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尔尔
礼初年2025-02-03 09:2611,055

  她说:“这家医院不是最专业的,但是最保险。”

  当我开始想念家乡的时候,一张明信片也正好从高

  数的课本中滑落。那是故乡秋日的傍晚,暮色沉沉牛羊

  归圈,明信片的背后写着:苦夏长贴秋膘,两条羊腿俊

  俏俏,放到火上滋滋响,撒点孜然喷喷香。故乡近思念

  长,往返机票就两张,拜托拜托,隔一礼拜人就凉。

  当深夜时我抽尽最后一支烟,也会突然地收到她的

  短信。

  “茶几底下有一盒烟。”

  她说记得门不能反锁因为我有钥匙,被允许是件隆

  重且浪漫的事情。当她获得允许后反而越发克制,她不

  再频繁地带朋友进来聚会。也许就是因为获得了允许,

  就不在需要依靠其他的借口。

  但她还说过人在脆弱的时候会选择性失明,因此选

  择任何一个方向都有可能靠近南墙。爱他的人这时候就

  借困境将他圈养起来,允许他虚弱陪着他强壮。

  于是每当灯火通明的夜里,我与黑暗一起被流放,

  颠沛流离却走不出卧室时。她总是会准时打开门走进厨

  房,洗一碗米盯着它在锅里沸腾、浓稠、凝固。水雾拥

  挤出厨房弥漫整间客厅,一碗碗的水正在锅里消失。我

  始终没有办法走出卧室门,而门也从没因此被敲响。只

  有总也吃不完的满满的一锅粥,证明那一夜夜真实地发

  生过。

  她也曾尝试鼓舞我走出门,于是她在雾气蒸蒸的厨

  房,举起手机按下了快门。那是收藏在手机里的一张照

  片,照片里她好像走到了某处的清晨她湿答答的羞涩,

  好像在暗示雾浓时那些看不见的,比如一路的丛林和身

  后熟悉的山涧。她倔强地笑了,仿佛宣告着出发或已经

  到达。

  她就像一柱水海里的一柱,灵动跳跃。我也是水,

  雨后低洼处的一滩,木讷死寂。当她只为我而来坐到我

  的身边,我身上长满了羽毛,非常华丽。

  我有一本日记,今夜的日期总是写在昨天的句号后

  面。奈何每天的“意外”短的只有一句话,都不值得另

  起一行。就好像在挽救那来不及奉献心意,就奄奄一息

  迅速陈旧的每一天。

  直到她的出现,她总是“崭新”的,于是我一夜一

  页的落笔。零星几句偌大的留白颇具争议。只有我知道

  我是从那天“冥冥之中”的清晨开始,纪念遇见她的傍

  晚时分。

  12月30日星期日雪夜

  慢慢地开始觉得所有的喜欢,都不过是一见钟情罢

  了,你是个和煦的人,我喜欢阳光,遇见了便喜欢上了。

  我认识你很久了,一不小心便在岁月的缝隙中,瞥见那

  不出声的一刻,那一刻好像刚认识你一样。

  12月30日星期日雪夜

  亲爱的,如果有一天,我们真正遇见生命中的自己,

  终止了期待和恐慌不再挣扎。那时你愿意?没关系亲爱

  的,我只是爱上了你而已,小事情。

  12月31日星期日雪凌晨

  亲爱的,如果一定要有一所称为家的房子,你希望

  里面有一张日落时洒满余晖的餐桌吗?

  12月31日星期日雪停凌晨

  亲爱的,你知道桃树为什么先开花后长叶吗?

  这本日记至今我只写到这里,后面的都属于她。是

  的,与她面对面后的那夜被欣喜、彷徨、恐惧夹持着。

  一会收获一会失去,终于失而复得却依然犹豫。天亮前

  仿佛我一个人已经跌跌撞撞的,走完了我们两个人的一

  生,那条路上她时有时无。

  我搬到她的楼上后,张久花张久叶和外公外婆都曾

  陆续来过北京,而我从未将当他们带到过那所房子里。

  因为我即不会收回她随时进入那扇门的权利,又恐惧面

  对当他们知道有她的存在后,开始重新审视我时,那种

  “不堪设想”的神情。那是钢筋混泥土的南墙,是就该

  “到此为止”的歧路,是比否定更否定的否定。

  “你可以描述一下你发病时的感受吗?越详细越

  好。”心理医生说。

  “如鲠在喉。”我说。

  心理医生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后,笔尖点着那一片空

  白说。“还有吗?”

  我摇头,医生叹气后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把笔规正

  的压在纸上,十指交叉思索后说:“你可以问我一个问

  题。”

  “一个光着身子的人,如何再把那颗隐晦的痣,分

  享给别人。”我虔诚地看着医生说。就像一位没有信仰

  的唯物主义者,第一次跪在佛前,磕下三个头却不肯起

  身,渴望立即得到答复。

  这是我遇到程棠雪后,第一次寻求医生的帮助,当

  然医生并没有答复。他有自己的困惑也有许多拒绝的借

  口,而预约下一次会面,是最不理想的一种。

  当你想要脱困你求人,人会先让你相信他,然后鼓

  励你相信自己。于是你转身跪佛佛很忙,忙着帮一无所

  有的人抉择,因为总要放下些什么。

  该放下些什么呢?不多!但一定要舍不得。如果有

  一天,在去的路上一个人牵着你的手,在回的时候你换

  了一只手牵她,就会攥得更紧。好像一只手突然失去了

  一切,又在另一只手上失而复得。这时候也许就应该考

  虑放下,但放下是轻轻地所以是放弃才对,更像是归还。

  不愿意归还的都想据为己有,但越紧张就越明白,

  之所以拿在手里还要攥紧拳头,就是因为你知道那不是

  她的安全位置。

  也许只有当你真的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

  有多么不值得信任。

  如鲠在喉对于我来说,像一个简短却复杂的故事,

  就像站在迎面而来的大风里。呕吐时一样无法正确地使

  用呼吸,等的那个最不想见却必须见的人,毁了约却没

  告知。

  发病时会不自觉地张开嘴,身体里所有类似的牢骚,

  都经过喉咙不断地倾泻却没有声音。整个人就像漏气的

  篮球,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却没有了弹性于是逃避接触。

  因为不论多温柔的人,只要伸出手都会按出一个坑,因

  此挤出的气就是绝望的喊停,一样没有声音。

  火锅里的水还没来得及翻滚,羊肉就下了锅。夜宵

  开始前我喝下那天的第一杯酒也是那天的最后一杯,没

  错我又一次搞砸了聚会。

  一整天的好心情连自己都被骗到,因此早早的便通

  知朋友们聚会,也认真的准备了夜宵。但当喝下那杯酒

  后却好像咽下一口怨气,我不由得张开嘴想让它原路返

  回。我坐在座位上被按下了暂停键,在当下的氛围里突

  兀得有些可悲。像极了一个要大哭一场的人,刚张开嘴

  忽然就忘记了,那个可以不顾尊严的起因。已经将自己

  置身于最显眼的位置,进退都无计可施。

  “今天,不如就到这里吧。”程棠雪说,好像在请

  求更像是在命令。

  朋友们面面相觑,寝室大哥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程

  棠雪的手无措地停留在我的手背上空。于是寝室大哥立

  即起身说:“对,今天先到这,改天我来安排。”

  寝室大哥示意众人起身,当他在我身旁迈过我正想

  向他点头致歉时,他的手已经落在了我的肩上他捏了捏

  我的肩头,我知道他更想用食指靠近我的人中。

  朋友们走后程棠雪把刚打开的白酒贴着我的酒杯

  放下,随后又把一盒刚开封的烟放到旁边。她心里有话

  但什么都没说,她匆忙地离开好像谁在身后驱赶。

  门被关上的一刹那,自己却萌生了被拒之门外的错

  觉,即便是自己全身写满了熟人勿扰、生人勿近。

  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摆在屋里,像是被遗弃的。放到

  门外,又像是被抛弃的,谁让它把自己裹得像一件行李。

  倒酒时我的眼睛只盯着酒瓶和酒杯,喝酒时就会闭

  上眼睛。我不敢看向四周,好像朋友们走得太急,最后

  一眼都被关在屋里。只要稍稍一瞥就会看见,某个人的

  目光正在审视自己。但每一次睁开眼的时候,酒标上的

  字体都会变得陌生。

  最后酒瓶里仅剩的酒,却没能装满一杯,我因此失

  落却不由地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门。我笃定这一次她不会

  待在那里,但当最后一杯酒也咽进肚子里后,我还是起

  身向门走去。

  原来我的笃定从来不是怀疑别人,而是我从未肯定

  过自己。因为当我蹲坐在门前,身体贴靠上去的那一刻。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依旧是两下,即礼貌又不多余。

  “肩膀在这。”程棠雪说着又敲了两下以确保定位

  准确。

  我的头隔着一扇门枕在了她的肩膀上,门外的她就

  再也没有了声音,门里的我却打起了瞌睡。然后我睡了

  那几年来最沉的一觉,沉到中途我只听见她说换个肩膀

  继续睡,我的头就沉到了另一边的肩膀,最后直到醒来

  前连梦都没有。

  最终我被对门的开门声叫醒,我起身打开猫眼向外

  看去。程棠雪正背对着我与对门的邻居寒暄,她的声音

  像风化的塑料玻璃,每一次震动都有一道细纹裂开,如

  果不是隔着一扇门甚至可以嗅到血腥味。因此我的喉咙

  里也涌出一种不悦、酸涩、微咸的滋味,我知道那是人

  在同情时常常才会有的感觉。是的我在同情她,已经如

  此疲惫一切却刚刚开始,但也幸好才刚刚开始,还来得

  及结束。

  邻居走后,程棠雪背对着我拍了拍脸整理了几下头

  发才转过身。她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在身前走出一条通

  往楼下的路,然后她循着那条路离开了。就好像她在前

  一天的夜里就预料到,这个时间我一定会站在猫眼前看

  着她。

  程棠雪走后,我扫视整间客厅。过去的一夜除了我

  之外,屋子里的陈列和她一样也都憔悴了。当我看见那

  个许久没出发过的行李箱时,恍惚间觉得它长大了许多,

  大到可以装下所有的家当离开。

  我知道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但它确实有用,特别是

  在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没有更好的去处,于是拉

  着行李回到了宿舍,从始至终都没有勇气向任何人交代

  事实。程棠雪没有追问只是发来几张照片,照片里的冰

  箱被牛羊肉塞了个满当。茶几中间是西红柿,厨房案板

  旁边也是。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小南回来了,小南是我的女朋友

  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女朋友,我们分手了一年多她也消失

  了一年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也许每一次

  仿若重生的冒险,都要等“风浪”来,才会自愿地爬上

  桅杆。

  我和小南在一起时,正处于我创业期聚少离多,有

  时候一星期也见不上一面。小南也开始在坚持和放弃之

  间挣扎,因此我们和大多数情侣一样,在电话里争吵、

  和解、分手又复合。

  那天深夜我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翻看QQ空间的动态,

  看到有朋友在庆生,于是便留言生日快乐后开始翻看照

  片。看到第四张时我看到了照片角落里的小南,照片定

  格的瞬间她正在与人拥吻。

  我看到后立即删除了留言,然后拨打了朋友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一阵嘶吼声刺的耳朵发痒。我冲着手机喊去

  个安静的地方,不一会电话那头终于安静了下来。

  “哥们把刚发的动态删了,重新再发一次吧,别发

  第四张照片。”我说。

  “怎么了?”

  “你自己看。”

  片刻沉默后,朋友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真

  的没看见,我也不知道他们。”

  “没关系。”我说。

  “怎么会没关系,你都看见了。”

  “我看见不重要,她别看见就行。”

  “为什么?”

  “我不想吵架。”

  时至今日我对小南始终没有怨恨有的只是内疚,我

  清楚地知道错在于我。因为期待过于漫长她是过程中的

  错觉,因为年少的我们总会在一刹那就觉得,错过眼前

  的那个人,就终将孤独终老。

  我没能阻止开始,就没有权利宣告结束。说出分手

  的机会我想留给她,这样就真的好像互不相欠一样。但

  这个结果的到来却超出了我的预期,它也姗姗来迟了。

  当我的事业稳定后我买了一辆车提车后不到一星

  期,那天我下班回到校外的出租屋,吃了几粒安眠药刚

  躺在床上,就接到寝室大哥的电话,于是立即赶到学校

  宿舍。

  小南站在我的宿舍门口泪如雨下,我伸出手想拉她

  离开,但还没碰到她的衣袖就被她挥手拨开。紧接着便

  开始歇斯底里地痛诉着:我们几经离散又朝不保夕的感

  情,以及在这段感情里,自己错失的数位好人和消耗掉

  的青春。

  宿舍走廊里的同学纷纷驻足后,又似漫不经心地向

  事件中心靠拢。宿舍门口两侧瞬间被各色眼神拥堵着,

  好奇、诧异、讥讽更多的是期待,期待事件会像他们想

  象的那样去发展。

  小南锋利的言语,像一把刀划过我的脖颈,我垂着

  头不忍向围观的人展示羞耻的伤口。那一刻我耳朵里只

  有一种声音,仿佛水壶在炉灶上沸腾,蒸汽涌出时伴随

  着的一串警鸣声。细长的振幅中,低血糖的身体悄悄地

  感受着,空荡荡的胃里的安眠药,它在静静地溶解。

  慢慢地眼周的肌肉开始疲倦,不一会倦意便席卷全

  身。我背靠着墙身体缓缓下沉,虽不由自主但卑微的自

  尊,仍然在尽力增加背与墙的摩擦控制着下沉速度。这

  样至少可以让人看起来,只不过是羞愧的蹲下罢了,虽

  然被街谈巷议不可避免,至少不会有这一场津津乐道的

  昏厥。

  宿舍大哥见状,联合老二老三用笤帚恐吓半天,才

  把围观的人驱散。我蹲坐在原地,慢慢地清醒也逐渐坚

  定了答案。

  “我们分手吧。”

  话说出前我也做好了准备,开始重新面对新一轮的

  “疾风骤雨”。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南异常淡然。他

  的嘴角不时地抽动一下,在周围的皮肤上牵起褶皱,好

  似抑制不住的欣喜。呆滞的下颚微微颤抖,好像在肯定

  这个心怡的答案。

  “有条件。”

  “说。”

  “明天见面就知道了,等我短信吧。”

  说完后小南从容离去,随后我便收到了小南的短信,

  短信上是某品牌汽车4S店的地址。

  后来小南就消失了,学校里再也没人见过她,听人

  说她回到南方去了。

  时隔快两年我又一次见到她,神采奕奕的小南和颓

  丧的我面对面,那天午后我们坐在各自的阴影里,桌上

  的冰咖啡和温啤酒之间的阳光,就像火焰和灰烬之间曾

  存在过的那簇烟一样讽刺。

  “你还是一个人吗?”小南抿了一口咖啡后说。

  “我能把你这句话理解成,你并没有恶意吗?”

  “不然呢?”小南疑惑地抬了抬肩膀。

  “不然你就重新再问一遍,别让那个“是”字和“人”

  字太刺耳。”我说。

  小南面对着我,结束了一个完整的呼吸后提高了声

  调一字一顿地说:“你还一个人吗?”

  “怎么会,我有很多朋友。”我立即回答道。

  “那不就还是一个人喽。”小南说完后,生疏的表

  演出一种声音,像擤鼻涕时的噗声,更像在感冒时用力

  擤鼻涕,耳膜噗的那声。

  我喝了一口啤酒以此表演着置若罔闻,小南又向服

  务生要了两包糖加进咖啡里搅拌。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

  阳光偏向了她,瘫在阴影里的我不免窃喜,因为灰尘在

  阳光下会格外显眼。

  “我还会常常幻想以前我们聊过的将来,你呢你会

  吗?”小南说完,又皱着眉抿了一口咖啡,勉强的就像

  在把刚说出去的话,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不会。”我肯定道。

  “为什么?”

  “我尊重我们的过去。”

  “过去了吗?”小南探着身追问。

  “过去了。”

  “但我倒是觉得我们现在,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小南说。

  “不行。”

  “我觉得你可以。”

  “我不想非要做点什么来证明你是错的,但不行就

  是不行。”“什么理由,能让你这么肯定。”小南说着,你字

  就在她的声带上打了一个出溜滑,凭一己之力让一句话

  长了双歧视的眼神。

  “因为我们之间根本不是爱情,但这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我说完,颈部神经不

  受控制地向她点了点头。

  “不是爱情,我们当时为什么会在一起。”小南质

  问道。

  “奥利奥。”

  “什么?”

  “那时你总会送我奥利奥,当时它对我来说有些奢

  侈,因此觉得自己一定很重要。重要到甚至可以成为某

  个人的。”再说出最后两个字前我停住了嘴。

  “成为什么?”小南追问。

  “不重要了。”

  “跟你说话,嘴真苦。”小南说完吃力地咽了一下

  口水,如果不是出于文明,看样子她应该会啐在地上,

  来证明究竟有多苦。

  “美式本来就苦,下次别点了。”我说。

  我们一同把头扭向窗外,这是我们难得有的默契。

  我看着一个背着公文包的人匆忙地穿过马路,把手里的

  烟头扔进垃圾箱后,又立即点上一根叼在嘴里继续赶路。

  他消失的那个路口的尽头,开着一家在我备忘录里的水

  果店,这个月底里面就会有程棠雪爱吃的黄壤西瓜,和

  她最爱吃却很少见的姑娘果。想到这里一春的明媚都被

  我含在了嘴里,稍不留神就从唇缝泄露出风声。如果衰

  老是如愿的破绽,那一刻我不再怕时光流逝。

  “你笑什么?”

  “挠我痒痒呢。”我沉浸在臆想中,脱口而出。

  “谁?”

  “程……”我仿佛听见了开门声,思绪被瞬间夹断。

  “没谁。”我说。

  “你刚才咋了?”

  “做了个梦。”

  “啥梦?”

  “白日梦。”

  “不说?”

  “痴人才说梦呢。”

  小南半张脸不和谐的扭曲,努力地诠释着两个字—

  鄙夷。她又发出一声感冒时用力擤鼻涕耳膜的噗声后,

  就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摊开后是一张人工流产手

  术单据。

  “什么意思?”

  “没意思,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小南说完把单据

  从我手中抽走,折叠后放回了包里。“但我家里人只知

  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小南补充道。

  “所以呢?”

  “所以你得帮我一次。”

  “我不。”我摇头拒绝。

  “他们的要求不会太高。”小南解释着。

  “我不。”

  “等事情过去我一分不差地还给你。”小南用手掌

  敲着桌面,随着咖啡杯碟的颤动厉声道。

  我盯着小南的眼睛看了许久,游移在她眼眶中的瞳

  孔告诉我,不论她说什么,都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

  你,对吧?”我迷惘地问。

  “你觉得呢?”

  “不能。”

  “那你会怎么做呢?”

  “不帮。”

  “不帮?”小南歪头确认道。

  “不帮。”

  “你不会真的觉得,你现在能做自己的主了吧。”

  小南震惊的样子,就好像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结了婚的

  太监,正抱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在向她炫耀。

  小南离开了留下了半杯咖啡,高跟鞋跺着阳光走出

  了一串不礼貌的敲门声,明朗又自信。我知道她很快就

  会再次出现,那时她一定委屈且幽怨。

  果然近一个月小南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同在北京上

  学工作的几个表姐妹来学校找我谈判。

  坐在学校的小食堂里我把菜单递到几个人的面前,

  大表姐一通点了七八个菜。在菜没上齐前几个人都一言

  不发,沉默中嘴唇微颤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好像他们每

  个人的耳朵里,都藏着的那只秒表计时,他们默数着,

  不时地皱一下眉,应该是记错了数字。小南低着头努力

  地悲伤着,也许因为太过努力,因此她的悲伤看上去有

  些虚弱。

  每上一道菜,装在他们身后的发条就紧上几扣,等

  最后一道水煮肉片端上来后,大表姐的上身已经绷得笔

  直。

  大表姐率先发声,她脖子前倾手掌摊扣在桌面上。

  “三个要求,一把银行卡交给小南保管,二马上去我们

  老家买房,三你们毕业后必须回到我们老家那发展,能

  不能做到。”

  “顺序是不是错了。”我说。

  “什么顺序?”大表姐疑惑道。

  “你是不应该先阐述起因,然后我拒绝,之后你摆

  事实讲道理,我妥协,最后再谈条件。”我解释道。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还用再提吗?”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就应该被坐实吗?”

  “你什么意思?”

  “你要真的觉得我是有钱人,就应该把那三个条件

  换成数字。你要是单纯地觉得我傻,你应该明抢。”我

  看着小南说。虽然我知道她不会回答,头都不会抬起来。

  大表姐屈身靠到椅背双臂交叉在胸前,做出一副准

  备好了的姿态。“小南还和我说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

  但照我看你不是。”大表姐撇着嘴品鉴式地说。

  “你是对的。”

  “我希望我是错的。”

  “但你还是对了。”

  我说完大表姐便看着水煮肉片上的一层浮油陷入

  的沉默,她的眼神告诉我,那盆水煮肉片也没有达到她

  的心里预期。

  “不然先吃点吧。”我建议道。然后把一双筷子放

  到她身前。

  大表姐快速地吸了口气后把筷子推离身前,好像它

  挡住了她的视线,随后她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暂且

  先认定我是错的,行吗?”大表姐看着我说。不计较她

  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去说这段话,但行吗两个字,还是让

  我听到了妥协。但随后我就验证了,其实那是我的错觉。

  “好。”我说。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字,让大表姐仿佛得到了认可,

  并因此意气风发,她重新端正身体后情绪激昂地说:“这

  个社会虽然薄情寡义,已成常态。但不代表个人,不,

  不代表所有人都可以轻易地挥霍另一个人的青春,还飘

  飘然毫无负罪感。所以……”

  “咱别上升到社会层面,就直接点说是我就行了。”

  我突然插话。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想你觉得我只针对你。”

  大表姐解释道。

  “那你怎么不去针对别人?”

  “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你也没关系。”

  “不想好好聊了,是吧!”

  “本来就聊不着,谈不上好不好。”

  “想赖账?”

  “是我的账赖不掉,不是我的账赖不着。”

  “你确定!”

  “我确定。”我盯着大表姐眉间的那痕悬针纹肯定道。

  “好。”大表说着便撑着椅子扶手起身,然后指着

  我说:“不管我什么时候来,只要见不到你我就去找你

  老师找你学校领导。”

  话音刚落除了小南之外,其他几人一同起身支援大

  表姐,在我面前进行了一场有组织有纪律的浪费行动。

  他们不慌不乱有条不紊地,一盘一盘地把一桌子的菜全

  反扣在桌子上。之后便拉起小南,一行人排着整齐的队

  形阔步离去。

  我看看面前水煮肉片的汤汁满桌奔流,又看看待在

  不远处的食堂打扫卫生的阿姨。

  “辛苦了阿姨。”我点头说。

  阿姨冲着我笑不是嘲笑,是很礼貌很认真很端庄的

  微笑。

  此后的一个月,每天中午都是如此。同样的人同样

  的菜,也几乎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水煮肉片汤汁奔流,

  只是汤汁一天比一天少。我知道肉也少了,比第一次时

  少了一半还多。

  那天小雨,一大早我接到小南的预约电话,中午小

  南带着几个表姐准时来到食堂,又点了同样的菜一切都

  和往常无异。但我隐约觉察到,食堂里似乎充斥着一种

  不安的氛围。食堂里的工作人员都有意无意地看向我们

  这边,不时还会怯怯的坏笑。食堂打扫卫生的阿姨更是

  直接把抹布搭在肩膀上,整个人倚在出菜口死死地盯着

  这里看,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他们比我都清

  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我对面坐着的几个人,还是一言不发地等着上菜。

  只听见一声菜来喽,水煮肉片的大碗装着满满的一碗清

  水,放到了桌子正中间。我抬头看见了程棠雪,我们已

  经很久没有这么近的距离,出现在同一个空间了,看见

  她时比我想念她时,更让我牵挂。

  此时她正扫视着对面的表姐们,眼睛瞪得滴溜圆,

  鼓着腮帮,装作很凶的样子,我知道这个关于凶的表情,

  她一定是从动画片里学来的。当我正担心她会突然笑出

  声来时,她便在我眼睛里勾了一下嘴角,娇俏的模样,

  让我只想用清脆这个不恰当的词来形容。

  “这是什么?”往常一言不发的三表姐,今天却格

  外好奇。

  “半斤水煮良心。”

  “心呢?”

  大表姐白了一眼三表姐后,打量着程棠雪说:“你

  谁呀。”

  程棠雪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的身边,拍了拍我

  的肩膀说:“这贱货的贱内。”

  “你有女朋友了?”小南说,这是她第一次抬起了

  头,她看着我有些惊愕。仿佛我是一团已经不太卫生的

  卫生纸一样,居然还有人愿意把我揣进兜里。

  没等我开口程棠雪便抢先说:“如果你一定得觉得

  只要你活着,他就不能有女朋友,那您也可以亲切地称

  呼我为小三。”

  “你来什么意思。”

  “我来做交接。”

  我把手挡在嘴边凑到程棠雪的耳旁说:“这事你别

  掺和,赶紧回家。”

  程棠雪听到后故意放大音量看着我说:“我也爱你,

  没事我不和他们生气。”

  一旁的大表姐听到后噌地一下起身,当我抬起头时

  她的手指已经快戳到我的眉心没等她开口。

  “你把手指收回去。”程棠雪吼道。

  大表姐不为所动,刚准备要开口时,程棠雪就拿起

  一根桌上的筷子,没有丝毫犹豫就向着大表姐的手指打

  去,大表姐赶忙抽回手。

  “太欺负人了你们。”程棠雪身体起伏着,好像刚

  才的动作,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大表姐震惊到语塞,双手慌乱的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也许是因为什么都没找到,于是双手便插在了腰间。

  “怎么着,你还想打架。”大表姐颤抖着声音说着。

  即便她穿的是短袖,但双手还是不受控制的交替着撸着

  胳膊。

  本来还怒气冲冲程棠雪,听到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无视了大表姐的挑衅扯了扯我的袖口,然后捂着嘴靠

  近我的耳边小声地说:“我都佩服我自己的远见。”

  她说完后瞟了一眼食堂的后门,我随着她的眼神望

  去。食堂的后门口,挤满了一颗颗脑袋在向里张望,女

  的大多都扎着马尾辫。男的几乎都脱掉了外套,只穿着

  白色小背心。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向我们这里,我清楚地

  看到程棠雪班里的几个女生,明显在盯着寝室大哥胸前

  的那两口小锅发呆。而韩冬至的眼睛我就不太好多说了,

  毕竟如今他和谷小满的孩子,都能自己给我打电话向我

  要压岁钱了。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小南说。

  “即使打架我们也不怕,不就是一群学生吗?不怕

  被学校处分。”二表姐说。

  “我知道你们不怕,你们开着两个车来的,四个女

  生三个男生,哎?不对。这对不上号啊,你单身你怎么

  坐男生的副驾”,程棠雪盯着小南说。

  小南听到后明显的不安起来,于是立即站起身招呼

  表姐们就要走。

  “我们俩单独聊聊吧,行吗?”程棠雪说。

  大表姐把小南按在座位上,捏了捏她的肩膀以作鼓

  励。然后带着其他人去了不远处的饮品窗口。

  “什么副驾?咋回事。”我看着程棠雪说。

  “不许八卦,去外面等我一会,乖。”程棠雪宠溺

  地说。

  我无奈起身走到后门,聚集的人群也各自离去,寝

  室大哥刚要走,就被我拉住了手臂。

  “你觉得我能做点什么对吗”寝室大哥激动地说,

  就像一位被遗忘的特工在争取着被重新启用的机会。

  我点头,于是寝室大哥飞快地披上卫衣扣上兜帽,

  在门口处的一个窗口买了一份午餐。他故作镇定地走到

  程棠雪的身后坐下,然后立即拨通了我的电话,同时把

  耳机线搭在肩上,收音孔躺在他的背上正对程棠雪的身

  后。

  我对他的表现发自内心的的折服,即使他刚刚吃过

  午餐。来不及多想,听筒里就传来了声音。已经过了午

  餐时间,因此她们的声音特别的清晰。

  “小南?”程棠雪说。

  “南方的南。”小南说。

  “我叫程棠雪陶然亭的雪。”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小南说。

  “久到可以做他的人证,和你兜里的单据扯清关

  系。”

  “那是多久?”

  “很久很久了,久到他还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

  “你就这么有把握?”程棠雪说。

  “当然了,他总是无视别人,无视到懒得说谎。”

  小南疲惫地说。

  “你说对了,这辈子我们才刚刚重逢。”

  “你们说话方式,倒是很像在一起很久了,都…莫

  名其妙”,小南说。

  “谢谢。”

  “谢什么?”

  “不重要还是说正事吧,都过了一年了怎么突然回

  来。也不是不能回来,但是…”程棠雪指着桌子上的那

  碗清水,“这样挺没劲的。”

  “不甘心。”

  “别说你还喜欢他,不然我现在就去,把开车的那

  男的找过来。”程棠雪说着,便踮起脚跃跃欲试。

  “怎么可能,一开始我好像也没多喜欢他,不甘心

  是因为他的无视,我得为我浪费掉的时间讨个说法。”

  小南说。

  “道歉了吗?”程棠雪说。

  “道歉就可以算了吗。”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道歉。”程棠雪催促

  道。

  “我?”小南的声音明显高过了程棠雪。“我为什

  么要道歉。”小南不可思议道。

  听到这程棠雪拿出手机,屏幕对着小南,小南瞥了

  一眼就把头转到了一边。我知道手机里一定是一张照片,

  一张被我无视的照片。

  “你的意思他看到过了。”小南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我都能看到,你觉得呢?”

  “他就是这样,什么都能无视。”

  “你是不是觉得他特别软弱,你总能全方位地牵制

  着他,屡试不爽毫无挑战。”

  “我始终都有这个自信。”小南抬起头盯着程棠雪

  说。

  “姐们你若不是太天真,就是太自信。他吃的苦比

  你我从小到大的经期加起来都多,深一脚浅一脚摸爬滚

  打到现在,他要是想和你斗,你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为什么坐在这和你耗着呢?他无聊?”程棠雪说

  完小南看着那碗水久久不作声。

  “心疼吗?我的意思是,就这一刻他让你心疼吗?”

  程棠雪的声音,就像整个人都站在寒冬的站台的阴影下,

  公车却迟迟未到。

  小南摇摇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了程棠雪。

  许久后程棠雪深吸一口气,深到把整个喧嚣的世界扔到

  里面,你都听不到它触底的声音。

  “我觉得这件事到这就算结束了,我知道你不是混

  不吝,只是让你身边人的“意见”把你框了。”程棠雪

  抬起肩看了一眼饮品窗口前坐着的表姐们。“又不是深

  仇大恨,谁又真的不希望对方好呢?这篇咱就算翻过去

  了行吗?”

  小南点点头,程棠雪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说:

  “咱们现在谁也别呛着茬说话了,看着我跟你服软的份

  上,你给我道道你的经验。我们都希望他好,就先暂且

  算你怂了接下来我来想想办法。”

  “你给谁服软了,哎凭什么我就怂了,你不说不呛

  茬说话了吗?对了呛茬啥子意思嘛。”小南无奈道。

  “就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但这都不重要,你给我

  说说他究竟干了啥,都让你不想饶他一命了。”程棠雪

  说。

  小南叹了口气,仿佛那个喧嚣的世界又被擤了出来,

  但已经奄奄一息仍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我真的不了解他,我也试过感同身受,但这

  个世界真的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他说的话做的事我真

  的理解不了,即便他很努力地去解释,但…”

  “你比如一下,比如能说得清楚些。”程棠雪建议

  道。

  “好好好!就比如吧,我明明看着他站在他家阳台,

  但就是打不通电话。我去敲门他说他想一个待一会,我

  说一会是多久,他说明天下午。到了明天下午我去找他

  他不在了,手机也打不通。后来终于见到了我问他为什

  么?他说那天下午他还是想一个人待一会。我说他为什

  么过后不找我,他说他一直待到现在。我说你现在还会

  想一个人待着吗?他说想。我跟他发脾气砸东西,他给

  我递花瓶。我要走他倒是拉住了我,那会我还真的有点

  感动了。但接下来你猜,你猜他跟我说了啥。”小南颤

  抖着手指指着程棠雪提问。

  “我知道是我错了。”程棠雪说。小南拍着桌子重

  重地点头,所有的头发也一同跳起来表示赞同。程棠雪

  又说:“对不起。”,小南收起了手,开始缓缓地点头。

  程棠雪继续说:“你跟我说分手吧。”

  小南没有点头,不可置信地盯着程棠雪说:“那天

  你不会就藏在他卧室里吧?”

  

继续阅读: 第七章: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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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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