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知等到什么时辰,江衍才在这片竹林找到我。
寻到我时,江衍面色阴暗得不行,素来干净的衣衫也皱的不成样子。
「是我大意了。」脸上泪迹早已干涸,我自知理亏,率先低头认错。
眼神闪烁间,我甚至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以后不许自己偷跑出来。」
我猛点头,转身便抛之脑后。
中秋佳节月圆时,江衍递了信儿说今晚不归家,我乔装打扮一番后扭头便去了秦楼。
秦楼是京城里最大的青楼,来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
很显然,我两个都不沾。
我来是为了探清跑马赛那伙人的底细。
当日那人举刀时,别在腰封里的腰牌漏出了一角。
黄绿花纹,是秦楼特制。
我散尽私房钱才在二楼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定了雅阁。
才迈上楼梯就听见方才笑眯眯迎我进来的姑娘背后骂我穷酸。
她们懂什么!
我摇摇头,转头钻进了雅阁。
红纱帐,铜香炉,俗的要命。
「我知道国相与江衍井水不犯河水,可他要杀思羽。」萧鹤川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话里话外满是关心。
心脏猛的一滞,窗外万盏灯火燃阑珊,孩童嬉闹放花灯观玉兔。
而我缩在这一隅,双眼发空。
于我,他高高在上,投向我的眼睛从来只有鄙夷和玩味。
从前他不会担忧我,以后也不会。
罢了。
心上又空了一块,可我无暇顾及。
半晌,隔壁再没传来声音。
雅阁的门同时打开。
四目相对间,有一刻,我确认萧鹤川认出了我。
8.
雅阁再次陷入黑暗。
月光乍泄如流水,发冠不知何时被解开,任由我的发披散。
萧鹤川将我抵在墙角,呼吸紊乱。
「听到了多少?说说看。」
琥珀色的眸子只剩下我,散漫的声音里却满是威胁。
几乎眉贴眉,眼对眼,我扯笑:「听到什么?听到你多关心温思羽么?」
黑暗将意识无限放大,萧鹤川的掌心在我的腰间游走。
距离之近,笑声在黑夜里晕开。
「这是做什么?国相还在隔壁,你难道不应该杀我灭口?」
我拨开他的手,正欲拨开雅阁的门。
身子一轻,我被他拦腰抱起。
「别动,让我抱会儿。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床榻间弥漫着劣质的脂粉味,我捏着鼻头闷声道:「很有意思吗?温思羽投怀送抱还不够,还要对我虚情假意?」
「白日里你装不认识我一般,只有你我二人时就原形毕露了?」
萧鹤川停下了动作,突然放软了音色。
「前些天江衍就站在不远处,他却没有上前。」
「你猜是为什么?」
见我打了个激灵,萧鹤川往后靠了靠,慢悠悠地把玩着我的发:「你真的喜欢江衍?」
「当初那个侍卫...」
9.
楼下起了喧闹,姑娘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不知哪里来的一波侍卫,竟打着皇帝亲命的旗号查封秦楼。
「所有人都别动!」
我推开萧鹤川,扒着门框观望。
他在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却凝着缓步上楼梯的身影移不开眼睛。
是江衍。
跑马赛那伙人是他派来的,约莫这秦楼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撞破了这么大一个秘密,我不能让江衍知道我来过这里。
我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有办法。
侍卫已经把正门堵死了。
跳窗,只能跳窗。
雅阁的门一扇扇被打开,江衍踱上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犹如靡靡之音。
「反正摔不死人。」
我解开腰间的束带系在窗柩上,动作迅速地爬了出去。
「原来萧大人也在这儿。」声音骤然响起,我几乎能想象到江衍负手而立的神情。
「不久就要喜迎佳妇,还是少放纵为好。」
「江大人有所不知,香软在怀,实难把持得住。」
这话满是不屑,尾音悠长。
恍惚间我生出一种错觉。这话,是萧鹤川专门说与我听的。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
街上熙熙攘攘,暖黄的烛光铺满了青石板砖。
我用仅剩的几两银钱租了条乌篷船。
小船晃晃悠悠,就这样顺流游下,荡回山中那间小屋吧。
那里没有勾心斗角,人情冷暖,只有我的小狸奴,和悠悠草药香。
可船身一晃,船头一沉,我便知道这片刻的惬意时光消失了。
「夫人让我好找。」
江衍掀开草帘,船内的漆黑不再,满河的花灯在他身后铺开,光晕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心中不是滋味。
「你来秦楼根本不是奉皇帝之命,你是来找我的。」
「你监视我?」
江衍轻笑:「都猜对了,你让我说什么?」
「总有我不知道的吧。」我抱着双膝蜷在角落,闷声道。
浓睫轻颤,他垂眸看了我良久:「那日其实我比萧鹤川到的还早,你走之后我借口脱身也一并追过去了。」
即便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可听到他亲口所说,我还是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脊背发凉。
那时的江衍就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听我哭诉,看着我把眼泪流干。
即便我从不说过去,即便他不问。
可他是江衍。
江衍有的是法子知道。
「其实我嫉妒的发疯。你对着我总是平静的,却能对着他哭笑,人也鲜活了许多...」
「一时贪看,迟迟没上前。」
他思忖片刻,又笑了笑。
「你看这是什么?」
霎时烟花绽放,江衍的侧脸被漫天火树银花照亮,连同他手里的玉兔糖人儿一起。
江衍调动人马,费尽力气把我堵在这条乌篷船上,就只为了给我一个玉兔糖人么?
我诧异地看向江衍,最后将视线钉在那糖人儿上。
栩栩如生,怪可爱的。
我哑了声音,觉得这船篷里闷闷的,支支吾吾半晌只说出两个字。
「谢谢。」
「从国相府上回来时,我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如掠过春日暖阳,沾染上温度的一道清风。
直奔我而来。
「若我说,我在你最脆弱的时候爱上了你。」
「你会信吗?」
10.
夜深梦了一场。
梦见养了好几年的狸奴向我撒娇。
梦见萧鹤川同我一齐去溪间踩水。
可画面一转,我又回到了天昭寺,差点被萧鹤川掐死。
窒息感涌上来,视线模糊,我又被一股力扯回了乌篷船。
「别再和他见面了,我们好好成亲。」糖人被踩碎,江衍抓着我的脚腕,猛地靠过来。
低声在我耳边威胁。
「要不然我就杀了他。」
一道惊雷乍起,我猛然坐了起来,惊魂未定。
我摸了摸脖颈,仔细地回忆着。
梦里虚实,辨不清真假。
唯有一事我可以确定,那夜的萧鹤川想置我于死地。
因为我看到了本不该看的东西——他的左肩刻着文人之耻这四个字。
或许萧鹤川所作所为的一切皆与月台冤案有关。
月台是读书人的圣贤地,大多文官都出于此处。
国相上奏说文人误国,从诗词里挑出不少影射帝王无能的人,皇帝大怒,下旨将相关之人斩杀。
规模之大,月台的血流尽了,也洗不清皇帝指向文人的那把刀。
没死的便和萧鹤川一样,受过墨刑,以示羞辱。
门被推开,雨丝斜斜地飘进来。
「想什么呢?」江衍随手解下鹤氅搭在榻上,如同廊外那一抹氤氲雨气,带了丝凉意。
我许久没见他了。
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像是在忙什么案子。
「不忙了?」
「嗯。」
过了半晌,我又问:「温思羽的亲事是不是将近了?」
「嗯,下个月。等他们结完亲,便是我们了,阿清。」
他坐过来,掖了掖我耳边的碎发,眼底是藏不住的欢愉。
不对劲。
11.
他们大婚当日飘了京城的第一场雪。
朔风鼓舞,漫漫雪花悠扬翻卷。萧鹤川红袍加身,牵起了温思羽的手。
我隐在人群中,看他垂眸饮交杯酒,看他十指相扣。
「送入洞房!」喜娘高呵一声,一半的人都追去了后院。
剩下一半的人在席间吃着喜酒。
萧鹤川端起一杯酒,看向坐在正位的国相。
「岳丈大人,我敬您。」
话才说完,萧鹤川收起平日那股散漫,将那杯酒倒在了地上:「下去好好的品吧。」
一切发生的太快。
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将这围了个水泄不通。
「抬抬手指就有成千上万的文人为你陪葬,国相大人好威风。」
「即便活的如此辛苦,可盯上我一个不够,你还动了阿清。」
萧鹤川设计让我假死,甚至派去一个信得过的侍卫查探。
可他没想到国相的手伸这么宽,收买了那侍卫。
「阿清,我可以娶你了。」萧鹤川拔出利剑指着国相,云淡风轻地笑起来。
像是一切都结束,所有恩怨都寻到源头,他大仇得报,我还站在天昭寺盼几个春秋盼他回来。
像他所承诺的,娶我。
可我心猛地一缩,憋的很疼。
在恨意到达顶峰,爱意消磨殆尽的时候,萧鹤川告诉我,他多年的隐忍蛰伏只为了护着我。
娶温思羽靠近国相,是为了报仇。
对我的冷漠疏离,是为了护我。
滋养我活下去的仇恨突然消失。
我死死地盯着他,脸色惨白,整个人开始发抖。
「你娶阿清,可曾问过我的意见?」漠然的声音响起,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
12.
江衍野蛮地嵌入我的十指,终于撕毁了那副温柔的面具。
面具下的江衍是个能翻云覆雨的人物,疯狂,极端,狠戾。
「啊...萧大人有所不知,我与国相是挚友。这可能是你出的第二个纰漏。」江衍皱起眉头,唇角却微微扬起。
一个疯子。
「看来跑马赛那日,我的人骗过了萧大人的眼睛呢。」
「要不然怎么会以为我想害了温姑娘呢?」
一切都是江衍的计谋。
话言于此,我紧紧攥住江衍的前襟。
像终于想起我似的。
「阿清,你不是恨他恨的入骨吗?为夫替你杀了。」
原来江衍一直忙的案子是为了杀萧鹤川啊。
粗糙的指腹缓缓抚上我的颈,缓缓上移,掰着我的下颌转向了萧鹤川。
恍惚间,我的视野里只剩下萧鹤川。
他看向我的眼睛急切,炙热,还有几分决绝的失落。
像是早就预料到,独独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活。
反转来得太快,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胸膛,温热的血液溅在了我的脸上。
理智倏地回笼。
我明白我的挣扎在江衍的桎梏面前如同蜉蝣撼树,蠢不自知。
我努力平复着滔天的情绪,语气里没有丝毫眷恋,平静无波:「可惜温姑娘要伤心了。新婚日子守了寡。」
「阿清……我……」
萧鹤川捂着胸口,眼神慌乱而无助,旋即渐渐失神。
像我死去的狸奴。
「你早该死了。只因我救了你,你才偷生活了这几年。」
「我不欠你的,萧鹤川。」
国相端坐在首席,将杯中酒悉数饮尽,扬唇笑道:「能娶到这样的妻,江大人好福气。」
心狠手辣,和他登对的很。
13.
初雪忽然停了,冬日里的阳光透着苍白。
从相府出来,我与江衍并肩走了一程。
「萧鹤川死后会被扔到什么地方?」
江衍唔了一声。
「约莫是京郊乱葬岗那些地方。谁会关心一个死人的去处呢?烧了扬灰,剁了喂狗也不一定。」
我掀起眼皮,街上的人并不多,天气寒冷,只有小孩子才会出门扎堆玩雪。
一切好似寻常。
掌心湿漉漉的,我执起江衍的手。
「走吧,回家吧。」
温思羽疯了。
一齐贵女坐在湖心亭赏雪,抿着热茶笑话:「听闻了吗?温思羽疯了!从国相府偷跑出去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呢。」
「新婚夜死了夫君,怪可怜的。」一人摇头。
「可怜什么?怪就怪她太心仪她的罪臣夫君,竟是月台的人,幸亏没叫他逃了。」
我默默听着,那群文人没错,萧鹤川没错,可那有什么用。
普通之辈焉能撼动根基百年的权势?
「她和她的夫君没什么两样。」一个穿红着绿的小姐凑到我面前:「当日跑马赛也是她给你下的绊子吧?」
我只抿着唇笑,借口身体不适提前溜了。
昔日跑马赛上众星捧月的温思羽如今沦落为众人的谈资。
风水轮流,谁会知道坐在这里的哪位小姐日后不是挂在他人嘴上的笑话呢。
「先前珠宝铺子不是进了些料子?去那看看。」我坐上马车吩咐。
马鞭扬起,车轮滚滚。我掀开车帘看向窗外,街上的人愈发少了。
「夫人来了?」珠宝铺子的老板笑嘻嘻地凑了上来:「那批料子放在二楼,专供着您挑呢。」
我点点头,放下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转身向楼上走去。
「老板,今日客人少,要不打烊吧?」
木门一挡,彻底将我与那群世家权贵隔绝。
二楼空荡荡的,没有襄金簪玉的首饰,只有被绑在角落的温思羽。
我轻轻蹲下身,用匕首贴着她早已红肿的脸颊。
「你这个贱人!」半梦半醒间温思羽见到了我,猛地坐直,阴测测地骂着。
「昔日国相派侍卫凌辱我,可我动不了国相,将仇还在国相千金的身上也不过分吧?」
「贱人!皆是因为你,我的夫君...」
眼前人吃痛没了声音,我摸了摸耳坠,眼中尽有缱绻柔情:「那是我的夫君。」
我与萧鹤川一早拜过堂,山川皆为见证。
她温思羽算什么?
「将刀插进大腿的滋味如何?」我拔出刀,接着划向了她的小腿:「小腿被划破的感觉如何?」
「若是让我父亲知道了...」温思羽倒在血泊中痛苦痉挛,用尽最后的力气只憋出这几个字。
「这是什么话?温小姐不是疯了自己跑出来的吗?」
「我这人睚眦必报,你若让我痛一分,我就还你十分。瞧,你额角都出汗了。」
温思羽瞪大双眼,尽力地往后缩着。
我贴心地为她擦拭着汗珠,最后在她惊讶的注视下,把刀斜斜插进了她的脖颈。
死得很难看,也不体面。
烛台点燃了窗纸,冰天雪地唯有这里燃着熊熊大火。
火舌肆意生长,浓密的黑烟里,心里滋生出无尽的妄念和贪婪。
「只有我能做萧鹤川的妻。」
14.
「最近都是怎么回事儿啊?江大人是不是克妻啊?」
深夜京郊的茶馆酒楼里,男人们正插科打诨。
「诶哟别提了,现在都进不了城了。江大人下令封城了都!」
我拿着打包好的点心悄然离开。
我知道珠宝铺子的那具替代我的尸体骗不了江衍。可我没想到他动作之快,仅一天时间竟能做到封城的地步。
所幸,我已逃了出来。
我忍住苦楚,没在萧鹤川死的时候发疯。
我牵起江衍的手,强装平静与他在人前恩爱。
就是为了这一刻。
乱葬岗的尸体堆成了山,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恶臭熏天。
萧鹤川怎能被埋在这里?
我要把他葬到山上,再立个碑,同小狸奴一块儿,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又开始似有似无地飘雪了。
多亏他的新郎袍,没翻多久我便找到了他。
孤魂野鬼在这烂天烂地间紧紧相拥,抛却世间万物,只为当下。
「从前你护着我,以后我守着你。很公平吧?」
我抚上他的眉,描着一寸一缕。
「太冷了,我带你回家。」
我拖着萧鹤川,从坑底好不容易爬到了平地,爬的我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间,我瞥到一抹黑影。
江衍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他端的清风明月,身姿如竹,而我每次见他都狼狈非常。
「你杀萧鹤川是为了我么?」我护在萧鹤川的身前,红着眼问,歇斯底里。
「天昭寺那晚你是故意在那等着我吧。将我卷进来,把我当作他的软肋。你是拿他当你的登云梯,踩着萧鹤川上去好向国相请赏吧!」
爬到如今的位置,江衍的手上早已沾满了血,还有什么人性可言?
雪花越飘越大,不小心落了他满身。
江衍的脸色有些苍白,清冷自哀,注视我良久。
「不问我为什么那么快就找到了你么?」
我不想问。
可能早就露馅了。
是我问他萧鹤川会葬在哪里的时候么?
是我数十日话越来越少,眉头皱的越来越深的时候么?
远处忽然起了亮,是数千把火把,是数千个士兵。
又是为了堵我。
真没劲。
我拿出匕首架在我的颈前,眼眶通红,声音也不自觉的发抖。
「江衍,我生的卑劣,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们两个人本不会相见。」
我在赌。
可江衍丝毫未动,只凝眸看着我。
「看样子我逃不掉了。」
甫一用力,江衍阖了阖眼,忍住酸涩感,自嘲般轻笑:「不,我放你走。」
我怔了怔,攥着匕首的手同样一顿,旋即失笑。
是了,他说他爱我,即便被摔在崖底仍奋力向上爬的我。
不顾一切为自己挣条生路的我。
绝境逢生的我。
15.
仿佛跌跌撞撞走了很久,绕来绕去,我竟有些记不清归家的路。
倏尔,细碎的微光破开浓雾。
远远地,挂在天昭寺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
发锈的铃音一阵阵的唤着我回家。
昔日的小屋风吹雨淋,早已破败。
唯一完好之物便是我下山采药背的竹筐了。
不过没关系。
日子还很长,一切都来得及。
春来,听闻江衍搜了不少国相贪污谋秽的证据,联合众大臣参了奏疏。
老国相被处死,江衍继位。
他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那些文人翻了案。
萧鹤川葬在半山坡,我特意选的地方。
静谧幽深。
天地辽阔,我采了些野花放于碑前,自顾自地说了许多。
想起昔日萧鹤川缀在后面问我名字。
我摇着头告诉他我自小失了爹娘,根本就记不得。
绿色将他淹没,只剩脚步悠悠。
萧鹤川快走几步,挡在我的面前。
「阿清,那便叫阿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