像一面旗子一样在风中撕扯,误帮我翻开
了一本读过书《格拉斯医生》,雅尔玛尔.瑟德尔贝里在
书里向我絮叨着:人希望被爱若没有那么被崇拜,没有
崇拜那么被畏惧,没有被畏惧那么被仇恨和蔑视。这时
弗雷德里克.巴克曼也随声附和:人想给他人注入某种
情感,灵魂害怕真空不顾一切代价它向往接触。
是的我们很容易推算出生命中一个个重要的日期,
却总也猜不中好像已经结束了一切,又像刚刚开始的清
晨,究竟会开始发生什么。生命中重复过无数次的一天,
总有一天会变成重要的一天。这也是重复过无数次的一
天,却在今天变成了重要的一天。
我蹚着雪走到酒吧门口,驻唱歌手也刚好结束了那
首北京的冬天。弹吉他的叫汪旺抱着手风琴的叫旺汪,
他们是我接触到的第一对同性恋人。他们光滑的像两条
鱼,在世俗的眼光为他们定义下的荆棘丛中,他们来去
自由一切都得心应手。
当然汪旺和旺汪只是他们的代号,虽然不论谁喊他
们听起来都像狗叫。开始的时候我也有些反感,但后来
慢慢地我就理解了。其实从前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门
而被嫌弃,于是他们就在那砌了一堵墙,就那样过了很
久才试着打开这一扇窗。
汪旺看见我站在门口,便用手在琴板上拍起了鼓点,
旺汪看着她会心一笑在六拍过后,怀里的手风琴就拉起
了恋恋风尘的前奏,那是我那几年很喜欢的一首歌。
“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岗,等青
春散场...”汪汪有着远超她的年纪和面容的成熟嗓音,
她的声音里藏着在一条皱纹出现前的一切可能,旺旺搂
着手风琴好像在哄睡一个哭啼的婴儿,她脚下踩着舞步
悠悠的地摇摆着。
在那一段最为经典的无词哼唱开始前,汪汪和旺旺
同时停止了手中的乐器。往往就是这样一间客厅一部分
人在搓麻将,一部分人在看电视剧。大家并不关心彼此
的内容,也不受彼此内容的影响,但只要有一方突然没
了声音,就会立刻引起对方的注意,仿佛被无声而打扰。
甚至会觉得很没有礼貌有被冒犯到,就算在忙于下厨的
第三方,都会来不及放下菜刀就从门缝向外窥探。
酒吧里人们扭着头迷惘地寻找着,仿佛某段记忆正
在脑中消失。他们用眼神交换着相同的疑惑,那一刻他
们需要互相见证需要为彼此证明需要洗脱嫌疑,当然这
一切也正是汪旺和旺汪想要达到的目的。
我在雪中默数着不知是谁的心跳,五秒后,寝室大
哥就像巩固真理的答案一样站起身。他引起了所有人的
注意,他们违背着躯体的意愿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个体
的扭曲成就了集体的漩涡。寝室大哥高举右臂,仿佛在
把一团看不见的重量举过头顶,随后他的手臂牵动着身
体在原地挪转,啪啪啪清脆的响指好像捏破了隐身在尘
埃中的气泡。一圈那些脸熟的面孔都站了起来,因为这
是他们最喜爱的保留节目,两圈更多的气泡被捏破,三
圈几乎所有人都能精准的,捏破身前那些看不见的气泡。
随着寝室大哥的双臂交叉,齐整的拍子慢慢开始稀
疏,然后在犹豫中停止。酒吧里只有一盏还在亮着的灯,
最昏暗的那盏。
空气中汪汪开始了哼唱:“啦哩啦啦哩啦 啦啦 哩
啦啦,啦啦哩啦 啦啦 哩啦 哩啦啦……”她闭着眼清
唱着,门外的雪也不像昨天,一片两片那样犹犹豫豫。
她双手搭在琴箱上好像正在坦白一切,沉着的表面
不难发现羞涩的浅纹。她好像在用最小的声音对一个遥
远的人说着晚安,用命令的口吻表达着自己的体贴。勒
令他要早睡,早起?嗯...先大可不必,迟疑不是犹豫是
因爱而不自信。
紧接着吉他声响起,旺旺的手也开始在琴键上摸索,
哼唱的句尾手风琴声总要附和几句。她也许是想证明,
相爱的人意见可以不统一,但陪伴要彻底。
台下的人们把看见的机会,交付给了没有眼睛的耳
朵,每个人的指尖都衔着一粒种子,漫步在分配给自己
的土壤上,他们彷徨着脚步踟蹰,一群人在各自完成着
那最后的华尔兹。
一种看得见的味道,荫蔽在灯下夕暮色的氛围里,
只瞟一眼有些像婴儿襁褓里的味道。但当你久久凝视就
会发觉,那种味道你也许更为熟悉,因为它常常出现在
老人生活的房间里。人们不愿意深究它是如何形成的,
所以只叫它老人味。但我更愿意将它理解为:生命尚存
年华已逝,追忆途中的汗液。
看那人披散着头发,橡皮筋绕着一根手指盘旋。看
那人的指缝间夹着半束弯曲的灰烬,燃烧还在继续。看
那人的近视镜滑停到了鼻尖,但并未引起他的重视。看
就是没有人和我一样,把注意力分散在观察这样无趣的
事情上面。
“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常
常追忆。”当汪旺再唱出歌词,吉他随之失声。只有手
风琴还在拉着长音,仿佛在为争吵后,那个要离开的人
争取着收拾行李的时间。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手风琴声
没有走到尽头,又一次选择戛然而止。好像那个离开的
人站在门外向里看了一眼后,重重地摔上了门,惊了你
一个寒颤。
在这之前我已经躲到了门前马路对面的一棵树后,
朝着河道抽起了烟。我知道感动使人慷慨,不会拒绝一
个热诚的拥抱,但随后就会觉得欠妥,我见证过他们无
措的样子,好像今后就再也无法有尊严的生活。
一支烟的功夫有人到来有人离开,他们在门口礼遇。
邻近十一点酒吧熄声,汪旺和旺汪出门宵夜,我们在门
口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寒暄”后,我跺着冻的僵
硬的鞋逃进了屋里。
酒吧里有张专属于我们的桌子,它离电源插座最近
上面刚好可以放下三台笔记本电脑,没有客人进来的时
候寝室大哥就和老二老三在那打游戏。
此时寝室大哥正在吧台里为新来的客人准备饮品,
老二老三的电脑也刚刚开机。我走到寝室大哥身后,在
酒架上拿了一瓶洋酒。
“你干嘛?”寝室大哥说着就夺走了我手里的酒,
又把它放回了原位。
“给哥几个拿瓶酒喝啊,看别人喝你们过眼瘾呢?”
我说着就捏下围巾上的一撮雪,塞进了他的领口里。
“一群知了猴,喝什么洋酒?”寝室大哥缩着脖子
说着,把热好的牛奶倒进了杯子里。“我自己带了。”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背包,里面发出燕京大绿棒子的喊冤
声。“我发现啊这在酒吧喝酒,就等于往井里扔钱喝水,
一回头准后悔,想骂娘都张不开嘴。”寝室大哥怨妇一
样地絮叨着。
“酒吧是咱自己的啊,咱们喝酒喝的是进货单上的
价格。”我提醒到。
“酒吧是咱自己的,卖精酿是踏实做生意,喝燕京
是本分消费。再说了酒吧酒吧,只要是酒你就喝吧,甭
管好坏都能喝出酒吧的味来。”寝室大哥说。
“你们天天过来帮我忙,然后自己带酒,你觉得合
适吗?”我用指头敲着吧台木面说,试图借此增加话语
的力度。
“我带酒去别的酒吧喝,人家还不让呢。”寝室大
哥反驳道。
“行我犟不过你,那老二老三呢?他们会怎么想?
老四抠门一瓶酒都舍不得,还得自己外带。”我继续争
取着。
寝室大哥听到这脸色一沉:“咱哥几个都是农村孩
子,没那么多弯弯绕。你多想点是应该的,但不能眯着
眼看哥几个。”听他说完,我刚要解释,寝室大哥突然
谄媚一笑,然后神秘兮兮的说:“你知道咱教学楼下对
面花坛边上,那两块石头是怎么包上浆的吗?”我摇头,
寝室大哥继续说:“自打入学那天开始,每天一下课他
俩就坐那看姑娘。数九寒天一棵遮阴的树一堵挡风的墙
都没有,所以还说啥啊这样就不错了,遮风挡雨姑娘多
冷热都有空调。”
“那我可真不拿了。”我试探道。
“滚蛋。”
“好嘞。”
我走到我们的专属座位坐下,老二老三正等着游戏
开始。“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知道你尽力了,大哥就
是这样的人。”老二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什么样的人?”我说。
“一个在酒吧里,能把自己带来的四块五的燕京大
绿棒子,喝出一杯五十四块酒吧味的哥哥。”老三附和
道。
“不准确,大哥是一个强迫自己兄弟,也要把燕京
大绿棒子,喝出一杯五十四块酒吧味,喝不出就不能上
厕所的兄长。”老二补充道。
“你们都不对,大哥是一个背着啤酒来酒吧,背着
空瓶回去退瓶反五毛给咱换烟抽的老父亲。”我说。
那天即将结束前都仍还是平常的一天,除了雪比往
常大了一点之外丝毫没有收获的预感,可即便是这样她
还是来了。不!从更早进门来算,那来的就应该是我。
临近零点酒吧就很少有人再进来,也几乎不会有人
在这个时间离开。寝室大哥给我倒了一杯五十四块的啤
酒后,就加入了老二老三的游戏。因为融入不了三人关
于游戏的话题,于是我穿起羽绒服拉上拉链瘫在椅子上,
闭着眼听着醉酒人的承诺和誓言分辨着谎言与欺骗。
一片嘈杂声中坐在身后由三位姑娘组成的小酒局
里,一位与我背对背的姑娘的名字吸引了我,她叫程棠
雪只是因为名字好听,我便在心里复原她名字的笔画,
在唐、堂、棠之间举棋不定。
此时程棠雪正神经兮兮的,对同桌的两个女生说:
“你们知道吗?在这个众神庇佑的世界上,就是有那么
一个人孤单得像个小鬼。”
“谁?”坐在她旁边喝热牛奶的姑娘好奇道。“不
信,你咋知道的。”片刻沉寂后,坐在她对面的姑娘质
疑道。
“我就知道。”
“你问问他,看他是不是。”
听到这里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在我极不体面
的一天我回头见到了我前世的内疚。那是从久远处抛来
的思念是无来由的心痛,是我期待已久的恐惧。隔世之
感如此生邂逅前世旧雨,如永别途中的重逢,如承诺过
不见不散的素味平生。
在她出现前关于我因一场梦中的情愫,就用痛感去
注解的爱,是否有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会与之契合这件事,
我从未主动怀疑却也难免顾虑。但当她出现后只一眼我
就选择了相信,但今天的这一眼却不是第一眼。
那天火车还依然会驶过五道口,是它为数不多的一
次完整的黄昏。我站在斑马线的一头,她从我的身后走
入我的视线。
暮色沉沉指示灯由红变绿,微风中我的眼睛跟随她
穿过马路,而身体却错过了六十五秒的绿灯。当红灯亮
起道德促使我看着她隐没在人群里,人群的尽头是下一
个路口。
那天也许是我跑得太慢没有追上她,或许那天是她
加快了脚步,因此在下一个路口才会等不到她。
但此时雪虐风餐充斥着围困感的小屋子里,我们离
得很近近到年轻的我们,已然靠近到彼此视觉模糊的极
限。
如若四下无人我们也许一句话都不会说,就这样呆
呆地打量着对方,端详着眼前那个第一次照面的人好像
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就在这里开始了结局。
“你为什么流浪?”她跪在椅子上狐疑地向我发问。
我一时思索不出周全的答案回复她,于是我拉开羽
绒服的拉链揉捏着里面的我那唯一的一套高定西装的
领边反驳道:“很贵。”
“那你为什么把自己裹得像件行李。”
“因为…嗯……”
“因为包装过的东西更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像礼
物一样?”
“差不多,也许是这个意思。”
“可这样你的影子看上去会像一个随时准备着离
开的行李箱哎。”他看着自己的椅子边蹲着的我的影子
谨慎地说,以保证每个字都足够清晰。
我从未尝试过交换秘密但我承认此刻当秘密被揭
露,带给我的是被窥视的喜悦,随之而来的是生命中不
常有的不知所措。
无措中酒吧的门被推开两个人携着寒凉闯了进来,
是汪旺和旺汪回来了。那段时间他们借宿在酒吧楼上的
空房间,所以每当这个时候,都是我们可以义无反顾地
离开的时间。因为只要我们足够快,就能赶上学校旁边
那家不买隔夜肉的烧烤店的剩肉大促销。
寝室大哥把围巾塞到我的怀里,我向她点头示意,
她向我摆手说了声再见。我拿着围巾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记不得自己究竟回了几次头,但每次回头她都在向我
挥手告别。
我走出门站在窗口,看着坐在里面的程棠雪。
“认识?”寝室大哥说。
“第一次见而已,好像认识好久了。”我说。
酒吧里的程棠雪好像也正在面对着朋友的质问,坐
在她对面的姑
娘仿佛在说:“你们认识吧。”
“嗯,认识好久了,第一次见而已。”她应该是这
样回答的。因为坐在她对面的姑娘和站在我身边的寝室
大哥,此时他们正共用着一个表情。看见那种表情的人,
都会不由得两腮发酸,好像他正当着你的面,把一颗青
杏放到嘴里嚼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我总能熬得过阴冷灰暗的日子,但见不得万家灯火,
能冲跑过线越过生存的大关,却逃命似的游走在生活的
边缘。交了很多的朋友,但孤独只是单纯的一个词而已,
陪伴也只是两个字罢了。我无数次在深夜解剖自己,但
在黎明开始前黄昏隐没后仍对自己毫无期待。
她突然出现在我最糟糕的时期,以至于她明天是否
还会出现,我希望她会但少了些期待。
那是我迄今为止最为难熬的三个月,我即怕死又不
想活着。我反复的确认房门已经反锁后,瘫坐在沙发上
盯着那扇门,臆造出一个无聊的人出现在门外,在他反
复的确认过门牌号后,格外仔细地在外面为那扇门安装
了一把明锁,慢慢地那扇门开始生锈,锈迹蔓延直到锁
锈在了门上,钥匙锈在了锁里。如此冗长的臆想,只为
安抚自己心理上对外界的存疑,而滋生出的生理上的排
异反应。那时我的身体是一轮不友好的漩涡,所有善意
的接触都会被混为恶意的打扰,我的同类也是我的过
敏源。
我是愚昧的,因为我笨拙的臆造出一扇无关紧要的
门。我也是清醒的,我知道有些人是没有港口的,比如
我,我的风浪就是我的岸。于是又一次的笨拙开始了。
我将那几年打拼下来的一切,例如:银行卡、车钥
匙…一切能代表外在价值的东西,都堆在客厅的落地窗
边。助我与胸腔内那无来由的恐惧、落寞、恼怒与愤慨
的情绪,去讲和注入资本。我知道只有很厉害的人才有
机会赢,我也知道我不是。我想赢,所以我需要它们,
没错我在强迫自己撒谎,强迫自己接受表扬。
一夜过后我没有取得阶段性的成功,还好也没有彻
底的失败。我站在十四楼的窗口,在打开的一扇窗和关
闭的一扇窗之间徘徊,直到天亮。后来我向学校请了假,
搬进了北京郊区山里的一处平房。
生活中常常会发生的,你漫不经心地从台阶上走下
来,总在最后一步,失去对高度或距离的判断仿佛突然
踩空,但往往都只是有惊无险。
我好像被永久的禁锢在那使人颤栗的瞬间,没有跌
落也没有站稳,一直在踏空的刹那间站立、行走、辗转
难眠。我整夜坐在窗口,灵魂撞在墙上后脱落,大脑因
为拥挤而空白,笨拙的在为那一场虚惊而忧心忡忡。
窗前的台灯因炙热而熄灭,蚊蝇径直侵入有光的厨
房,许久后才想起那还没出锅的晚餐。不远处半明半暗
的丛林树冠浮动,阵阵山雀的哀鸣,使我尝试着调动好
奇心,但仅穿好鞋走出门就已精疲力尽。
我也有想到过程棠雪,我还没拥有过她但心里却已
经失去过她千万次。那时候我的日子和我,都有些难过。
一个月后假期结束我搬回城里,同一天夜里我用一
瓶白酒吞咽下一捧安眠药。当晚寝室大哥把恋爱对象送
回家后,来我的住所借宿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躺在
地板上的我于是拨打了 120。
当我在医院醒来,寝室大哥正坐在我的床前看着一
张纸发呆。见我醒来寝室大哥一个拥有八块腹肌,胸前
像扣着两口小锅的男人,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地说:“小
四,你差点就死了,病危通知书都下了。”
“你敢在我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我如果死了你全责,
你得负责给我买墓地。”我打趣道。
“不是我签的我不敢,那可是跟阎王爷抢着买单。”
寝室大哥吸溜着鼻涕说。眼泪在他的脸上就像逗号点在
了引号中间,总之伤心在他的脸上显得是那么的突兀。
“除了你还有谁。”
“是她,叫程棠雪,好像见过但忘了在哪里见过。”
寝室大哥说着,把手里的那张纸递给了我,然后就趴在
地上做起了俯卧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