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耀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本来就知道季家兄弟之间的嫌隙，这话一下子戳到季屹的痛处。秋小律见季屹表情阴得可怕，担心他跟许耀杠起来，忙截过话头，对许耀道：“许总，早就听闻您是国内小众香水界的开拓人，我有个疑问，想向您请教。”
许耀没料到秋小律会突然插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说说看。”
“我听说过一款叫做白暮游魂的香水，前调是微苦的柑橘味，中调是悠长的松木香，后调是若有若无的薄暮露水气息，是第一款从小众走向大众的小调香水，在国内产生巨大的影响力。这一款香水是您和您大学同学共同研制的，没想到制成以后，您那位同学突然反目，自己偷偷拿着这款香水换了个名字提前上市，反而对您倒打一耙，起诉您，说您那款白暮游魂配方侵犯了他的专利权，还通过伪造证据的方式胜诉了。这样的无耻之徒，真是令人愤慨，许总，我替您感到不值！”
秋小律每多说一句，许耀的脸就黑上一分，最后已是阴云密布。她所述白暮游魂一事为真，只是当事人进行了对调，故事中的背信弃义之人，正是许耀本人。只是许耀是个伪君子，干完了这一切后偏偏不认，最痛恨别人在公共场合提起这件不光彩的旧事。
周围已经有耳尖的人听到秋小律所讲之事，开始窃窃私语，许耀阴鸷地甩甩手，愤然离去。
季屹这才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拿起桌上一杯红酒啜饮：“功课做得不错。”
“那当然，我们文明人总不能天天喊打喊杀的，毕竟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对吧？”帮季屹扳回一局，秋小律心情很好，随手拿起餐桌上的甜心吃起来，却忘记自己这身衣服的“紧迫”之处，又咳嗽起来。季屹在旁看着她，她似乎很简单，却总能给他许多惊喜，就像一本被低估的书，初读时平平无奇，却逐渐被其中的曲折内容吸引，不可遏制地想要继续读下去。
哪怕一边被她的无厘头搞蒙，却又一边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知不觉中为她牵绊，目光总会落到她的身上，无法移开。
一晚推杯换盏，飞觥献斝，终于繁华落幕，秋小律帮季屹挡了几轮酒，已有些醉醺醺的，到了星河公寓门口，季屹下了车，本来要司机老张把秋小律送回家，但她也一并下了车，说：“我过个桥从后门回小区就行了，不用麻烦张师傅再绕一圈。”
秋小律摆了摆手朝护城河的方向走去，寒风漫灌进衣领，她裹紧羽绒服。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步入冬天。
季屹看到她的脚踝已经磨了两道红印。
高跟鞋实在是硌脚，秋小律加快步伐，打算早点回家。从星河公寓到杏花斜街社区后门之间的桥上没有灯，辅道上很暗，这条路上到了晚上基本没有什么人。道旁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停的地方有些碍眼，秋小律不禁多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商务车上下来一群黑衣人，直冲她而来。不过这群人还算给面子，没拿砍刀，也没拿木棍，就是一个个都长得凶神恶煞，面目可憎。黑衣人们把她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瘦猴儿阴恻恻地笑：“小姑娘，舌头是个好东西，能说话，能吃饭，但要是伸得太长，小心被拔掉。”
难道是许耀的人？
他们倒挺会选地方，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人，而且光线又暗，地势隐蔽，至于那辆车，很可能是套牌的。
秋小律没应声，弯下腰，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
“然后呢？”她问。
瘦猴儿逼近来，牙齿惨白：“我们老大警告你，以后别多管闲事，否则，你和那个姓季的，我们一起收拾！”
秋小律低声道：“你们可以惹我，但是最好不要惹他。”
“什么？”瘦猴没听清，正要上前一步，突见秋小律把手里的高跟鞋朝他脸上扔了过来，他正要躲闪，她已欺身到他面前，一手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提起他的衣领，一个旋身，后背贴到他的怀抱里，紧接着向下微微倾身，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把他以头朝下的姿势背负投摔了出去！
人体砸在地面发出闷响，所有人都惊呆了，定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这招秋小律从小便得心应手，陈拓就是被她用这一招制服的，有时候秋连城也躲不过这一手。若是对方不曾防备，哪怕是体型比她大一倍的壮汉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这瘦猴儿。只是身上这礼服束缚了她的发挥，这高定要是弄坏了可赔不起，看来不能再用背负投这一招了，不过，对付这群面瓜，一双手就足够了。
她踩着还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瘦猴，环顾众人，很可爱地笑了笑：“各位大哥，来啊，切磋切磋？”
不远处，惨亮的灯照了过来，有人来了，瘦猴挣扎着爬起来，道：“撤！”
一群人迅速撤离，秋小律抬起手臂，遮挡那刺眼的光芒，遥遥地见一个白晃晃的人影从光芒中跑来，那人转瞬间已经跑到她面前，原来是开着手机电筒的季屹。
秋小律才看清那张常常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有了少见的慌张，因为跑得快，他说话有些不连续：“你、你没事吧？”
他的气息迫近，薄薄的酒气与热气。
“别担心，就那几个小喽喽，不够塞牙缝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动手。”
“那不一样！”
适才，他想起秋小律脚踝有伤，去便利店买了创可贴，拿着有些犹豫，还是不知不觉朝桥的方向跟来。在他看到一群男人围住秋小律，她瘦小的影子似乎随时要被吞没时，他急得心悸起来。
“你来干什么了？”
季屹晃了晃手中的创可贴。
“谢谢，我回家贴。”没想到已经被他发现了，秋小律伸手拿创可贴盒子。
季屹没有松手，而是拆开盒子，撕开其中的一个创可贴，说道：“贴了再走。”
“没事，小伤而已。”
“坐好。”
季屹态度坚定，秋小律只好坐在其中一个石墩上，把腿架在另一个石墩上，季屹慢慢地拆开创可贴，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贴在她泛红的伤口上。
做完这些后，他起身捡起被秋小律扔在一旁的高跟鞋。
秋小律把手插在羽绒服兜里，呆呆地看着季屹的身影。寒夜里，被季屹贴了创可贴的脚踝，却开始发烫。
从小到大，家里没人把她当成女孩子，在大学里，她也一直扮演着倪看保护者的角色，等到了居委会工作时，是她忙忙碌碌地帮助别人解决问题。
她仿佛忘记了，有时候，她也是值得被关怀、被疼爱的存在。
看着季屹拿着高跟鞋，秋小律突然笑了。
“笑什么？”
“我就是突然发现，夏天原来已经结束了。”
“说什么蠢话，夏天三个月前就结束了。”
“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在文学里面，很多时候，一个词汇或者一个简单的句子，其实有更深的隐含意义？我记得《基督山伯爵》里讲过，有些外语无法直译，却有着丰富的含义。比如Saccommodi是意大利文，可以理解成欢迎光临，也可以理解成你就是家里的主人，是不是很奇妙？又比如葡萄牙语中的meia laranja，意思是半个橙子，其实暗喻我们在生命中遇到了对的另一半，可为什么不是半个苹果，或者半个梨子呢？再比如，森山直太朗有一首歌，从日语翻译过来，就叫做《夏天结束了》，但他唱得并不只是夏天的结束，还有一种青春离去的遗憾……”
季屹点点头：“现在，我相信你是中文系毕业的一介武夫了。”
“嘁……走了，回家。”
她想要站起来，却看到季屹在她面前蹲下。
“三秒。”
秋小律一愣：“什么？”
“一、二、三。”季屹说完，就要起身，但秋小律却火速揽住他的脖子，趴到他的背上。
“要不是我理解能力好，哪能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想要照顾我就直说啊，还要靠我猜。”
正在起身的季屹一松手，秋小律差点从他的后背上滑下来，她连忙抱紧季屹的脖子：“我错了，我不瞎说了，看在我脚踝都伤了的份上，辛苦你背我回去吧。”
季屹背着秋小律，朝着桥的另一头走去。
“其实，来陪你参加晚宴，我本来不是很开心。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特别华丽而美妙的地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于是就问自己，这是梦，那我要不要醒过来呢？可是梦境这么美，又不舍得这么快醒，那就再享受一会儿吧！但在意识到这是个梦境以后，就无法真正地享受眼前的一切了，因为我知道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不是属于我的，早晚会变成泡沫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不管是吃的喝的玩的，还是眼前的人……”
季屹沉默地走着。
秋小律把脸贴在季屹的后背上，晕乎乎地问：“季屹，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正在做梦？这又大又圆的月亮是假的，你也是假的，对啊，不然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季屹道：“你知道怎样才算是假的吗？”
“说来听听。”
“你梦到这一切，然后醒来发现自己只是一只浮游，梦醒了，一生也结束了。”