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乐机场的深秋总是带着金属般的冷意,季温暖攥着登机牌的指尖泛白,腕骨处的银杏刺绣手帕被冷汗洇出褶皱。这是她离开巴黎的第十年,也是母亲确诊肺癌的第三百二十天,行李箱夹层藏着最新的CT报告,右肺叶的阴影像片枯黄的银杏叶,正一寸寸啃噬着记忆里那个会在厨房哼越剧的身影。
“念念,别闹。”
磁性嗓音混着法语的尾音撞进耳蜗时,季温暖的脊背骤然绷紧。自动扶梯上方的玻璃幕墙映出两道身影:男人西装笔挺,腕间机械腕表在顶灯下泛着冷光,正是她无数次在霍氏集团财报照片里见过的款式;女人酒红色卷发垂落肩头,指间的祖母绿耳钉擦过男人喉结,正是上个月登上《Vogue》封面的珠宝设计师许念初。
他们在拥吻。
许念初的手勾住男人西装领口,无名指上的钻戒闪得刺眼——那是霍氏今年主推的“永恒之约”系列,季温暖曾在设计稿背面画过同款,只不过她笔下的戒托是两簇交缠的银杏枝。此刻她看着许念初舌尖舔过男人唇角,突然想起十年前的暴雨夜,霍沉砚也是这样捧着她的脸,在她校服领口落下滚烫的吻,说“温暖,等我大学毕业就娶你”。
“妈!”母亲突然的呛咳打断回忆,季温暖慌忙转身,只见老人正用她方才递过去的手帕捂着嘴,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手帕边缘的银杏刺绣上,像极了那年他替她挡住混混酒瓶时,溅在她校服上的血点。
“没事,就是飞机上空调太干。”母亲勉强笑,指尖悄悄扯了扯季温暖的袖口,目光却落在她身后逐渐靠近的身影上。自动扶梯的金属声与行李箱滚轮声交织成网,季温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数到第七声时,终于听见那个让她在无数个午夜惊醒的声音。
“季小姐?”
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尾音,像片薄冰划过颈侧。季温暖转身,霍沉砚的影子正笼罩在她和母亲身上,腕表指针在10:17的位置,而这个时间,曾是他们中学时约好每周六去图书馆的固定时刻。他的眉骨比记忆里更锋利,指节无意识地抵着眉心——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只是此刻视线扫过她攥紧的带血手帕时,瞳孔忽然缩了缩。
许念初踩着十厘米高跟鞋上前,视线在季温暖素色风衣上逡巡:“阿砚,这位是?”尾音拖得极长,像根细针扎进“阿砚”两个字里。季温暖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的,正是自己十年前“弄丢”的情侣手链,银色链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而她的那半条,此刻正藏在袖口内侧,链扣刻着“20150520”——霍沉砚的生日。
“霍氏旗下设计师。”霍沉砚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回国述职?”
述职两个字像块冰碴子,冻得季温暖指尖发颤。十
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说“我要去巴黎了,沈知遥在那边帮我安排了学校”,而他眼里的光,就是在那时碎成了千万片。此刻他的视线扫过她母亲,停在老人颤抖的手上,喉结动了动,却在许念初挽住他胳膊时,迅速移开目光。
“原来是同事呀。”许念初忽然伸手,指尖捏住季温暖手中的手帕,“这刺绣倒有意思,银杏叶?霍氏今年高定系列刚好也是这个主题呢。”她指尖划过染血的刺绣,忽然轻笑,“不过季小姐该注意卫生,血渍渗到手帕上,多影响美观。”
母亲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季温暖慌忙抢回手帕,掌心触到布料下的凹凸——那是霍沉砚中学时用钢笔刻的“W”,当时他说“温暖的温,也是我的温”。此刻血迹渗进字母凹陷处,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
“念念,别失礼。”霍沉砚终于开口,声音却比刚才更冷,“霍氏不养闲人,季小姐如果还想保住‘银杏巷’的合作——”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行李箱上贴的巴黎地址标签,“最好按时出现在周一的面试间。”
转身时,许念初的红裙扫过季温暖的风衣下摆,她听见对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季温暖,你知道阿砚公寓阁楼的密码吗?是我的生日哦。”高跟鞋声远去时,母亲突然抓住季温暖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暖暖,当年的事……”
“妈,别说了。”季温暖打断,低头看着手帕上的血点,忽然想起继母当年的威胁信:“若不离开阿砚,我就曝光他生父是杀人犯。”其实她早就知道,霍沉砚的生父是救人牺牲的消防员,档案被篡改不过是继母的阴谋,可那时母亲的手术费像座大山,压得她连“真相”两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机场广播开始催促登机,季温暖扶着母亲走向安检口,余光却看见霍沉砚和许念初停在免税店前。许念初踮脚替他整理领带,而他垂眸时,季温暖清楚看见腕表背面的反光——那里刻着极小的字母“W”,和她手帕上的一模一样。
队伍缓缓前移,季温暖摸出行李箱里的平板电脑,屏保是张巴黎街景:梧桐树下,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背影微微侧头,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这是她七年前在卢浮宫前偷拍的,那时她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霍沉砚的电脑里存着上千张这样的照片,每一张,都藏着他追寻了七年的目光。
安检仪的绿光扫过行李箱时,季温暖忽然想起临出发前,沈知遥在“银杏巷”工作室说的话:“温暖,霍氏这次收购明显针对你,他……”男人摘下金丝眼镜,指尖划过她设计稿上的锁链图案,“他还留着你中学时送的错题本,每页都有新写的解题思路。”
此刻她摸着袖口的手链,链扣硌得掌心发疼。七年前她在机场撕心裂肺地说“我不爱你了”,录音里混着继母的冷笑;七年后他在免税店拿起一盒银杏茶,结账时说“帮我包起来,送给一位故人”。
登机牌在指尖揉出褶皱,季温暖回头望了眼,霍沉砚正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是封加密邮件,标题写着“季温暖母亲2024年医疗记录”。许念初的手搭在他肩上,而他指尖悬在“删除”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银杏叶形状的登机牌贴纸从口袋滑落,季温暖弯腰去捡,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许念初的笑声:“阿砚,你还记得吗?当年季温暖离开前,把你的情侣手链扔进了黄浦江,亏你还找了一整夜。”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掌心里的银杏叶贴纸边缘划破皮肤,渗出的血珠滴在地面,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替她挡住酒瓶时,落在她校服上的第一滴血。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夜他确实在江边找了一整夜,最后在桥墩上发现半片银杏叶,夹在钱包里,至今仍在。
广播再次催促,季温暖转身走向登机口,母亲的咳嗽声混着机场的喧嚣,在耳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知道,这趟回国的航班,终将把她带回那个用十年时光织就的牢笼,而笼中住着的人,正用冷漠做饵,用伤害当锁,等着她心甘情愿地,再也逃不掉。
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银杏叶贴纸,季温暖忽然想起中学课本里的《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那时霍沉砚在她课本上批注:“温暖,我们的桑,永远不会落。”
此刻她摸了摸锁骨下方的烫疤,那是他当年故意打翻热汤留下的印记,而她不知道的是,在他左胸心脏位置,纹着片枯黄的银杏叶,叶脉走向,正是她七年前离开时的航班路线。
登机口的灯光映出她的剪影,袖口的手链滑出半寸,链扣上的“20150520”在暗处闪着微光。而远处的霍沉砚终于按下删除键,却在邮件消失的瞬间,又从回收站里恢复了所有记录。
十年路漫漫,这是他们的重逢,也是彼此囚笼的开启。银杏叶坠,坠的是过往,还是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不敢说出口的“我还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