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时候,宫里起了一场大火。
楚赢看着猩红的火焰吞并了东南角华丽的宫殿,宫人们四散逃窜,尖利的惊叫声不绝于耳,勾起一个凉薄的笑。
“事情办妥了吗?”
谢执站在身后:“太后已经送进青龙寺,明日便会传来她病逝的消息。”
“谁能想到当朝太后竟然与王爷有染,尽管他们做的隐秘,仍百密一疏。”楚赢松了一口气,捏紧手中的刻着谢的松石戒指,轻声说:“这关键证据,还是她帮我找到的,她可真是我的福星。”
他想起那个下午,疼痛难挨的时候独自躲到唯一属于自己的地方,她闯了进来,眼神纯粹,毫无杂质,她说小猫可爱,可他觉得,万物不及她。
从那一天,他的藏起来的房间,住进了另一个人。
“谢执,你有没有爱过人?”
谢执愣了一下,随即无端的慌乱起来,勉强道:“未曾。”
楚赢道:“没有吗?”
谢执轻嗯了一声。
“我有。”楚赢背对着谢执,指尖搭在桌子上的碧玉碟子上,连语气都温柔了下来:“不过同你说了也无用。”
谢执在他为了个花魁散尽家财的不成器的表弟身上听过这种话。
他退了两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嘴唇干裂,眼神躲闪。
好在楚赢并没有注意到,自顾自的说:“今天是最后一副药了吧,可以摘眼罩了吗?”
他活动了一下肢体,僵硬了半个月终于体会到了灵活的触感,鼻尖的梅花香气一阵一阵的往房间里钻,
谢执艰难道:“…可以了。”
楚赢头一次体会了紧张的情绪,他缓声道:“你回去吧,让赵德安去一趟制衣司,取新做的那套衣服来。”
“皇上…”谢执捏着折扇的指尖泛白,轻微的痛楚并没有减轻他的罪恶感,只让身体更加紧绷,几乎站立不稳,眼前放着的药液血腥味哪怕被刻意掩盖也从中势不可挡的透出来。
他想坦白一切。
“这味道怎么那么像…”楚赢微微偏头,端着碗没喝,谢执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只听他说:“生雪蛤?”
谢执松了口气:“是。”
一饮而尽,楚赢胸口的伤已经全部愈合,露出粉红色的疤痕,虽有些丑陋,但相较于数十年的遮掩,这已经是最令人欣喜的了。他摘下眼罩,深沉明亮的眸子漏出来,顺手拿起旁边的长剑甩了两个剑花,果然比从前更加顺畅。
“放心,我不会动你爹的,没了兵权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百姓也不会知道他有过胆大妄为的念头。”楚赢见他还没走,继续道:“人人都说我们是死对头,却没想到是挚友。”
谢执叹了口气:“从小长大的情谊哪能说没就没。”
他还想说什么,楚赢已经大步流星的出了房门。
外头是个难得的晴天,前两天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无数青黄色和绿色等不及的冒出头,艳阳高照,鸟雀啁啾,偶尔树梢会落下一点儿颤抖的枯叶,皇宫的风景终年如一,可楚赢今天才发现,每一处都是不同的情致。
春天了。
就像姜盈珠,她明明和那些送来的女人一样,可越看,越觉得独特,并不拘泥于外边的艳丽,而是从内到外的,让人沉溺,像一颗等待发掘的宝珠。
欢喜的心情淹没了一切,他没注意到承明殿高悬的白绫,也没注意到来去宫人的缄默,他一步一步,幻想走向他的挚爱。
房间门并没有关,楚赢起先以为是阿悔他们不注意,轻手轻脚的关了门,她向来嗜睡,他捏着杏花酥走过去,温声道。
“盈珠,别睡了。”
床上的人并没有反应,连呼吸声都没听见。
楚赢僵住了,他呼吸一滞,干涩道:“盈珠?”
依旧没人回应。
楚赢盯着那点干瘪隆起的轮廓,脚步怎么也挪动不了,半晌后,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他猛的掀开了被子,心心念念的人躺在里面,了无生气,枯瘦的身体一片冰凉,如同十二月的寒霜。
而手腕上,狰狞的遍布无数刀口。
那颗他送的漂亮珠子,忽的滚落到了地面,碎成了粉末。
——
太后对楚赢并没有偏见。
因为那场让皇子们出事的意外,是皇上自己做的,他深受病痛折磨,老眼昏花,错将砒霜当补药放在了自己的糕点中,那糕点又被宫人阴差阳错的当成赏赐送给了各皇子,听起来很荒唐,但这就是事实。
当时还是皇后得太后正在做指甲,听见消息直接不顾仪态摔到了地板上,她颤巍巍的询问:“还剩下谁?”
宫人涕泗横流,魂不附体,仍恭敬答道:“九皇子,楚赢。”
太后完全记不得还有这样一位,她努力平静,甲片嵌进檀木:“谁?”
宫人抖如筛糠:“珍妃身边的宫女诞下的皇子,已经五岁了。”
谁都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宫里的消息没有传出去,但内外都说,是九皇子下手害死了自己的兄弟,爹不疼娘不爱的楚赢阴差阳错的被立了太子。
他勤奋好学,天赋异禀,仿佛天生的帝王,可帝王如同养蛊,没踩过利剑的脚哪能踏上万万人敬仰的高处,于是皇后使了一出计,让人用沾满奇毒的剑在宴会上行刺,在最后关头将幼年楚赢推了出去,是试探也是制擎。
从那以后,楚赢逐渐变得暴躁,阴鸷,可在处理国家大事上杀伐果断,决策英明,一切都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他不准有心爱之物心爱之人,除了文韬武略就是朝堂政事,只是心口的伤口无时无刻没在提醒他,他只是个备用棋子。
楚赢知道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并没有恨,只有空茫,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先帝那天不想吃糕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他会在冷宫快乐无忧的成年,再去请一块边疆的封地,直至死亡。
然而事不可逆,他永远也看不见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