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上写着:你能理解我爱过你,但我还会爱上
你的那种感觉吗?落款处写着程棠雪的名字,和一串电
话号码。
“她是谁?”寝室大哥说。
“她怎么会来。”
“你被抬上救护车正要出发时又挤上来一个人,就
是她字是她签的费用也是她交的。医生说你没事了她就
走了。”寝室大哥说,一段话从他口中说出后,就都裹
上了厚厚的一层僵硬的肌肉。
看着纸上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拨打过去要说些什
么?于是便发了一条短信:我醒了谢谢你,给我你的银
行卡号我把钱还给你。
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回信息说:“我知道你会醒,因
为这一切没这么快就结束。钱不急还因为这一切也不会
结束得这么快。一个小建议,我们的城市每天都在修路,
因此我们常常无路可走,所以去旅行吧,去老老旧旧的
地方,它们选择停下应该有它们的理由。”
出院后除了工作和学习之外,其他所有的时间都在
或长或短的旅行中度过,期间我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只是旅行中每一个目的地都让我觉得亲切,亲切是
因为存在熟悉感,熟悉的不是陌生的环境,而是无来由
的气息,气息也不是味道,而是那种四下无人的陪伴。
就像在漠河北极村的民宿,每天醒来窗外雪地上都
会有的,那串一来一回的脚印。在我到达芬兰圣诞老人
村时,二楼突然拉上的窗帘。在大理我喝醉后,在马路
边昏睡一整夜在我醒来前,那急速跑开的脚步声。
这一切并未让我产生疑惑,而是让我获得了从未有
过的踏实。
那天早上我从北戴河回到北京睡了一天,天刚黑下
来寝室大哥就约我在老地方吃烧烤喝啤酒,酒局开始没
多久程棠雪就走到门口向我招手我看到后走出门。
“你喜欢我吗?”她站在我的面前沙哑着喉咙说,
但骄纵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在强调
香草味的冰激凌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
“不讨厌。”换一种方式肯定,已经是我最大的勇
气。
“那问题就简单了。”
“什么问题?”
“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信吧。”
“信还是吧?”
“信。”
“有一天很晚,我路过学校湖边那棵最大的树,听
见有个人在上面吹口琴,有些好听也有点恐怖我却坐在
傍边听了很久。有天很早天还没亮,我看见有个人骑着
电动三轮车,唱着映山红出了校门。那天晚上天太黑那
天早上我又离得太远,都没看清他们的样子。但当我见
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两个人都应该是你。那?他们是
你对吗?”
“是我。”
“那你能理解我爱过你,但我还会爱上你的那种感
觉吗?”她再一次确认道,给每一个字都留下了足够喘
息的空间。
我当然理解在那段漫长等待的日子里,我甚至认为
只有我一个人有所感受。但此刻面对着她,我却失去了
肯定她问题的勇气。
沉默是我最擅长的手段因此我常常利用它,这一刻
也不例外。即便是沉默我的眼睛也没有闪躲,她始终都
是我无法回避的渴望。
“我已经听到你的回答了,一定就是你不会错的。”
沉默中程棠雪歪着头看着我说。就像在确认一个犯错了
的孩子,有没有眼泪流下来。
“是吗?”
“一定是。”
“那怎么办?”
“至少应该先从老朋友做回好朋友,然后我就知道
应该怎么办了。”她说着便伸出手:“好久不见,别来
无恙。”
“无恙。”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天程棠雪躲在我身后,
陪我在北戴河等了一夜的日出。海风颇凉回到家的程棠
雪发烧躺在床上,妈妈在身边照顾她。
程棠雪沙哑着喉咙说:“妈妈没有人会真的感同身
受对吧。”
“是的。”
“孤单是说不清道不明,但看得见对吗?”
妈妈把手放在程棠雪的额头上说:“也许吧。”
“如果你见到一个人,像是从前世来到你面前的,
你没有喜悦只有心疼这是什么?”
“丫头,你恋爱了。”
“爱是什么?”
“爱是你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见到眼前的那个东西,
后来你发现它也陪你走了一路。”
“妈妈我要启程了,不,我要先搬家。”
“搬家可以,不许同居。”
“有条件。”
“说。”
“我要把我楼上的空房租出去,租金我订钱给你。”
“同意。”
“妈你现在是啥感觉。”
“给一个已经长大的女孩当妈妈,该有的感觉。”
“啥?”
“徒手捧冰。”
“心凉半截?”
“差不多。”
也就是从那天起程棠雪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
活里,慢慢我便知道了她的教室就在我教室的楼下。食
堂里她最爱吃的西芹百合的窗口,有我几乎每天都会点
的孜然羊肉。我的最佳损友韩冬至与她是同班同学,韩
冬至的女朋友谷小满是她的健身教练。但两年的时间我
们从未遇见过我便因此相信,原来相遇真的只会发生在
特定的时间,与距离无关。二个近在咫尺的人,要约定
好到人海里创造偶然。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频繁邂逅,我习惯猜测对方的去
向并以此问候而她开口便是话题。
我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她,在她身边停车后落下车
窗。
“回家?”我说。
“哎你知道吗?后海的老房子要整改加盖的阁楼
都要拆除,你接到通知了吗?”她说着便拉开车门坐到
了副驾。
快要到她住的小区时我稍稍的踩了一脚油门,她也
忽地抬高声音突然地埋怨起那些临街的墙被拆了当迎
客的门,就像认贼作父的一样不可理喻。终于在后视镜
里确认那栋楼没有自己追上来后,我们才分散一部分注
意力给到街边的咖啡厅,最安静的咖啡厅是我们寻找中
的默契。一杯咖啡留一口就熬到了夜宵时间,接过对方
递过来的肉串,嚼慢一些就代表着不喜欢。夜宵结束新
的一天已经开始,可我们的什刹海整改计划刚从烟袋斜
街拆起。
我黄昏散步时,迎面遇见她。
“这么晚,不回家?”我深知这样的问候多此一举,
但我只擅长明知故问。
“你看这是啥?”她又一次忽略我的愚蠢,说着就
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了我。
“地铁票。”
“北京地铁的两元时代就要过去了,不出意外这张
将是人类社会最后一张两元随便坐的地铁票。”她信誓
旦旦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拥有一切的人,在需要送出一
份礼物佐证心迹时,就端去了一盆用水洗过的雨,因此
不得不郑重地去阐述它脱俗的纪念意义。
“你逃票?”我逗趣道。
“我就没进站。”
“你有几张?”
“两张。”
“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张?”
“我很容易丢东西的,等我的那张不见了,你手里
的就是最后一张了。”
“我觉得……”
“我们可以薅住两元时代的尾巴。”她说着便在身
前握拳,攥住了一把空气?不,她的眼势告诉我在她的
拳头里的,是那条看不见的尾巴正在反抗着企图逃脱。
“是的。”
于是我们在晚高峰时挤上了地铁,但不知为什么即
便我们始终都在地铁里却还是错过了末班车。牛街的爆
肚满可以证明,那天我称赞了她的名字,她因此奖励了
自己一口碳酸饮料,满足的样子就像那个从拥有一切的
人手里接过一盆用水洗过的雨作为礼物的人,立即用一
盆淋过雨的水作为回礼还给了他。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遇,是的,最后一次,因为当
相遇不仅仅只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只与距离有关时,二个
近在咫尺的人就不用约定好到人海里去制造偶然。
那天是小朋友们的节日我结束了从不莱梅的啤酒
之旅,飞机落地首都机场,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我遇见她,
准确来说是发现或许用活捉会更贴切。不难发现她这一
次并不想让我知道她出现在这里,因为她把自己裹得像
一只“明星”,匆忙得像一只刚崭露头角的“大明星”。
当我刚准备在她身后叫她名字时,却先一步被她行
李箱提手上贴着的托运条的信息叫停,上面的航班号、
日期、起点、终点都与我本次的行程一致。
我本可以拍一下她的肩膀然后验证自己的猜想,但
身体却机械地转身拎起带滚轮的行李箱,躲到了计程车
出口里面的墙边。那一刻我的心里有道验算题,就像我
们做过的试卷里总有的一道题,你有了答案却不自信。
我看着她用膝盖顶着行李箱,将它推进出租车的后
备箱,然后出租车载着她逃离我的视野。当我也坐上车
刚远离机场不久,便接到她打来的电话。那时我的大脑
太过拥挤,导致输出神经又痴又钝。
“听说你今天回来?”她说。
“对刚出机场,正往家走。”
“我五月一号生日。”
“生日快乐。”我脱口而出。
“小朋友今天过节。”她凶巴巴地提醒道。
“都过了一个月了你才说。”
“我这不是没赶上我自己的生日嘛。”她惋惜道。
“你没赶上你自己的生日?”我努力地表演着嘲讽,
但因为太过努力,我自己都想扇车内后视镜一巴掌,给
里面那个扭曲的人提个醒。
“是你,你没有赶上我的生日。”她肆无忌惮地为
自己开脱着,不亚于一场众目睽睽下的烧杀抢掠。
“昂。”
“所以你得帮我蹭小朋友的节日。”她说。
“我请你吃饭。”
“不行,我要在家过。”
“你家?”
“对啊,今天刚好打扫过。”
“如果非要在家过,不如去我家。”
“你家更大?”
“我家不用打扫如果剩下点饭菜,就够我们哥几个
再搓一顿的了。”
“放心剩不下的,你那哥几个我都通知过了,今晚
一锅烩。”
“那是去买菜还是去买菜?”
“我能理解成是去饭店买菜,还是去菜市场买菜
吗?”她无奈道。
“就是这个意思。”
“你最喜欢吃啥菜?”
“肉。”
“肉?”
“对肉,块大点。”
“能稍微具体点吗?”
“最好是炖的。”
“我自己看着办行吗?”
“行。”
燃气炉上的汤刚开锅,她系着围裙装作领导视察的
样子,在我租的房子里高视阔步。
她一把扯开我卧室的窗帘后,转身走到客厅问我说:
“天都没黑,干嘛拉着窗帘啊。”
“阳光下灰尘会格外显眼。”我说。
“你啥时候生日。”
“四月初一。”
“四舍五入,你明天过生日吧。”
“为啥?”
“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工具叫吸
尘器。”她感慨道。郁结的神情和无奈的叹息,就像她
正对着一个刚出土的人形陶勇,问他要不要喝一口可乐,
但是可乐也分百事可口和非常,常温冰镇和有糖无糖。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那些不爱走路的人不是因为
没有腿。”我调侃道。
“我觉得你可以先接受我的提议,然后再让我知道
你没有时间。” 她说完对着我眨了眨眼,冲着厨房喊
道:“大哥,李初年明天过生日。”
正在厨房拌凉菜的寝室大哥听到后,用同样的音量
回说:“行,我把凉菜留出来一半明天吃。”说完后又
继续拍起了黄瓜,随着节奏轻快的拍击声他自言自语着。
“生日生日,生生不息的日子。”
后来的一个月里,我身边所有亲热的朋友的生日也
都移位了,首先便是寝室大哥。
“四儿,今天我生日。”课与课的间隙,寝室大哥
倚在洗手间的门口对我说。
“好啊你说咋过?”我一边洗手一边说。
“在家过。”寝室大哥愁苦道。
水龙头里过凉的水,突然唤醒我的记忆。“不对,
你冬天的生日。”我说完直起腰审视着寝室大哥。
寝室大哥难为情地张大嘴,大到好像要把自己的脑
袋吞进去。
“你也被四舍五入?”我质问道。
“我是被掐头去尾。”寝室大哥埋怨着。
“这尾巴也太长了吧?”
“谁让我属蛇呢。”寝室大哥皱着眉卑屈地说。
就这样寝室大哥的生日聚会刚结束,寝室老二老三
的生日紧接着就被存整去零。以至于当我的最佳损友韩
冬至,即便是把他的身份证拍在我的脸上,我还是不能
说服自己相信,一个名字叫冬至的人会在夏天出生。况
且他还有一个在小满当天出生,名字叫谷小满的女朋友。
当然那时年少的我们绝不会为了某种事情的准确性,而
影响聚会的热情。
我知道他们都被同一个人恩威并施,但对于为什么
总要有人过生日这件事让我有些困惑。月底前寝室大哥
的女朋友,也是他如今的妻子我的嫂子。一个腼腆到坐
地铁给老人让了个座,都会红着脸走到别的车厢去站着
的女孩,居然没有委托寝室大哥,而是亲自给我打了一
个电话。
“阿初…那个…嗯……”
“嫂子不用说了,你就说你今天想吃啥就行了。”
“嗯…我都…我都可以。”
“那行嫂子,咱晚上见。”
“好…晚上见。”
“哎等一下嫂子。”
“我…我没挂。”
“嫂子我们有被四舍五入的有掐头去尾的,你能告
诉我你这是?”
“昂…我听说…我这算…另当别论。”
终于当庆祝嫂子的“另当别论”聚会结束后,寝室
大哥、嫂子、老二老三、一同回学校正好顺便送程棠雪
回家他们便一同离去。只有韩冬至留了下来,誓死要与
我彻夜长谈,顺便交流他刚写给谷小满的新诗。
他在厨房进行换宿劳动—洗碗筷,我拉了张椅子坐
在门前监工顺便读他新写的诗。
“阿初你现在缺啥?”在给水槽注水的间隙韩冬至
说。
“啥没有缺啥。”我说。
“那你没有啥?”
“缺啥就没有啥呗。”
“你要是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聊天,我可就不告诉你
了。”韩冬至威胁道,同时朝我的身上掸了一把水。
“你不用告诉我,赶紧洗碗。”我指着快要溢出的
一槽水说。
“你都没问我要说啥呢?”
“不想问。”
“我不跟你一样的,你帮我把碗洗了我告诉你。”
韩冬至强迫道。
“碗是不会洗的,你爱说不说。”
韩冬至无奈转身用两根手指捏着碗沿,一个一个地
往水池里放,他边放边说:“程棠雪跟着谷小满健身你
知道吧。”
“废话。”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过生日知道吗?”韩冬至狐疑
地说。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说。
“但是有人知道。”
“嗯。”
“你问我是谁。”韩冬至不耐烦地说。
“谷小满呗。”我说。
“哥们咱别这样,碗你帮我洗一半秘密我全告诉
你。”韩冬至祈求着,他身体前倾撅着屁股挺着胸,像
一只准备打鸣的公鸡。
我无奈起身与他交换位置,他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
腿,慢慢地深沉了起来,深沉到我有些不忍心催促他。
“程棠雪觉得你好像需要一样东西,而且现如今只
有她能给,但她能给的很多,却一直猜不到你究竟想要
啥。之所以不问你,是因为问了也等于白问。所以她就
想在你的圈子里,用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也许会有收
获。”他幽幽地说。从我们交换位置距离到他开口,我
洗的碗已经到了冲水阶段。之所以会用这么长时间,是
因为自从他开始写诗后,就习惯了用诗的逻辑去组织一
段话,但使用这项技能的必要基础恰恰是他缺少的天赋。
“谷小满没告诉你要保密吗?”我说。
“告诉了。”
“那你还说。”
“没忍住。”
“下次咬着后槽牙憋口气就忍住了。”我说着就饶
过了韩冬至,穿过客厅走进了卧室。
“你要是不想聊你自己的事,咱俩聊聊诗?”韩冬
至站在客厅里喊道。
“树根不动摇树梢,累死你。”我吼道。
“扯缰不要紧,牲口自然稳。”韩冬至说完,踢了
一脚我的门后,就把自己锁进了隔壁的卧室。随之屋内
的空气瞬间就安静了,好像睡着了一样有些冷漠。
听到那段话后的我是什么样的感受呢?有些惊喜
有些期待有些恐惧。就好像我制造过一场完美的犯罪瞒
过了所有人,过了很多年当我沉沦在安逸之中又顿感孤
独乏味时,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藏得够深,是因为自己
也走不出脚下的孤岛。这时候突然知道有一个人,已经
循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我想用爱的名义去迎接他,因
为那个人找到了我就不会轻易放过我。同时我也希望那
个人一无所获,因为如果那个人替我验证了,自己其实
就是一堵暗礁就不会带走我,不带走就好像抛弃一样。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五程棠雪走进我的教室,把一瓶
橘子味的汽水放到桌子上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一
套空房,你要不要租。”
“为什么?”
“因为我楼上有一套空房。”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要重新租房?”
“因为我打扫卫生方便。”
就这样她成为我的房东我住在她的楼上,接下来大
多数的聚会都发生在那里。
“回锅肉要用猪五花。”寝室大哥拎着一条五花肉
跺着脚说。
“牛肉也行。”程棠雪说着就把一块牛肉从冰箱里
拿出,放到了案板上。
“回锅肉要用猪五花炒才好吃。”寝室大哥说着就
用手里的五花肉替换了案板上的牛肉。
程棠雪转身走向冰箱,寝室大哥先一步拦在冰箱前,
左手拿着牛肉背到身后,右手捏着猪五花挡在身前。“给
我一个不吃它的理由。”寝室大哥不懈的为一条被“虐
待”的猪五花,争取它作为一头猪的重要的一部分,享
有做一盘回锅肉的基本的猪权。
“不健康。”程棠雪用手指戳着那条猪五花无奈地
说。
“物种歧视,这绝对是物种歧视啊你这。”寝室大
哥盯着手里的五花肉激动道。
“你再不把牛肉给我,我就对你进行性别歧视。”
程棠雪压低眉毛皱着鼻子说。
“我觉得作为客人,我有权利吃一盘回锅肉。”寝
室大哥委屈地说。五花手随着手臂一起垂下,牛肉不情
愿地从身后露出了头。
“你不是客人你是朋友,别想拿自己当外人,不!
允!许!”程棠雪一把抓起牛肉,转身把它放到案板上
切洗。
“不然咱炒两盘,一盘牛肉一盘猪五花反正配菜多
得是。”寝室大哥高举着猪五花,积极地建议道。
程棠雪放下刀回过身,看着寝室大哥说:“真的很
想吃?”寝室大哥诚恳地点头,诚恳的脖子上的青筋都
清晰可见。
后来程棠雪和我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努力地点头。
我告诉她那是一种病,很罕见的病可以叫它点头困难症。
“好吧我回家拿锅。”
“拿锅干嘛。”
“这个锅没炒过猪肉。”
“就因为不健康?”寝室大哥震惊道。
“因为李初年不吃猪肉。”
“他什么时候不吃猪肉了。”寝室大哥怀疑道。
“他什么时候吃过猪肉。”
寝室大哥把猪肉放到一边,倚在冰箱上开始了回忆。
不一会寝室大哥嘟念着说:“我记得他没说过不吃猪肉,
但我不记得他吃没吃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炒肉不吃小炒牛肉吃,那就不是不吃辣椒。咖
喱鸡肉吃咖喱猪排不吃,那就不是不吃咖喱。牛肉丸吃
四喜丸子不吃,那不就是不吃猪肉吗?”程棠雪掰着手
指悉数道。
“我们确实不如你仔细。”寝室大哥说。
“因为你们是兄弟。”
“兄弟更应该无话不说。”寝室大哥强调着。
“因为他不太一样。”程棠雪说。
“那你呢?你是什么?”寝室大哥质问道。
“我是“程棠雪”啊。”程棠雪自豪地说。
“就这?”寝室大哥鄙夷着。
“对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太明白。”寝室大哥摇头。
“我是我,程棠雪是他的。你说我是谁?”
“你是他的程棠雪。”寝室大哥思索着说。
“对啊。”程棠雪点了点头。“好啦我去拿锅啦。”
她边擦手边说。
“别拿了不吃了,我这个大哥当得不称职。”寝室
大哥说。
“就冲您给他洗了两年袜子,您吃这盘五花肉,应
当应分。”程棠雪说着就迈开了步子。
“等下小雪。”寝室大哥叫住程棠雪。“你知道,
小四有些时候和别人不一样,比如他之所以会躺进急救
室,你应该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吧。那对他来说不是一
件容易的事,对你来说也一样。你真的愿意或者有信
心…”寝室大哥半吞半吐,但眼睛却藏不住一丝忧虑。
“抑郁症对吗?”程棠雪直截了当地说。
“对,但是会好的,一定。”寝室大哥急忙用力地
说道。好像只要他说慢了一点,就没有时间让他再说一
遍。好像如果他说得不够大声不够坚定,让程棠雪忽略
掉了到他最后的保证,就等于亲手结束了谁的生命。
“特别使他区别于他人,我不仅因此而喜欢他。反
而因此,我的存在就格外重要,这会让我在他的心里区
别于他人。幸福不就是区别于他人的存在吗?”程棠雪
说完,转身朝着门口一步一跳地走去,好像要在雨后积
水的路面上踩起浪花。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错觉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他
总在偷看你。而现实是你喜欢谁谁就总在偷看你。归根
结底,那个总是偷看你的人,他有可能喜欢你,但最有
可能的是,你希望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几瓶白酒见
底,我弯着腰垂着头眯着眼,用整张脸去理解牛顿的万
有引力。寝室大哥拍着我的背侃侃而谈,我频频点头表
示赞同,但关于他说了什么,一个喝了酒的人又怎么会
在意。
“小四你喜欢谁”寝室大哥厉声叫我的同时,双手
扳着我的肩膀使我绷直身体。
一个合格的“酒人 ”的标准是,不赖酒、不短酒、
不惜酒。能做到这三点的人一定是一个正直、牢靠、不
吝啬的人。我承认我不完全符合“酒人”的标准,但醉
人我常常都是。
那一刻寝室大哥向一个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那时
我的本能促使我尽到一个正直的人应当有的本分—诚
实。
因此我的眼睛沿着桌沿寻找着我的答案,一遍两遍
她不在。我摇晃着起身居高临下地确认一遍两遍,她确
实不在。
“她走了?”我一一确认眼神后质问。
“我没走”
我向声音的来处看去,程棠雪双手交叉拎着一瓶没
开封的白酒,站在厨房门口像是刚要走过来,又像是站
在那等了很久。她的指尖踌躇的,在酒瓶上踱步,就好
像是要给一个拥有一切的人,送去一份礼物。
看见她后酒和汗的混合物,突然浸湿了我的掌心然
后是后背,最后窘态在额头上开始滚动。我抹了一把脸,
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不想让尴尬的我看上去
就很难堪。
“她走了!”我虚心地掩饰着心虚,疑问在此刻正
坚定地感叹。“佚名!”我继续感叹道。
“她走了,偷偷地跑,悄悄地溜,都不算走了。她
只需背过身一步一步地,在你眼里走出一条路。她不再
流泪,只有伤心会落在地上。后来闲花郁郁,野草葱葱,
让一条路窄到没有尽头。她走了仍在走,用走证明离开,
用离开证明自己为何而来。”一首诗结束,我无视掉所
有人的眼睛,只听见韩冬至的掌声。
我双手藏在兜里假意摸索,低着头巡视脚下的地板
和身后的沙发。我看上去好像丢了什么,或者应该找到
些什么。可以是刚刚掉在地上的勇气,也可以是那个回
答了又没完全回答的问题。但其实我是在等,等谁给我
画一道台阶让我走下去。
“火机又找不到了?”程棠雪放下酒,随手拿起沙
发上的包,随后递给我一个新的火机。
我左手接过火机,右手在兜里松开了另一只火机。
我刚要坐下身寝室大哥忽然站了起来,就好像我掉在地
上的勇气,它自己爬到了墙角正巧被他发现。
“我得去接你嫂子下夜班了”寝室大哥说。他对着
我说话,却看着我身后笑。
寝室老二老三也突然想到,自己在这个时间不应该
有的急事,于是一同起身跟在寝室大哥的身后走出门去。
韩冬至看着刚刚记在笔记本上的诗发呆,谷小满起身把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走到门口催促着韩冬至。韩冬
至没有放下笔记本,只是缓缓起身,然后踱步到门外。
“佚名是个很有名的诗人吗?”韩冬至转过身来对
我说。
“对对对,这世界上最好的诗都是他写的。”谷小
满一手掐着韩冬至的脖子说着,一手把门从外面关上。
朋友们离开后,程棠雪拎起包指着桌上的“惨不忍
睹”看着我说:“不要动去睡觉,等你醒来田螺姑娘就
来过了。”我点头然后跟在她的身后,她打开门的同时
转过身。
“她走了,是首好诗。”她点着头肯定着。
“对是首好诗。”我说着,没有看向她。
她退了一步,站到了门外说:“‘佚名’也是个好
诗人。”
“也许吧。”我看着她鞋背上的蝴蝶结说。
她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因为我听见她
也没有离开。随后便响起了敲门声,咚咚两下,不多不
少礼貌又不多余。我伸手扭动门把手,门却在外面被推
紧。我打开猫眼向外看去,视线被手掌阻拦。
于是我也敲了两下门。“我在。”那两个字好像是
先提醒自己,然后才告诉她。
“我的名字就三个字,不用写一首诗来回避吧。”
声音从门缝里挣扎着挤了过来。
“你生气了?”
“没有。”她的声音里没有摇头。“还挺浪漫的。”
她说。
“这一点都不浪漫。”
她的手掌从猫眼上移开,紧接着声音从门把手下方
的门缝传来。“我在这”她敲了敲门把手下方的门板说。
我坐到地上面对着门,看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你知道普里莫.莱维吗?不知道对吧。”
“对,不知道。”
“普里莫.莱维意大利人,是作家是化学家。因为是
犹太人,因为参加反法西斯运动,最终沦为奥斯维辛集
中营的 174517 号囚犯。战争结束后他成为大屠杀的幸
存者。他回到家乡继续从事着自己喜爱的化学工作,后
来他写小说写散文写回忆录也写诗,他在回忆与反思中,
写下了关于人类道德的最伟大的作品。他常年与抑郁症
抗争,直到 1987 年,莱维去世了,坠楼身亡被判定为
自杀。关于莱维的死,当时的社会有两种声音...”说到
这里程棠雪的声音突然停止。沉默了片刻后她说:“那
两个声音,正在我的智慧里打架,它们缠在了一起,我
扯不开它们怎么办?”她的声音噘着嘴,蹲在我的脚边
愁眉苦脸地等着安慰。
“一种声音说四十年后莱维先生死于奥斯维辛”。
另一种声音来自另一位奥斯维辛的幸存者,诺贝尔和平
奖的得主作家埃利.维瑟尔。他说早在四十年前的奥斯
维辛时代,莱维已死。我替她补充道,就像一位小学老
师,摸着一个可爱的圆滚滚的脸蛋,把一首诗补充完整。
“其实我能想起来的。”程棠雪说。
“我知道。”
“你这样会显得我很笨。”她指责道。
“你不笨。”我努力地用暗示的语气说。
“只是不聪明是吧。”她说的每个字,都在声带上
各自跳跃。
“对。”我在忍笑的呼吸间隙赶忙说。
我们大笑过后开始隔着一扇门思念,仿佛谁已经到
达了最边缘的海岸,距离遥远的可以重逢你喜爱的季节。
就像接听一通久违的长途电话,声音在沿途起伏着山一
样频率,去实践一个蓄谋已久的笑话,笑声过后她为沉
默中的担忧而发声。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但人真的会在过去死掉
吗?”程棠雪说。声音中带有眼神仓促的闪躲。
“会吧。”我点着头却怀疑着说。
“要怎样才能抢救一下呢?”
“给他一个身份。”
“身份?”她用肯定的语气困惑着。
“对身份,让他成为些什么。”我解释道。
“那你,想成为什么?”她立即追问道。
我又一次利用我擅长的沉默,我想回避的不是她的
问题,而是我的答案,因为那才是真正的难题。
往往都是这样的问题,如果让回答的人脱身,答案
就总是为难提问的人,我选择不说是因为我怕她接受的
原因是来不及想好该如何拒绝。
“我没等你告诉我答案,在我这不聪明的脑袋变笨
前,肯定能想到的。”她说。
“就是聊天,说到哪算哪,别较真。”我说。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感同身受了,所以先一步爱上
的人,要早一步到达。”城市的夏夜她的声音满足了我
对蝉声的怀念,是久违的安全感。“我妈说,女孩子不
能轻易就生气,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才会获得额外的奖励,
你觉得对吗?”程棠雪说。
“很对。”我说。
“既然这样,那好吧,我生气了。”
“那你要什么呢。”
“我要,可以随时进入这扇门的权利。”她敲了敲
门说。
“你有钥匙。”
“所以记得门不能反锁,因为我有钥匙。被允许是
件隆重且浪漫的事情。” 她说。
“好。”
“好梦。”
“好梦。”
她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感同身受了,所以先一步爱
上的人,要早一步到达。我还没来的急怀疑,就已经开
始盲目地依赖。
当我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外资来壮大自己的事业,但
同时也失去绝对的话语权的时候,程棠雪突然出现在我
的门口。
她说:“如果放在你眼前的机会不是你想要的放弃
并不可惜,钱嘛反正早晚都是用来养我的我说的算。”
当我急迫地为家乡的表弟,找治疗疾病的医院时突
然收到程棠雪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