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大势已去,她跪在翁青尘脚下痛哭流涕,忏悔不已,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又加之老教主的说情,翁青尘到底心软了,没有叫柒澜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只将她关在了地牢里,终身囚禁。
翁青尘害怕葛衣情多想,是夜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斟酌着语句想要解释:
“我并非对那毒妇还有情,只是……”
“衣情都明白,师父毋须担心。”柔软的声音轻轻地打断翁青尘的忧虑,葛衣情缩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眉眼含笑,是真正无所保留的相信。
翁青尘于是叹了口气,她总是那么百依百顺,那么好,好到……他觉得自己不配。
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地抱紧了怀中人,翁青尘漆黑的眼眸望向窗外,对着朗月繁星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说,待稳定大局后他便与葛衣情成婚,叫她做世间最美的新娘。
这一稳定,便稳定了一年。
老教主逝去后,柒澜在牢里托看守她的人转告翁青尘,她想参加师父的葬礼,师父待她如亲生女儿般,她定要送师父一程的。
随着这番话送到翁青尘手上的,还有一枚玉环,上面刻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晶莹剔透,是当年翁青尘亲手所制,送给柒澜的定情信物。
房里的葛衣情见翁青尘沉默了许久,轻声开口,翁青尘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去些许不自然的神色,将玉环收进了袖中,对来传话的弟子道:
“回去告诉她,毕竟师徒一场,本宫允她出来为师父上一炷香。”
那日风雨交加,一年不见天日的柒澜被放了出来,颤抖着身子踏入了灵堂。
她身披缟素,长发散下,一张雪白的脸满是泪痕,我见犹怜。
翁青尘眸光复杂地看着她上完香后,转身拂袖:“行了,你回去吧。”
柒澜垂首落泪,又忏悔了几句后,向殿外走去,背影伶仃凄惨,却没走几步,外头一个惊雷,吓得她蓦然退回,扭头一把拉住翁青尘的袖子,嘤嘤哭泣道:
“青,青尘哥哥,此次澜儿回到地牢,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你能否和澜儿喝最后一次的离别酒?”
轰隆隆,外头电闪雷鸣,映亮了翁青尘眉间一瞬的犹豫。
廊下葛衣情拄着青木盲杖,肩挂药箱,抱着翁青尘的大衣,一点点摸索着向灵堂走去。
寒风乍起,她知道他有旧伤在身,格外畏寒,每逢这样的大雨日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她心头担忧,却久久不见他回来,便带上药箱和大衣,摸索着出来找他。
风愈急,雨愈急,昏天暗地,敲打得人心惶惶。
来到灵堂外时,如果早知会撞见那番场景,葛衣情宁愿自己从没有出来过。
灵堂内传来男女欢愉的呻吟,声声不堪入耳,一道闪电划过,葛衣情一下捂住嘴,肩头药箱坠下,一地狼藉。
她浑身瑟瑟发抖着,靠着墙滑下,死死咬住唇,泪水夺眶而出,无声地肆漫了灵堂外。
等到翁青尘闻声一惊,猛地清醒过来,披上衣裳奔出来一看时,殿外只有一个凌乱的药箱,和一件他惯穿的大衣。
黑云压城,风吹林间,携着雨丝打来的萧瑟,只剩一波波刻入骨髓的寒。
六
柒澜被彻底放了出来,恢复了圣女身份,与千音峰的准主母葛衣情平起平坐,共同协佐教主翁青尘。
一切像是一夕之间发生了改变,凛冽得叫人还来不及做好准备。
接下来几年,翁青尘忙于扩张势力,许多事情葛衣情都无从插手,更帮不了什么忙,心慈手软的性子也不适宜那些江湖厮杀,反而是见惯了风雨的圣女柒澜,待在翁青尘身边,屡立大功,助他良多。
翁青尘见葛衣情的次数越来越少,与她的感情也愈发淡漠,淡漠到葛衣情恍惚觉得一切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她只敢偷偷躲在廊下,遥遥望一眼他的最初。
但现在,她连望一眼他都是奢望,她只能靠听,听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惜字如金,她却点点滴滴地收集,如获至宝,在孤寒的清夜一遍遍独自回味,痴痴等候,自欺欺人到泪湿枕巾。
葛衣情也不知道,为何他们的关系会一下子变成这样?
那日在灵堂外撞破他和柒澜之事,她回去彻夜未眠,双手抱肩,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
他分明知晓她的知晓,却只在一开始温声软语地解释过,说那夜自己一时喝多了,像着了魔似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稀里糊涂地犯了错……
她自然不会怪他,在他怀里点点头,即使不安却仍旧温顺如许。
后来他放出柒澜,说柒澜出了几个好计策,能够将功赎罪,助他开疆辟土。她也是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
果然,越到后来,事情越发离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无声息地改变……到最后,翁青尘甚至当着葛衣情的面都会去与柒澜温存,毫无顾忌,连敷衍的几句解释都没有了。
葛衣情亦越发木然和沉默,从最初的心如刀割到心如死灰,完全接受了柒澜的存在。
她卑微而天真地想着,师父只是需要一个帮手,不管怎么样,她始终是他日后唯一的妻子,能够永远陪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但翁青尘显然连这点奢望也不愿给她。
在又一次被撞破后,他叫住了掩门欲出的葛衣情,揉揉眉心,似乎倦了:
“衣情,婚约取消吧。”
“你救过我,帮过我,在我最落魄的两年随我在外头吃苦,不离不弃,还将双眼换给我,我甚是感激……可,这不是爱。”
元丰十五年的秋天,翁青尘与葛衣情解除婚约,这场拖了三年的婚事到底没能办成。过去种种在柒澜别有深意的笑容里消散如烟。
葛衣情大病了一场。
病中翁青尘来看她,握住她的手,问她怨不怨。她病得糊涂,眼泪滑过眼角,瞬间浸湿了枕巾,却仍小声嘤咛着:“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翁青尘那时心头一悸,像被什么重重击中般,难以呼吸。
但奇怪的是,痛楚隔夜便忘,他对她虽有愧疚,却始终生不出情意,而那些愧疚也一天天淡去,直至漠然到视她为陌生人……
像是风一阵,那些穿过指缝间再也抓不住的岁月和情意,统统消散无踪。
这一年,葛衣情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生命却一夜枯萎。
鸿雁老去,笛声不续,故人不再。
七
来年春天,翁青尘与柒澜成了亲,婚礼极为隆重,成为了江湖中一桩盛事。
那一天,葛衣情睡在昏暗的小房间里,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在放烟花,她挣扎着起身,却不小心摔到了床下,痛得倒吸冷气。
她想喝杯水,但茶壶里早已空空,这是整个千音峰最不起眼的角落,她早已被人遗忘。
一点点挪到门边,她艰难地推开门,恰一烟花当空绽放,美不胜收,绚丽得像在梦中。
但她却看不见,只能侧着耳朵,趴在门边细细地听,露出痴痴的笑容。
夜间风大,她没听多久便咳嗽起来,捂住嘴,一手粘稠,她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这一年来她身体越来越差,翁青尘开始还会来看她几次,但后面许是事务繁忙,来得越来越少,直到再不曾踏入她栖身的小院。
无数个凄寒夜晚,陪伴葛衣情的只有那把青木盲杖,那把她曾亲手为师父所做的青木盲杖。
她一遍遍地摩挲着盲杖,感受着师父曾在上面留下的温度,凭此怀念与找寻着那些曾经的回忆。那些在外漂泊的两年间,和师父相扶相偎,相依为命一点一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