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村。
米大师瞪着牛大的眼睛看许盾,不说话,不眨眼,不动弹,足足两分钟,像石化了的凶兽。
他身后的扁老师:“……”
“叔叔好,阿姨好。”许盾拎着礼品,站得笔直,瞧上去有模有样,只是语速较平时略有些快,“我是——”
我暗暗捏了把汗,但愿顺利过关。
不过嘛——
“许盾?”米大师重启完毕,嗓门突然提高。
“……”我和许盾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及困惑。米大师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
“你是许盾吧?”
“我……”
“爸……”
“小许远道而来。”扁老师上前,先瞪我一眼,再瞪米大师一眼,招呼道:“傻站着干嘛,先进屋再说。”
姥姥听到动静,也冒了半个身子出来:“这丫头怎么搞的,带朋友来,大过节的不提前打个招呼,搞得咱们措手不及。话说路上好走吗?早说高铁方便,非不听……你们两个这是自己开车来的?”
“姥姥好,路上不怎么堵,只用了两个多小时。”许盾冲姥姥点头微笑。
“哎呦诶多有礼貌的孩子啊,累坏了吧?”姥姥露出满意的笑容,上前拉住许盾的手,拍了拍,“先进屋喝点水,喜欢喝什么?你姥爷这儿备着红茶和铁观音——”
米大师从身后追了上来,打断岳母大人的殷勤:“你是许国忠的儿子吧?国戎那个?”
许盾明显没料到,堂堂厨师居然是个财经及社会新闻达人,当场凌乱了,“叔叔我……”
“爸,我端午节跟你提过他,你忘了?”我忍不住暗中翻白眼,“他是陪我回来过元旦的,能不能让我们先……”
“让你说话了吗?”米大师难得耍一次家长威风,很是倨傲地打量许盾,“坏小子都长这么高了,怎么的,又想来烧我的厨房?”
“什么坏小子,什么烧厨房?”我傻了。
许盾先我一步反应过来,“叔叔您认得我?”
“不然呢?”
“……”许盾接不上话,一张俊脸憋得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您会不会记错了?”
“把我毕生事业烧个干净的坏小子,我能记错才怪。”米大师黑着脸,右手食指指指我,再指指许盾,痛心疾首,“你看看,像话吗?赔上个厨房不够,还要赔上个姑娘?”
这话是问扁老师的。
扁老师牙疼般地弯着唇,“你多大个人了,跟孩子计较?”
米大师不为所动,刚要张嘴,眼角扫到小巷子尽头,彭叔叔叼着根烟悠悠达达,朝我挥挥手打招呼,“回来啦?”
“回来啦。”我也挥挥手。
米大师怕丢人,大力拉开屋门,“杵在院子里像什么样子,还不快进来!”
许盾一个闪身,快步跨进正屋。
餐厅里,姥爷早已等得不耐烦。满桌菜肴香飘四溢,我拉着许盾洗完手,毫不客气地坐下。
米大师气归气,但良心尚存,到底没能狠心赶他下桌。
亏得许盾脸皮也厚,权当看不出米大师的不悦。
元旦的晚餐,勉勉强强开张。
姥姥热情不减,主动帮准外孙女婿盛了碗汤,“饿了吧?先垫巴一口。”
我拿了半张肉饼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咽了,含含糊糊问:“许盾什么时候烧了我爸的厨房,我怎么不知道?”
“说起这事啊,那时候你还小——”
扁老师和姥姥你一言我一语,早就憋不住话了。
想当年,大约是二十二、三年前吧,扁老师还在学校任职,工作压力大不说,收入也十分有限。米大师为补贴家用,东挪西凑,在A市不算繁华的位置,开了间又小又破的苍蝇馆子。
一个老板兼厨师,一个打杂的小伙计,一身手艺再加上五、六张餐桌,就是“米家私厨”的前身了。
米大师的运道不错,馆子开业不到半年,赶上周围棚户区拆迁改造,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包工队都在附近扎了根,拆房子的拆房子,盖房子的盖房子,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建筑工程一搞就是三年五载,工地大多管饭,工人们从天南海北汇聚而来,都为赚钱,自然舍不得下饭馆,但包工头们就不一样了,忙完一天,拍一拍鼓鼓的钱包,就想找个地方吃口饭,喝口酒,放松一下。
米大师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了许叔叔。
许叔叔为人豪爽大方,爱财却不贪财,每到开发商结账的日子,他吃干的,绝不让手下弟兄喝稀的。彼时许盾刚没了妈妈,许叔叔带人来打牙祭,从来不忘带上年幼的儿子。
那时候的许盾还没养出沉默内敛的性子,小孩子坐不住,趁着大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他四处乱窜,一刻也闲不住,终于在某天玩得狠了,趁人不备窜到后厨,一把大火烧了米大师的灶台。
至于119到场扑灭火灾,许叔叔抱着孩子道歉赔偿,米家私厨重新寻了个店铺开业云云,大约没什么精彩篇章,扁老师只是一口带过——她的形容重点是当日火势之大,情景之凶险,不仅烧光了米大师的家当,甚至还连累到附近邻居,形容结束时,她以连说三个“实在可怕”作为总结陈词。
姥姥亦在旁边添油加醋,“我当时就说嘛,放火的孩子长大绝非一般人!”
绝非一般人的放火孩子从头听到尾,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黑,十分精彩。
米大师全程一言不发,伴以不同程度的笑声,听着怪瘆人。
“幸好没有人受伤,你爸爸也赔了钱,我家一点亏都没吃。”扁老师感慨不已,“看我说对了吧,当初比米西还调皮呢,长着长着,竟长得这么沉稳,还把咱们家小羽骗到了手。”
扁老师相当友善,可见许叔叔的赔偿确实到位。
“你爸爸的身体还好吧?前阵子我们看到新闻,都捏了一把汗呐。他以前是米家私厨的老顾客了,又因为你的关系,跟我们家没少打交道,后来馆子搬走了,他大老远的还来过几次。”
许盾尚未缓过劲来,笑得有点尴尬:“挺好的,劳烦阿姨惦记。”
我从餐桌底下踢了踢他的脚,“烧我家厨房的事,你真不记得了?”
许盾一言难尽地瞄我:“确实不记得了。”
“他能记得才怪,屁大点的小娃娃……”米大师冷哼,“要不是看在你爸的份上,我才不……”
“才不什么?”
“才不让他吃饭!”米大师凶得厉害,“想什么呢?”
“他吃什么了,他什么都没敢吃好吧?”我也凶起来,拉着许盾的手,“起来,我还就不信了,开门营业的度假村,就没个能吃饭的地方。”
气死我了,费劲巴拉赶回来,哪怕瞧不上这个人呢,我也认了,居然为二十几年前的破事摆脸子,我怎么以前就没发现,米大师这么小心眼的。
怪不得米西也是这幅德行,妥妥遗传。
“翩翩,”许盾用目光制止我,“我确实得罪过叔叔,是我的错。”
“看看,我说什么了你就翻脸,这姑娘真是没法养了。”米大师继续阴阳怪气,同时意识到自己有点小气,停顿几秒,“小时候饭量挺大呀,怎么,嫌弃我做得不好?”
许盾立刻摇头,“没有没有。”
姥姥唉声叹气:“孩子你别见怪,姥姥这个女婿吧,啥都好,就是药不能停。”
米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