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季2025-06-12 10:112,637

她有时会怀疑,那两年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如今想来太不真切,就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留不下,抓不住,梦醒时分,终究是了无痕迹。

翁青尘再次来到小院时,是与柒澜成亲后的四个月,而再过不久,葛衣情就要迎来双十生辰了。

当年初上千音峰的总角孩童,历经浮浮沉沉,一晃眼,竟已过去了十年。

然而,翁青尘来找她,为的并不是她的双十生辰,而是——

“澜儿有孕了,胎象却极不稳,请来的江神医说,要想母子平安……除非百药入池,寻一体质适宜者,投入药池,做成药人,吸收百草精华,供澜儿食之,才可保全她与腹中胎儿……”

后面的话翁青尘没有再说下去,葛衣情身子却僵了僵,倒茶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冷。

药人之道,身为医者她也曾听闻,过程极其残忍,普通人根本无法成功,反而会被吞噬,放眼整个千音峰,只有她,她这个数年习医,尝尽百草的孤女,体质最为适宜,是不二的人选。

“你若不愿,我再派人出去寻,总会寻到……”翁青尘见葛衣情半天没反应,一派失神之状,正欲起身离去,却被那个轻缈的声音叫住。

“我愿意。”

像是累了,活着也是生无可恋,葛衣情坐在桌前,外头的夕阳投在她身上,为她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笑容苍白,“望”着翁青尘,轻轻道:

“出去寻还不知要寻到几时,左右徒儿也活不了多久了,倒不如物尽其用,成全师父……与师母。”

师母两字叫得艰涩,葛衣情笑了笑,像很多年前一样,喃喃着:“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他面前又改回了“徒儿”之称,一丝一毫不敢逾矩。

也许从一开始起,她便不该妄想,不想则不会失去。

翁青尘沉默了许久,终是低哑着声音道:“如此,也好。”

一切准备妥当后,葛衣情被投入药池的那一天,恰是她的双十生辰。

她站在池中,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痛楚,一片氤氲中,仰起头,双目缠着白带,对池边的师父翁青尘小声嘤咛道:

“师父,您能答应衣情最后一个请求吗?”

“说。”

“倘若炼制失败,徒儿不幸丧命于此,您能亲手葬了徒儿吗?徒儿只求一抔黄土,死后不至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她所求不多,只要一座坟,还有那把跟随了她多年的青木盲杖。

“好,你若不测,为师必当亲手葬你,那把青木盲杖也会随你入土为安,你且放心去吧。”

那袭青衫转身拂袖,脚步声渐渐离去,葛衣情痴痴一笑,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像是双眼忽然能够看见般。她在刺骨的痛楚中,仿佛看见了青山绿水,很多年前的自己,师父一袭青衫,容颜一如往昔,牵着她的手站在后山,岁月静好,看长风掠过浮云,草木盎然……

十岁上千音峰,十一岁在后山被师父救下,十三岁搀扶着师父逃到外头,两年相依为命的时光,十五岁又回到千音峰,十八岁被师父解除婚约,十九岁大病一场……

如今二十岁,不多不少,她正好陪了他十年。

十年江湖心,数春秋朝夕,她不疼,不怨,不悔。

来过,爱过,拥有过,这一生,很好,很长。

踉踉跄跄地奔出去,头痛欲裂,翁青尘回到寝宫时,恰巧撞见柒澜将一样东西融入了他平日饮用的酒杯里。

“你在做什么?”

没有想到他会回得这么早,柒澜吓了一跳,收手不及。

翁青尘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把那张已融了一半的纸符抠出,定睛一看,脸色大变——

残缺的纸符上,赫然记着“葛衣情”三个字,与她剩下一半不完整的生辰八字!

头越来越疼,许多画面闪过脑海,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尘封的记忆,翁青尘捏紧纸符,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贯通起来,这么些年的蜘丝马迹串连起来,他仰天长啸间,赫然醒悟,一只手猛然扼住柒澜的脖颈,悔恨欲绝——

原来,原来是你这毒妇用这忘情符咒控制了我!

这符咒之法是千音峰早已失传的一道禁术,柒澜关在地牢的那一年,想方设法地寻找机关枢纽,想要逃出,却因缘巧合下在地牢的一处角落里,拿开松动的一块地砖,发现了隐藏其中的符咒之法!

确切地说,这是一种蛊毒,中了蛊的人会情系施蛊者,并渐渐忘却旧日的爱人。

并非是完全失去记忆,只是淡漠,淡漠得能记起所有细节,但独独生不出情意,起不了涟漪,触动不了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情弦。

那一夜在灵堂,柒澜便是对着翁青尘下了蛊,叫他失去理智,神魂颠倒。

她一天天地在他的酒里融入纸符,染有蛊毒的纸符上,记载着他深爱女子的名姓与生辰八字,他一天天饮下,便是在一天天对他的徒儿葛衣情,淡漠忘情。

那些经年累月的符咒蛊毒,叫他明明深爱着她,亦记得他们曾经的过往,但就是无法生出情意,到最后甚至视她为陌生人……

但人心终究胜过一切,那些深处压抑的情感蠢蠢欲动,几乎要冲破符咒的拘束,叫柒澜也察觉到了,害怕不已。

真正灼热的情感怎会为冰冷的符咒长期控制,只要葛衣情在一天,柒澜就如鲠在喉,但她又不敢下暗手,怕翁青尘查出。

就在这一日日提心吊胆间,她抚上腹部,狠毒一笑,生出一计。

所谓胎像不稳,所谓需食药人,统统都是她串通大夫骗人的。

她要的,就是葛衣情顺其自然,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间!

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总会来,原形毕露的柒澜被带下去后——

翁青尘撕心裂肺地奔向药池,奔向他的姑娘,奔向他辜负了这么多年的小徒儿。

大风烈烈,衣袍鼓动,不知不觉泪已落了满脸,情弦苏醒的翁青尘墨发飞扬,嘶声恸哭,划破千音峰的上空。

泪眼模糊间,他仿佛看见那年十一岁的葛衣情,在后山对着白兔不敢下手,手握银针瑟瑟发抖,被鬼嬷嬷教训后哭得像个花猫,和他幼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后来的那么多个日子里,他其实知道她在偷看他,但从不揭穿,只在心中一笑置之,对她多了几分怜惜,当她是个善良的小丫头。

但就是这个小丫头,义无反顾地帮他逃出去,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对他百依百顺,在他走火入魔时抱住他,说永远不会背叛他,不会离开他……

他想回去报仇,想拿回一切,她就剜出双目换给他,助他瞒天过海,出奇制胜;

他为了皇图霸业将定好的婚事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开口负她,她也无怨无悔地接受了;

她病得卧床不起,眼睛也看不见,孤零零地躺在昏暗的小院,即使他对她不闻不问,但当他来看她,提出药人之说时,她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么多年,无论他要什么,夺去她什么,她都会给,都没有一句怨言。

她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只要师父欢喜就好。”

多么傻的姑娘,十年相伴,她的好,就像天上的星星,就像贴身的衣裳,他天天都能看到,都能触到,却数不清,记不明,成了习惯的忽视与久而久之的淡漠。

他不配,不配拥有她的好。

眼泪飘散在风中,她做了他两年拐杖,这一回,他要握紧她的手,做她一辈子的拐杖,再也不会松开。

衣情,等我,等师父来救你,他心跳如雷,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却不知,枝头三两鸟啼,如一曲落下帷幕的折子戏,曲终人散,覆水难收,像穿过指间的风,鸿雁老去,笛声不续,来年春暖花开,故人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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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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