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痛是什么样子的?整颗心像被细薄的刀片划了
上千道口子,心脏每跳动一下,所有的伤口都一同张开。
“她现在是什么感觉。”
“就像有一个非常了解人体骨骼的人,找出你身上
所有骨头,一根根地掰断。当你马上承受不住的时候,
给你注射一支强劲的麻药,等药效一过就继续折断你的
骨头反反复复。而且器官的衰竭让你没有力气去抵御疼
痛,就像案板上的肉剁一刀便是结结实实的一刀。”
“我每次去病房陪她,一待都是几个小时,她怎么
丝毫没有疼痛的样子。”我自言自语着。
“你自己最清楚。”
“她还能活多久?”
“那要看她,能挺到什么时候。”
“我还能做些什么?”
“准备很多的钱交给医院,多制造些回忆留给自
己。”
我在免责协议上签了字后来到她的病房门口,敲门
后故装轻松地说:“程姑娘小生前来探望可穿衣否。”
“没穿衣服,快来看啦。”
我推开房门坐到病床边,她伸出手的手粘湿冰凉,
我将它捂在双手里轻轻揉搓。
“雪儿,我们去爱丁堡吧”我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钻进你那个没有公主的八音盒里,听
说爱丁堡和它很像,我们不用低头就可以走进去?”
“你的脑袋瓜里能不能少记点东西。”她说着便伸
出手去按揉我的太阳穴,仿佛要把存在里面的那些陈旧
的记忆抹除掉。
“大人不骗小孩子。”我捏了捏她的脸颊说。
“那你看我像公主吗?”
“我一直觉得你是从我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中的
城堡里溜出来的。”
“既然都溜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不去了?”
“不去了。”
“为啥?”
“因为你肚子在叫,没吃午饭吧?不听话就要惩罚
你,等你啥时候听话了再去。”她揉着我的肚子说。
我知道这不是她真实的想法,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
道,当你不能保证可以反复陪一个去同一个地方的时候,
你便一次都不想去了。
那天午后我推着她去午餐,走着走着她便睡着了。
路过一家汉堡店的时候,因为她身体里的病毒有一定的
传染性,因此我将轮椅停在了马路对面的路灯旁,一个
人跑进汉堡店下单。
当我刚付过钱等着找钱时,回头发现有三男两女正
围着她的轮椅在鼓弄着些什么。因为我没意识到自己犯
的错误,所以那五人的举动便充满了恶意。于是我全力
向着她跑去,同时右手不自主的伸入大衣内衬的兜里摸
索。那瞬间我已经忘记那把刀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我扔
进了雪里,所以这一次当我需要它的时候,它也没有自
行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没有那把刀的夹持,我一米八
的身高对比高大壮硕的欧洲人,使我的愤怒像极了一个
不自量力的小学生。可理智仍在提醒着我擒贼先擒王,
于是我利用奔跑得来的巨大惯性,撞向那五人中身材最
为高大的那个。
我们两人双双倒地,身材的优势令我可以更快地起
身。我起身的同时便猛地向着离我最近的一位男士挥拳,
第一拳打空后便失去了第二次出拳的机会。
我像一头试图挣脱宿命的年猪一样,被三位高大的
绅士按在地上。扭腰蹬腿每一个多余的动作,看上去都
是那么的愚妄。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到驻车刹车,我们没有
恶意,只是想找到驻车刹车……”五人不停地解释着。
可是当时的我已经无法友善地去理解任何一种语言。况
且如此激烈的吵闹,都没能唤醒在轮椅上熟睡的程棠雪,
这更令我理智全无。
直到五人中那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示意其他人安静
后,与我面对面地趴在地上,像教幼儿叫妈妈一样用力
地说:“我们没有恶意,当我们路过的她的时候,她的
轮椅被风推动了。我们只是想找到驻车刹车,我们真的
没有恶意,你听懂了吗?”
我停止蓄力后控制着我的三位绅士也松开了手站
起了身,我解脱后半爬着蹿到轮椅旁。我将手指搭在她
的手腕将耳朵贴在她的心脏,感受到生命的依据后,我
的理智才渐渐开始复苏。
这时静默着的五人一同用他们那深邃的眼眸盯着
我,想要得到一句对不起。见我并没有道歉的意思,他
们便又开始一边靠近一边解释起住车刹车的重要性。
“走。”我低吼道。
五人停住脚面面相觑,当他们试图再次靠近的时候。
“走。”我又一次低吼道。
意识到这世间竟有我这般野蛮的人后,五人无奈地
摊了摊手后,就相互拉扯着离开了。
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我并不想道歉。因为我承认在
那个被我误解的瞬间里,我的确动了杀心。倘若那把刀
还在我的怀里,它又会不会主动避开善良的人的要害。
当我准备推这轮椅回医院时,汉堡店里跑出一位女
服务员,她站在窄窄的马路的对面,手里拿着我的汉堡
朝着我招手说:“先生你的汉堡。”
我看了身前的程棠雪又看了那位和善的店员,几米
从一数到三就能快速往返的窄路,在那一刻却仿佛已经
远到,有必要叮嘱眼前人夜里要锁好门。
“不要了。”我说。
“为什么?”
“太远了。”
“我可以送过去。”
“别过来。”
我推着轮椅离开了,那位和善的服务员双手摊停在
原地。她的疑惑是因为我,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
然觉得,那些不经我允许便靠近她的人,都有着邪恶的
目的。
凭借仪器和药物的支撑,她艰难地开始了新的一年,
却在同年的冬季进入了昏睡状态。她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且每次都好似梦境塌方般突然的惊醒,醒着的时间也越
来越短。那时我也花光所有的积蓄,于是便开始在英国
做散工,同时加入了当地的殡仪行业。
与其说是殡仪行业不如说是收尸人,因为我只负责
这一环节。本来这个环节也由专业的人负责的,奈何那
些人既放不下高额的报酬,又不愿常常接触死亡。因此
每当遇到他们不愿处理的尸体时,就会打电话给我,并
从他们自己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作为雇用我的薪酬,即
便是这样这份工作的收入依旧是我其它工作的三倍。
当我处理那些连专业的人都嫌弃的尸体时,我并没
有像自己预想过的那样恐惧、厌恶,甚至呕吐。一窗的
晚霞旁,那具以睡姿缄默在柔软的床上,似脱骨的熟肉
一般酝酿着臭气的尸体。满巷的黑暗里,那具好似开线
的布偶,肚皮上盛开着劣质棉絮一样的尸体。一辆卡车
正播放着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摇滚乐队披头士的《Hey
Jude》,它尾后的那具,甚至不能用一具来形容的尸体。
诸多类似的尸体在我的眼里,都貌似都在奉献出自
己的所有,来帮扶我和我的程棠雪。
用感恩来形容我的心境是冷血的残忍的不人道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感恩使我没有嫌弃他们理由。
可当我见到这些尸体时,我也不由得开始担心。在
我们无法接受死亡就是彻底的消失时,爱你的人会告诉
你那是开始,你会告诉爱你的人一切都没有结束。可自
从我从事这一工作开始,我便不由得担心起,那些囊软
支离的尸体要如何前往来世。
最终我从佛教典籍里找到了答案,佛教讲六道轮回,
人没有死的,死只是换了一副皮囊继续轮回投胎而已。
因此我也背下了许多用于超度祈祷的回向文,后来每当
我在处理尸体时,都会不停地为死者超度祈祷。
那是一个湿漉漉的夜晚,我在远郊的一段公路旁,
拼凑着一具刚刚经历过一场严重的车祸的尸体。我自认
我每次收尸的时候都很仔细,但我也承认这次收尸,是
我自打从事这份工作以来最认真的一次,只因三天后就
到了付医药费的日期。
我计算过如果这次的收尸工作顺利完成再加上我
现有的钱,不出意外的话正好够付清医院的账单。况且
如果尸体的重要部件足够完整的话,我除了可以收到固
定的佣金外,常常还会收到家属的打赏。因此这次收尸
的工作,我全力的寻找着每一片皮肤每一颗牙,直到确
认死者的二十个指甲都是完整的后,我才扛起裹尸袋向
着安全线外的运尸车蜗行。
不知是尸体的断骨过于锋利,还是裹尸袋的质量出
现了问题。我刚前行几步,裹尸袋就自内而外破开了几
个口子,同时不知是尸体哪个部位的一根骨茬,也抵在
了我的脖子上。因此我只能歪着脖子继续前行,我一边
小心地挪步,一边背诵回向文。“愿以我所有功德,悉
数回向给我肩上之人,愿其罪恶减轻,早升极乐世界。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恶鬼,皈依僧不堕旁生,
南无阿弥陀佛。”
也许我的超度与祈祷真的起了作用,尸体没有中途
脱落最终安全地躺到了送尸车上。同时我接到了医院打
来的电话,护士说她醒过来了。那是她连续昏睡了将近
半个月后第一次醒来,因此我来不及回家换衣服便赶到
了医院。
我喜欢她自上而下一寸一寸的打量着我的眼神,仿
佛我的每一根胡须她都要了如指掌,衣服稍一宽松就会
使它烟雨朦胧,苛刻的宠溺使顽劣的少年瞬间苍老成一
位慈祥的老人。
而今天当我坐在她的床边,她的眼睛挪到我的心口
时。她整个人便像受惊的孩子一样失魂的惊叫,然后将
脸埋进被子里呜咽,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起身。于是我叫
来医生,当医生看到我后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跑,边跑
边喊着报警。原来我的毛衣的心口处,粘连着一颗完整
的带着视觉神经的眼球。
于是我不由分说的被带到了警局,在警局里经过一
番盘问,那辆警车上的三名警察,又带着我到医院进一
步核实。再次到达医院我将毛衣脱下来塞进垃圾桶后,
穿着半袖便赶忙冲进她的病房。
她依然在哭泣眼中却不再是惊恐,而是我最熟悉的
也是独属于我的怜惜,但我却不敢像从前那样将她搂在
怀里安慰。
我刻意与她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站在门口不敢靠
近。我不自主地屏住呼吸,仿佛嗅到了自己身上那独属
于尸体的气味。
“过来。”她说着便裹着被子吃力地跪起身,可怜
得像一个意识到犯了错的孩子。
当我走到床边她撑开被子,好似张开一对蓝色条纹
翅膀一般,猛地将我包裹在她的怀里,那不是拥抱是吞
噬般的包容。
“亲爱的,你在做什么工作。”她哽噎着说。
“只是普通的工作而已。”我盯着她床头柜上的果
盘隐藏着疑惑说。因为我确定那一侧的床头柜上少了个
什么东西,一时却想不起来,但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很
重要的东西。
“本来想替代你的影子跟着你,没想到成了你的累
赘了。”
“其实我一直都就不喜欢旅行。”
“亲爱的,就算有一天一切都来临,那也意味不了
什么。”
这时我背上的黏稠感使我突然记起,那果盘里除了
餐叉还应该有一把水果刀。可我几乎用尽全力都没能挣
脱开她的怀抱,角力中被子滑落,一条鲜红的手臂令我
不敢再使一丝力气。
在我的声声嘶吼中医生和护士一同闯了进来,最终
医生不得不强行给她注射镇静剂。伤口很深虽然发现的
也并不算晚,可情况仍不是乐观的,手术过后她脸上本
就不多的血色也消失了。医生说天亮前如果心电监护仪
响起,那抢救的意义基本也就没了意义。
那一夜我坐在椅子上离她的床很近很近,双手藏在
床底右手握刀,刀刃抵在左手的手腕。那夜的我并没有
期待她会醒来的执念,因为我深知“有惊无险”指的是
幸运的人,可重重过往都表明我不是,所以我只是在等
那台心电监护仪响起。我手里的水果刀,是我唯一能阻
止她离开我的办法,只要我紧跟着她。
我虽然不是个幸运的人,可也总算没有悲催到厄运
连连。当午后的阳光就快要放弃我们的那扇窗时,那台
心电监测仪仿佛也已经困倦了。被抹去笑容的脸庞,一
双眼睛的张开,好似灾难中的神迹,每次困倦的眨眼都
带给我唯物者的悲观。
“你骂我吧。”她说。短短的四个字如同一场悲剧
的片尾,为续集埋下的伏笔,安抚着人相信一切都才刚
刚开始,结局还有待商榷。
“是命令吗?”
“是请求。”
“那我拒绝。”
她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果盘说:“你不会相信我了
对吗?”
我看着手里的刀说:“这把刀见血了,我再买把新
的刀放在那。”
“再相信我一次吧,以后我吃水果可以不削皮。”
“我当然相信你,但是你也要相信我,我已经找到
了一个可以阻止你离开我的办法。”我说着便把手里的
刀放在地上,从被子里掏出她那只受伤的手,抚摸着厚
厚的绷带。“忘川河畔知道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你就在那候着我,我带你偷渡。”我努力地打趣道,试
图令话题诙谐幽默些。
“哼!你怕水,又不会游泳。”她撇着嘴埋怨道。
“其实我没告诉你,我有个朋友叫阿祜,他撑的猪
槽船又快又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帮我们的,
不惜一切代价。”我骄傲地承诺道。
“是那个在泸沽湖上撑船的,皮肤黝黑却总穿着白
衬衫的那个孩子吗?”她说。
“我就知道你在,那时候我感受到你了。”
“我还给他要买的冰棍付过钱呢,因为我知道其中
有一根是你的。”
“还有那瓶胃药对吗?”
“嗯。”
当一列名为回忆的火车即将鸣笛出发时。“有办法
了。”她看着我却好像在对自己说。
“啥办法?”
“如果我死了,我要带一整套英式下午茶去忘川河
畔,和阿祜边吃边聊边等你,那样你就不用赶时间了。”
她嬉笑着说,好似一个孩子想到了一个天马行空的好办
法。
这时我明显地察觉到她的身体在隐隐的蓄力,似乎
在抵抗着什么。我脑中突然被强行插入一副画面,就是
那副我曾在病房的监控里看到过的画面。我本来准备留
在医院陪她一整天,可当那副画面里痛苦挣扎的人,与
我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人针锋相对时,我只觉仿佛我每
多停留一秒钟,她便需要咬碎一颗牙来坚持。正巧护士
敲门提醒说,十分钟后要给她进行物理治疗。
当我从病房出来经过医院前台时,一位护士走过来
递给我一叠钞票整整一千英镑。是那三位警察留下的,
因为英国人正常不会带超过五十英镑出门,因此他们在
医院刷卡让护士取现给我。
也因为这次荒唐的经历,让我在异国他乡有了朋友。
那三位警察一位叫Nicole是一个单亲妈妈,后来的日子
她常常会在路过医院前,买好鲜花托护士放到程棠雪的
窗边。另一位是见习警察叫Anthony,总会推荐给我一
些离家近时间短工资高的兼职。开车的叫Patton异常高
大,整个身体铜浇铁铸一般却长着一张十分憨厚的脸。
我常常会在路上碰到他们,他们总会停下车问候程
棠雪的身体状况。每次见面时Patton总会手舞足蹈激情
四射地说:“我有预感兄弟,你的婚礼又提前了一天。”
每当这时我总会用中文说:“借你吉言。”
就是这一句再也普通不过的中文,让他们对中文产
生了兴趣,于是在彼此都休息的日子里,他们常常聚在
我的家里跟我学习中文。我自然也知道,学习中文只是
一个听上去让人毫无负担的借口,实则是他们在用自己
的方式尽到朋友的义务。情感是全人类共有的默契,无
国界自然也无黑黄白。
当天当我回到家正在屋顶修补漏雨的屋板时,接到
了护士的电话。护士说她在电话里与人争吵,因为护士
不懂中文,所以电话内容也就不得而知。我猜电话那头
一定是她的家人,所以也便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
竟做父母的遇到这样的事情,都难免因急生怒,而她也
的确需要一个可以宣泄的窗口。
后来的日子她更是醒少睡多,有时我正在工作突然
接到医院电话,得知她醒来便会立即赶往医院。但不是
在途中得知她又昏睡了,便是到达医院到病房后才知晓,
一个月里可以清醒对话的时间,不足三四个小时。很快
我的工作便无法支撑她高昂的医药费,当借款也即将见
底的时候,我终于放下那虚妄的自尊准备以借的形式,
去接受被我无数次拒绝过的来自她家里的接济。可这一
次我被拒绝了,我没有时间将精力分散在这个结果上。
我恍然间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的生命,才真正地交付
在我的手上。
伦敦频繁的冬雨的间隙中,她半梦半醒中垂着眉眼
看着我说:“亲爱的,你的钱都花光了吧,扯了多少饥
荒了?”
“我的钱还多着呢。”
“多是多少?”
“这么说吧,我们就这样再过十年,我还能给你举
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礼。”
“会有像水母一样的头纱,游过长廊戴在我的头上
吗?”
“会的。”
“我们的房子西晒的位置,会有一张日落时洒满余
晖的餐桌吗?”
“当然了。”
“老姨家那个笑起来像酸石榴的弟弟,还会愿意做
我们的花童吗?”
“这由不得他做主。”
“如果他不愿意,你真的会散布他的裸照吗?”
“一定会的,我发誓。”
“你给他订的礼服,应该已经小了吧。”
“听说他没长个。”
“那他为什么不喝牛奶呢?”
“因为我告诉他,奶牛有五个小鸡鸡,他找不到第
六个所以就不喝了,我承认我是在报复某个人。”
“是模仿,他妈妈在你小的时候,一定就是这么骗
你的。”她速吸一口气,皱起鼻子龇着牙纠正道,极像
那些假装凶狠反而更加可爱的小动物。
我承认我确实在利用“报复”这个词,因为我喜欢
她一次次地纠正我,每当这时我都会在她那里相识另一
个自己,那个自己被她批注过,是个很重要的人。
“想吃啥水果,我给你买去。”我看着床的另一边
的床头柜上,那些已经缩水的水果说。
“三片花阁一楼,楼里有个红灯笼。”
“是啥?”
“等你一日三餐都吃到点上,我就告诉你。”她闭
起眼微笑着说。“亲爱的你放心,不管医生给你说我能
活多久,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比他判断的活的更久。”
她说完便像身处闹市的婴儿,义无反顾地睡入了梦里。
我看着她勉强地喘着粗气,直到她的呼吸慢慢地平缓下
来。
那天过后每次当她醒来,都会反复问我同一个问题
—亲爱的,扯了多少饥荒了?当我一次次坚定地否定了
她的问题后,都会从她倔强的笑容里读到一丝失落。当
我再次问她三片花阁一楼,楼里有个红灯笼是什么水果
时,她便不再承认这句话是她说的。我也没告诉她一大
箱大棚养殖的姑娘果,已经在来的路上。
过去的日子依然历历在目,未来的时间还剩多少却
一无所知。我们永远都猜不到结局会在哪里开始,因为
我们不能接受也许今天就是最后的日期。
那夜我正在酒吧里给一支不知名的乐队吹口琴伴
奏,演出刚开始医院便打来电话,我本能的停止演奏接
起电话,医生说她醒来想见我,接到消息后我冲下台挤
过人群向医院赶去。
我进入病房时,她正平躺在病床上,侧着头看着门
口的方向。她见到我艰难地将手探出被子,我捂着她的
手喘着粗气说:“你终于醒了。”
她缓缓地侧过身,用另一只手颤抖着擦拭我额头的
汗珠,看见她满是心疼样子,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
吸。
她看着我忧心忡忡地说:“我刚做了一个梦,梦里
我要去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在去的路上越走越轻松就像
我没生病时一样。一路上也有同行的人,有的人结着伴
有人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
听结着伴的人在议论说,我们要去的地方金达莱有
着漫长的花期,它被梵高的星空环抱。雨过天晴后有一
头爱吃彩虹的大象,一个背着猪槽船寻找湖泊的白衣少
年,还有一片翠绿的晚霞。我很想赶快跑过去看看,但
我更想先回来告诉你一声,我去了哪里免得你担心。”
“如果你害怕就跑回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我
说。
“不怕。”她的嘴角吃力地上扬着,宠溺地看着我。
“李初年你爱我,是因为我爱你吗?”她说。
“在你还没见过我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不对
是爱上了你,我对你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是什么?”
“是遇见你的时候,来不及穿过的红绿灯,和不愿
意错过下个人行道的奔跑啊。”
“爱是什么?”
“是自卑,沁如骨髓的自卑,知道你可以柴米油盐
洒扫庭除,但好像这一切都不应该是为了我。”
她摊开我的手掌,抚摸着那条象征着爱情的掌纹说:
“我的生命线和你的爱情线一样长,刚好够陪在你身边
不再让你孤单,没想到只能……”她微微的停顿,使她
再一次开口显得是那么的艰难。“如果我不在了,你还
愿意为我做一些事吗?”
“当然了。”我说。
“我有多爱你,你今后就要有多爱自己。”
我俯身将她抱在怀里,她的手掌落在我的背上,像
一座温柔的大山配合着我的呼吸起起伏伏。“你是不是
已经欠了很多钱,要很久很久才能还清,我最相信你了,
别骗我。”
我吞咽着泪水哽咽出一个“嗯”字,因我的回答我
的怀抱宽松了许多,她还是她没有变小,可我明显可以
感觉到,她突然放下了一些她坚持了很久的东西。同时
她的手在我背上变换了节奏,我知道她轻轻拍打着的,
是她最喜欢的那首歌的拍子。
过了很久她的唇贴近我的耳朵惬心地说:“其实我
还是更早一些爱上的你,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确定了
你就是你。可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便
开始观察你。后来当我突然得知,那天火车会最后一次
驶过五道口,我就莫名地笃定,那天你一定会出现在那
里,结果你真的来了。那天火车轰隆隆的像骂街,晚霞
却娇滴滴的能腻死个人。”
你朝着车头挥手,不知道的会以为你在和一位老朋
友告别,而你不知道的是,车窗里有个小姑娘也在朝你
挥手。再后来火车过去了,闸门抬起我一路跟着你,直
到和你一起站在那个十字路口。我突然迫切地想试探你,
看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确认出我就是我,于是我走进
了你的视线。
那天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我躲在路边小卖部
的货架后面,看着你从门口跑过。后来我拼尽全力都没
能再追上你,如果真如你所说,我是这世间所有美好的
事物,那天被你寻找的我,是的。她缓缓地从回忆里往
外倾倒着真相,她的手掌每次起落都牵动着身体不由自
主地抖动。
我们不知是在哪个人的故乡拥抱着,她叙述的真相
不断地纠正着我的回忆,可流逝着的却不只是时间。也
许那天黄昏的五道口,也正在等待着一个完整故事,
“亲爱的,你好久没陪我一起吃饭了,能给我做一
顿早餐吗。”她说。
我悄悄地在她的枕头上擦干了眼泪后起身亲吻了
她的额头:“等我昂。”
“我等你。”她期待地微笑着说。
我刚转身准备离开就被她拉住衣角,我回头看着她,
她好像又变得和从前一样,肌肤莹润如雪,眼眸秋水盈
盈,唇若丹霞不点而红,她若有所思好像要嘱咐些什么,
犹豫片刻后她说:“我等你啊。”
我点头然后走出病房,尽全力地向住所跑去。
那天夜里血红的月亮停驻在长街尽头的拐角,路灯
分外炙热。我越跑越慢越用力越迈不开步子,仿佛被什
么羁绊住了手脚。当我停下来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这就
是告别。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步,那一刻我相信只要
我走得慢一点,告别就还在继续。直到我缓缓地走了一
半的路,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程小姐去世了,去世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三分。”
“嗯。”
我没有返回医院,还是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回到家
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找出食材洗米煮粥煎蛋,站在锅前看
着水慢慢沸腾。那时我不确定我是否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我不确定我是刚起床还是刚到家,我不确定煮好粥之后
要不要去看她,直到又一次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是的,她离开了我,她躺在那里失去了自由,她闭
着眼失去了光明。她微笑着失去了声音,她失去了所有
我失去了她,那么自由的一个人被困在了一个盒子里。
阴霾的伦敦我失去了我的影子,那个囚困着她的盒子,
成为我归途中唯一的行李。做了太久的“陌生人”,突
然有人说她认识你,早该明白是场骗局。
那天夜里我把她抱在怀里开始了归程,在去往机场
的途中计程车被拦停,正是Patton几人在查询来往车辆。
发现坐在车里的我,Patton一如往常手舞足蹈开口便说:
“我有预感兄弟,你的婚礼又提前了一天。”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双手不自觉地覆盖了她。我不
想让人发现,我害怕在别人问及时,我要诚实地肯定她
的离开。我害怕别人用真相来安慰我,那时她好像在一
遍遍的又一次次的重新死亡。
Patton热情地走上前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同时
也发现了被我双掌覆盖的盒子。
随着Patton的表情逐渐凝固,另外两人也走上前向
着Patton盯着的地方查看,之后便拍着脑门悲伤地问候
着上帝。Patton英文夹杂着中文结结巴巴的说:“兄弟对不
起,很显然你没有借到我的吉言,也许我本来就是乌鸦
嘴。”
“这不关你的事。”
之后三人一一凑上来,用生疏的中文向我表达他们
的祝福。从万事如意寿比南山到恭喜发财,我都一一点
头肯定然后车子缓缓向前。
最终我带着她回到了北京,然后三次进出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的每一夜我都在想,还有来生吗?如果有,
我想出生在一个肯定爱的国度,一个肯定我的家庭,一
座我们都肯定的城市,在两栋相同的房子里做彼此的邻
居。在那冬第一场雪还没结束前,在爱我的人的鼓励下,
我抱着她爱的零食和我想送给她的花去敲响她家的门,
礼貌的我会得到爱她的人的允许与她见面,并再次介绍
我自己。
每一夜我都在计划着我们再次重逢的时间、年纪、
模样和风景,可昏睡的梦里总是冬日的海,一座不大不
小的游轮载着我朝没有她的方向驶离,每当我放心不下
她,心痛、冲出舱外,随风摇曳在甲板上,你可曾见过
似暴雨般的雪漫。
第二次出院时,被寝室大哥带到我和她离开北京前
住过的小院,寝室大哥负责那里的拆迁。
“马上就要拆这里了,带你过来再看看。”寝室大
哥说。
院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多了许多灰尘,桃树开
着花半荣半枯。厨房屋顶的小板凳还是离开时摆放的位
置,地上不再落着麻雀只有工人在清理着杂物,随后厨
房里没开封的大米被拎了出来。
大门已经被拆除,我站在门外却无论如何都没能踏
进去,于是便低着头蹲在门口,她留在我生命中的碎片
又一次被胡乱的拼接。
那时候我有些埋怨她,因为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带
来的一切,在她离开时通通都留给了我。我们一手耕耘
的季节都如期而至,她却在晒秋前独自离去。我一个人
微弱的生命力,要艰难地面对那场丰收。
我埋怨她是因为我痛恨自己,一手不会输的牌却张
张出错,一条平坦的路却要走的举步维艰。渴望陪伴却
总是要天各一方,害怕失去却酿造了生离死别。
寝室大哥蹲在我面前点燃一根烟放进我的嘴里,这
时院内的工人正耻笑地说:“这个妻管严,把烟藏在了
地板砖下面,结果自己都忘了。”
“给我。”我小声地嘟念着说。
寝室大哥起身走进院里,把烟拿出来塞进我的兜里
后,又蹲在我的面前。犹豫了一会寝室大哥试探着说:
“小四,她离开前一定交代过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得
听话啊。”
“她那么放心我一个人,又干嘛管我的闲事。”
“既然这样,那你还爱她吗?”
“她,在哪?”
“咱们去老地方喝几杯,慢慢聊。”
“天不早了,再晚些就买不到全麦面包了。”我胡
乱地摇着头说,试图将我真正想要说的话从脑袋里抖落
出来。
我起身刚要走,便被一群打闹的孩子绊住了脚,三
五个小孩蜂拥而过,紧接着一个年纪稍小的孩子,手里
摇着一根长满桃花的枝条,从我身边走过。我记得他,
他就是邻居家那个只背了半首诗,所以要站在院子里罚
站的小孩。
此时他边走边摆动桃枝,嘴里正背着那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愣在了原地彷徨、迷茫、不知所措,仿佛才刚刚
从儿时的那场午睡中苏醒过来。
我泪目茫然回头:“原来她失去了一切,才离开的
我。”
寝室大哥起身把我搂在怀里:“四儿,有时候我们
得相信,这辈子要修来世的福。”
“但好像,我们忘了约定,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没有约定,才是命中注定。但是不放心我们的人,
一定会教会我们自己缝缝补补。他猜测的、他希望的、
他担心的,在他离开后就都会在我们身上应验,因为他
们自会用他们的办法,来陪我们走过这一生。他们的遗
憾太多了,我们就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寝室大哥说。
“她总担心我的胃不好,所以我的胃越来越差了。”
那天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我一个人走回精神病
院,几个昼夜之后,我终于有勇气翻开那本日记。正如
我所想,关于我的问题她都写下了答案给了我回答。
在酒吧相遇后我在上面写下:慢慢地开始觉得所有
的喜欢,都不过是一见钟情罢了,你是个和煦的人我喜
欢阳光,遇见了便喜欢上了。我认识你很久了,一不小
心便在岁月的缝隙中,瞥见那不出声的一刻,那一刻好
像刚认识你一样。
她说:“亲爱的,我就知道是你,我爱过你但还是
会再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